那仆妇又扇了一巴掌,沈潆的脸已经肿起来,嘴角溢出点鲜血。她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王氏,忽然笑了。
王氏皱眉:“你笑什么?”
沈潆说道:“夫人觉得妾身命贱,死不足惜。可妾身在您这里出了事,您打算如何向侯爷交代?”
王氏听到她这么说,嗤了一声:“你一个贱妾,我还需要向他交代什么?”
“妾身本是良家女子,就算入侯府为妾,也不算贱籍。本朝律法规定,纳良家女子为妾,不得等同奴婢,随意打杀。”
王氏微愣,目眦欲裂:“你,你敢威胁我!再给我打!”
负责掌嘴的仆妇有点下不了手,犹豫着。她们听老夫人差遣,可也是侯府的下人。侯爷要真的追究起来,老夫人是侯爷的亲母,一定不会有事,她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侯爷那脾气,哪个人敢惹?
她试着劝道:“夫人,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不如就算了吧……”
沈潆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侯爷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如今处境如何,夫人难道不知?妾身虽身份卑微,但也是父母的独女。您随意打杀,他们会坐视不理吗?这件事传出去,你要侯爷如何堵住悠悠众口,抵挡住言官的弹劾?您这么做,是在害他!”
“住口!你给我住口!”王氏气急败坏地喊道。
沈潆知道王氏精神异于常人,没有道理可讲。可天底下的父母,应该没有真心想害自己儿子的。她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模糊了起来,人也仿佛有了重影。她用力地摇了下头,想保持清醒,可是晕眩的感觉一阵阵地袭来。
这身体本就娇弱,又重伤初愈,怎么禁得起婆子那么两掌。
“侯爷已是不易,夫人……”她还想说什么,身后的门忽然发出“砰”的巨响,撞到了两边的墙上,差点从门框上掉落下来。
一屋子的人愕然,不约而同地向外看去。
裴延收回脚,大步跨进屋里,身后跪了满院子的下人,噤若寒蝉。他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沈潆,身形摇摇晃晃的。
他上前,那两个婆子吓得不轻,赶紧松了手,沈潆就势倒在他的怀里。
“侯爷,老身只是奉命行事,不关老身的事啊!”那负责掌嘴的仆妇,一看到裴延的脸色就知道坏了,赶紧匍匐在地上求饶。
裴延看到怀里的人儿,前几日见到还水灵灵的,此刻脸颊肿得老高,嘴角还有血迹,顿时怒不可遏地看向上首的王氏。王氏被他的目光所慑,很快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这个妾室不懂事,我替你教训,你瞪我做什么!难道你为了她,还要对我这个亲母动手不成?”
沈潆抬手,揪着裴延的前襟,喘着气道:“侯爷不可。有人……言官……”她语不成调,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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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裴延把沈潆打横抱了起来,走到门外,交给易姑姑。他对着青峰打了个手势,青峰会意,立刻跑去请大夫。
昆仑跟着裴延回到屋里,将三个婆子像拎小鸡一样提溜了出去。
整个过程,裴延都不说一句话,但周身的气场充满压迫感,院里院外无人敢发出声音。文娘跪在门边,在心中叹了口气,悄悄地给身后的丫鬟打眼色,让她赶紧去沐晖堂。
屋中,王氏看着面色严峻的裴延,心虚地坐在罗汉床上,面上还强撑着。左右不过一个妾,而且只打了两巴掌,哪里就使不得了?在普通人家,婆婆教训儿媳妇都是常事,更何况是一个妾!
“你以为她是危言耸听?”裴延逼近一步,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显得越发暗哑,“你想害死我?”
在他的逼视下,王氏双手撑在身后,手指微微颤抖,嘴硬到:“一个妾,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她今天能够插手管你娶妻,明天就能把整个侯府攥在手心里。你可别忘了,婚事是皇上指定的,你拒婚不就等同于得罪皇上!还有,你不知道她娘家有什么人?你这么纵容她,早晚有一天会吃亏的!我还不是为你好!”
裴延微微眯起眼睛,说他这个母亲精神失常,有些事却仿佛明白得很。
“当初是你执意要纳她进府。”裴延冷冷地盯着王氏,“我的人,几时轮到你教训。”
“你!”王氏被噎得说不出话。这小子天生有反骨,什么三纲五常,孝悌廉耻,在他那里统统形同废纸。
“打都已经打了,你要如何?”
裴延心头的怒火渐渐转为寒意,甚至想冷笑。在这个女人的眼里,人命根本不值钱。她对亲子尚且无情,更何况别人。所谓高低贵贱,都是他们世家大族自己的傲慢和偏见。所以当年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混在军中,不仅违抗军令,还拿身边的同袍挡箭,被他一怒之下全斩了。
他在战场上多少次死里逃生,靠的是身边那些重信重义,身份卑微的同袍兄弟。那些高贵的人,还真没帮过他。
裴延不说话,王氏心更虚。十年前她放的一把火,原本是想把自己烧死,一了百了。她受不了贫穷,受不了那些贩夫走卒异样的目光,那跟杀了她没什么区别。没想到裴延会奋不顾身地冲进来救她,为了父兄的牌位,差点赔上一条命。
那以后她就不再寻死觅活了,想修补母子俩的关系。可他们之间的那道裂痕,再也没能愈合,甚至这个儿子还离她越来越远。
在他眼里,她做什么错什么。她越想越觉得委屈,用手掩面哭泣起来。
裴延冷漠地看着她,任由王氏的哭声由小到大,最后还悲嚎他父兄死得早,把她孤零零地抛下云云。
裴延始终无动于衷。
“母亲!”魏令宜赶到,几步走到王氏的身边,关切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王氏见魏令宜来了,像看到救星,抓着她的手臂哭诉道:“你看看,他为了一个妾室竟然要跟我动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说着,作势就要去撞床头。
魏令宜连忙拦住她。听说婆母把沈氏招到寿康居教训,而后裴延赶到,就知道坏了,母子俩怕是要大动干戈。她这个婆母精神时好时坏,任性如同孩童,行事根本无法用常理判断。她只能把王氏揽到怀里,柔声安慰,然后对裴延说道:“我见青峰请了大夫去延春阁,侯爷不去看看?母亲这里,有我在。”
她这是给裴延台阶下,要他赶紧离开,免得事情越闹越大,难以收场。怎么说都是亲母,争执几句也就罢了,难道真要王氏去向一个妾低头认错?没有这样的道理。
裴延早年受过魏令宜诸多恩惠,他在军中默默无名那会儿,魏令宜三五不时地就给他寄钱,还托同乡给他带吃的用的。在他的眼里,长嫂如母,魏令宜说话比王氏管用。
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王氏道:“你再敢动延春阁的人一根头发,我就从侯府搬出去。”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王氏愕然,站了起来:“你看他,他敢威胁我!”
魏令宜叹了口气,拉她坐下来:“母亲应该同我商量一下,沈氏怎么说也是侯爷的人,怎么能说打就打呢?您又不是不知道,侯爷认死理,又护短,沈氏入了他的眼,怎么能任由旁人欺负?”
王氏瞪大眼睛:“你还敢说!沈氏插手裴延的婚事,你早就知道,还不告诉我!小小的一个妾室,现在就敢如此,以后还了得!”
“母亲从何处听到这些?”魏令宜奇怪。
“这你别管!”王氏没好气地说道,“等她以后上了天,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魏令宜想到祸竟是由自己而起,连忙宽解:“母亲可算是冤枉她了。上次沈氏到沐晖堂小坐,我无意间跟她提到侯爷的婚事,她才知道。侯爷推了婚事,有别的考量,沈氏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左右他。皇上本就忌惮咱们靖远侯府,哪里真心想要指婚?不娶也好。倒是您这么一闹,传了出去,真的会给侯爷惹麻烦。”
王氏不服气:“你用不着吓唬我。”
魏令宜声音放得更软,语重心长地说:“母亲,沈氏是好人家的姑娘,跟宫里的庄妃娘娘还是表亲。她母亲出身漕帮,家里的那个祖母也不简单。人家好端端的女儿,送到我们侯府做妾,没做错事就被打出个好歹,他们家人会善罢甘休吗?漕帮消息最灵通,往外一传,我们靖远侯府成什么了?侯爷以后怎么治下?军中将士可多是穷苦人家出身啊。朝里的言官每日见缝插针地抓朝臣的错处,这么大个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侯爷的日子能好过吗?”
王氏嘴唇动了动,不说话。横竖人已经打了,难道还要她跑去赔礼认错?而且不过是打了两巴掌,哪想到如此娇弱,竟然晕了过去。
“我看沈氏是个知礼的,为了侯爷也不会把事情闹大。母亲,这么多年,难得有个人能入侯爷的眼,您就对她宽容一点吧?否则,侯爷当真搬出去,我们这阖府上下可怎么办?”
王氏刚才还硬气,这回是彻底软了。她真的害怕裴延搬出去。靖远侯府本就只有这一个成年男丁,往来开支也全都靠他的军功和俸禄,他要是把他们这些个孤儿寡母丢下不管,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了。她可再也不要去过乡间那种苦日子了。
“我晓得了。”王氏抿了抿嘴,闷闷道,“我那儿有治外伤上好的玉露膏,让文娘拿了,你帮我送过去吧。”
魏令宜笑道:“这就对了。日后,沈氏为侯爷生下了庶长子,不还得叫您一声祖母吗?家和万事兴。”
*
延春阁里,红菱和绿萝都在忙碌,易姑姑看着沈潆。
沈潆只觉得昏沉沉的,浑身都疼,四周没有一点光亮。她往前走,有个模糊的背影在前方,依稀像是父亲。
她跑过去,叫到:“父亲!”
那个影子转过来,果然是安国公。他面容严峻,痛心疾首地说道:“嘉嘉,父亲见不得你受欺负。父亲将你捧在手中,苦心栽培,为你筹谋,是要你母仪天下,一生无忧。你不该如此委曲求全啊!你母亲若是见到,该如何伤心?”
她抱着父亲痛哭,所有的辛酸都涌了出来:“父亲,我好难,我真的好难。”她今日被人按在地上打,连挣扎喊叫的权力都没有,简直是人生的奇耻大辱。
“路,是自己走的。我们安国公府的人,绝不能轻易认输。”
安国公拥着她,轻拍她的背。父亲的手掌温暖宽厚,慢慢地让她平静下来。
她经历过那么多的事,那么艰难的处境,生死都挺过来了,怎么能被一个老太太打倒。
裴延坐在床边,抱着怀里的人,看见那双雪白的小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襟,泪流满面,鬓角都湿了。他抬手抹去她的眼泪,她嘴里还不断地叫着“父亲”,更加无助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她太柔弱了,像只遍体鳞伤的小狐狸,发出呜呜的悲鸣。可怜兮兮的,激起他强烈的保护欲。
他不断地抚摸着她的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好在她慢慢地止住了哭泣,像是睡了过去。
大夫站在床帐外面,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汗。他被青峰火急火燎地拉来,说要给府里的小妾看病。像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夫,都少给正室夫人看病,更别说还是个小妾。可他怎么敢得罪靖远侯府,仍是来了。先头隔着床帐把了脉,听下人说是挨了两巴掌。这在大户人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特意叫大夫来看的才是少见。
他本想让人把床帐撩开,看看伤势,怎料,这小妾忽然喊叫起来,吓了他一跳。
随后靖远侯赶到,亲自入帐里好一阵安抚,才没动静了。
大夫感慨了下。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高门大户的男人都好养个妾室,还都偏爱年纪小长相美貌的,疼得如珠如宝似的,难怪频频有宠妾灭妻的事情传出来。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提看伤的事。
易姑姑站在旁边,一直提心吊胆的,直到沈潆不哭了,她才放下心来。姑娘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但老爷和夫人也是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几时被人这么打过。她这个外人看着都心疼。再晚一点,还不知要出什么事。
先前她们几个被寿康居的婆子拦在延春阁里,心急如焚。好在青峰每日都要往延春阁跑,恰好撞见了,这才来得及通知侯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么一闹,侯爷好像更看重姑娘了。
她给大夫使了个眼色,要他到外面说。
走到明间里,易姑姑问道:“怎么样,我们姨娘的伤,没有大碍吧?”
大夫点头道:“看脉象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若要开外敷的药,还得看看伤才行。”
易姑姑犯难:“侯爷在里面,想必不太方便。”
“你看这东西能用吗?”两人身后响起魏令宜的声音。
魏令宜走进来,让春玉把从王氏那里拿到的膏药递过去。大夫接过瓷瓶,打开盖子闻了闻,又倒了点在手中,猛点头:“使得的,使得的。这东西可是治外伤的良药,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只有宫里的御药房和一些钟鸣鼎食之家的秘方才能配出来的。”
“那就好。”魏令宜松了口气,“易姑姑,这是老夫人给沈姨娘的,你拿去给她用吧。”
易姑姑心里嘀咕,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算什么事。可对方是侯爷的亲母,她们受了委屈,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
“多谢夫人。”她恭恭敬敬地把药收下了。
魏令宜看到易姑姑和大夫都站在明间里,猜到裴延肯定在里头陪着沈氏,说道:“我就是过来看看,若再有什么事,派人到沐晖堂通知我一声。”
易姑姑应下,魏令宜就走了。
延春阁的花园里种着很多梅花,魏令宜和春玉走过,春玉说道:“奴婢记得以前延春阁这里没种这么多梅花。这是什么品种?好像连我们沐晖堂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