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太后不以为然:“一个都没命来到世上的孩子,封号那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看的,跟他的母亲一样是个没有福气的。你怀的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你争气些,生个儿子下来,以后贵不可言。”
霍太后这话意有所指。徐蘅却摇了摇头,诚惶诚恐道:“皇上还未立新后,将来自然是皇后的孩子贵不可言,臣妾不敢当。”
“新后?”霍太后冷笑一声,“你看皇上的样子,像要立新后吗?朝臣和宗人府不知进谏了多少次,提了多少个人选,每回他都有理由推掉。我看这长信宫,不会有第二个主人了。”
徐蘅不敢说话。尽管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可人活着的时候,享受不到半点的温暖。死了之后,再怎么缅怀又有何用?若是她,宁愿不要。
“庄妃,委屈你了。”霍太后拍了拍徐蘅的手背,“皇上近来政务繁忙,疏忽了你们母子。他不容易,你得多体谅。”
徐蘅笑了笑:“太后,您言重了,臣妾心里从没有怪过皇上。臣妾有了这个孩子,又能得太后垂爱,已经很知足了。”
霍太后默默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庄妃并不是大度,而是心里根本没装着皇帝。皇帝这么多日子不来后宫,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看不下去,代为前来探望,庄妃却像没事人一样。想必当初进宫也不是自愿,多半是为了家族,不得不牺牲自己。
霍太后不由得又想起嘉惠后沈氏来。
沈氏当初是天之骄女,嫁给还是厉王的皇帝时,也很不情愿。但日子久了,小两口郎情妾意,倒真的处出感情来。厉王府的岁月艰难,他们相互扶持,患难与共。皇帝登基以后,沈氏就
不免有些骄纵起来。
记得刚进宫的时候,她就看到好几次,沈氏对着皇帝使小性子,她那傻儿子还很开心的样子。彼时她不以为然,觉得皇后以下犯上,屡次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她承认自己不怎么喜欢沈氏,沈氏病重的时候,也从未去探望。
可沈氏去了之后,她才渐渐明白,那是深宫里难能可贵的爱,最质朴无私的感情。后宫能容三千佳丽,各个都是因为利益,因为家族,因为名分地位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做了皇帝的女人。
只有沈氏已经穷极富贵,再无所求,只是真心真意地爱着她的儿子。
可那个女人依旧落了满身的伤,黯然离世。
裴章到了蒹葭宫,也没让宫人禀报,独自走到花园里,听见了太后和庄妃的对话。他可以扮演一个好皇帝,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却永远只会是一个人的丈夫。他对庄妃的孩子,只有对继承人的期待,希望江山后继有人。而当初知道沈潆怀孕时,他全身的每个地方都透着喜悦。
这两种感情,是无法比拟的。
“朕来庄妃这儿看看,原来母后也在。”裴章从容地走出去。徐蘅惊讶地站起来,赶紧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你有身子,免礼。”裴章将她扶了起来。
徐蘅低头道:“臣妾失职。宫人也不知道干什么的,皇上来了,竟也不来通报一声。”
裴章拉着她坐下来,淡淡道:“不怪他们,是朕不让通报的。恰好母后也在,省得朕再跑一趟,将事情一并与你们说了。此次西北的大地动,灾情十分严重,单是大同的房屋就损毁近半,百姓的死伤更是不计其数。西北是大业的门户,鞑靼的事情刚刚平息,朕不敢掉以轻心,决定亲自过去一趟,查看灾情。”
“皇上!”霍太后自然不同意,“西北有官员,再不济还有户部,工部的人,您随便派个过去,不行吗?”
裴章摇了摇头:“那些人只会挑好的上报,不能做朕的眼睛。对于西北官员疏懒一事,朕早有耳闻。此次谢侍郎上的折子,也提到了这点。他们欺上瞒下,不欲朕知道实情。朕只能亲眼去看看,好做决断。而且朕亲去,也能抚慰民心,震慑鞑靼。”
霍太后还是不赞成,但她知道,皇上做的决定,无人可以更改。
“这一来一去,恐怕颇费时日。万一庄妃到时候生产,朕赶不回来,还得请母后帮忙护着。”裴章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霍太后心里不悦,但嘴上还是应下了。
徐蘅没有特别的感觉。她早就知道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江山社稷来得重要,因此他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西北,她也能接受。
但她还是得做做表面工夫,顺便帮父亲争取一下:“如今西北只怕有些乱,皇上此行一定要注意安全。父亲此前在那里待过一阵子,皇上不妨把他带去,彼此间有个照应,臣妾也能安心些。”
裴章淡淡笑道:“朕也有此意。”
徐蘅内心稍喜。父亲自从被皇上调回来之后,一直郁郁不得志,还得跟个锦衣卫指挥使争权。此次若能跟皇上同行,不怕没有立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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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这一年的春雨特别多,大地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期间下了大大小小无数场雨,万物开始恢复生机。为了维持城中百姓日常的生活所需,城里搭起了很多临时的棚户,便于买卖物品。
可物资短缺的问题逐渐变得严重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不足,城里那么多百姓要吃饭,可连一天三顿喝上碗粥都做不到。裴延紧急在山西各个大城调度粮仓,但去年的粮食收成本就不好,仓廪不丰。大同又是主要的粮食产地,经此一劫,损失惨重,各地的粮食都变得很紧张。
谢云朗建议从水路调集京城的粮草至附近的城池,再快马加鞭送来。这是最快的法子。
这个法子也得到了京中的支持,粮食的问题暂时得以解决。
接下来,药材也出现不足。地动中受伤的人数不亚于死亡的人数,很多人被巨石压着,断手断脚的也不是没有,药材短缺,他们很多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痛不欲生,几乎要疼死。
裴延已经从军中调来了很多药材,但仍是杯水车薪。
沈潆扶着易姑姑在花园里散步,听易姑姑说这些事情。她休养了半个月,已经能下床走路,只是还需人搀扶,走得也很慢。陈氏给她的包裹里有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良药,易姑姑问过大夫,每晚临睡前帮沈潆上药活络筋骨,好得便比一般人快许多。
“那药材的事如何解决?”
“知府大人写信到京中,还是希望朝廷能出面解决这些问题。可京城离这里有段距离,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先从附近没有受灾的村镇调用。接下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沈潆在宫中的时候,只知裴章每天都要烦恼政事,睡不到几个时辰,好像时间永远都不够用。后宫不得干政,她也没有多问。可这次的地动,她亲身经历,单是一个山西府就有层出不穷的麻烦,推及整个国家,便能知道皇帝每日要处理多少的政务。以前设宰相,如今设内阁,都是为了给皇帝分忧。
否则一个人处理这些,当真要累死。
易姑姑转了话题:“幸好那个接头点没有遭到破坏,我已经把姑娘的信放在那儿了。夫人恰好也寄了一封信给姑娘,我就拿回来了。”她扶着沈潆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
信很厚,寄出的时间应该是地动发生前后,那时京城还没收到消息。陈氏只问了沈潆的近况,然后将调查到的关于裴延姑母的情况告诉她。这位裴氏的事情被抹得非常干净,像是有什么大人物在背后指使。但陈氏还是叫人费力查到了一点端倪。
裴氏被先帝囚禁于潜邸两年,准备将她接近宫中。后来裴氏逃出,秘密求助于老侯爷。老侯爷将她藏匿于乡间,此后便再无音讯。但据当时在潜邸帮忙浣洗的一个老婆子讲,裴氏出逃的时候,似乎已经怀有身孕。
毫无疑问,这个孩子一定先帝的。
如果裴氏已经不在了,那这个孩子呢?先帝明面上的儿子,死的死,废的废,最后只剩下一个裴章。如果先帝知道有这个孩子,不可能让他流落民间,也不一定会在最后无奈的情况下传位给裴章。如果这个孩子还在世,将会是裴章最大的对手。
只可惜查到这里,所有的线索就全断了。
沈潆抬头问易姑姑:“今日侯爷去了何处?”
“听青峰说大同底下的一个村镇因为粮食不足,发生了动乱,大同知府来请侯爷帮忙,侯爷带兵去了乡下,恐怕要晚上才能归。”
裴延最近明显地忙碌起来,不像以前一样有闲工夫陪她聊天读书。但每天晚上,他还是要抹黑到她屋子里,非要跟她一起睡。本来一起睡也没什么,他却很不老实,总要折腾她一阵才肯罢休。
昨晚,沈潆被他闹得没有办法睡觉,很严肃地让他不要再来了。
裴延却更严肃地说:“嘉嘉,给我生个儿子。”
沈潆心里不舒服,这个男人还非要儿子不成?
“生个儿子,就成了庶长子,以后会变成嫡子和正妻的眼中钉。”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裴延却不以为然:“谁说他会是庶长子?你给我生个儿子,我想办法扶你做妻。那咱们的孩子就是嫡子,将来我的一切都会给他。”
那是裴延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儿八经地提起这件事情,听这口气似乎有十足的把握。可据沈潆所知,像裴延这样身份的人,娶妻是要经过宗人府和皇上认可的。以她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过他们那关,所以她从没有妄想过自己能做妻。
“这些事我来操心,你专心给我生儿子就行。”裴延将她的头按到自己的怀里。
芙蓉帐内鸳鸯锦。他掌心的厚茧犹如拂过一块剔透冰凉的白玉,他张口含住轻颤的玉珠,桃花深径一通津。
沈潆不止动情,连心都在沦陷。
尽管裴延总是在做出格的事情,一点点地挑战她以前作为皇后时的矜持和庄重。那天下雨,两人在花园里散步,他将她带进了假山里。外面人来人往,她在里面几乎咬破了手背。
夜深人静时,他会用薄纱蒙住她的眼睛,不留一点灯火。薄纱遮住了她所有的视觉,其它的感官就变得十分敏感。那次,她主动要求他再来,无法自控地沉溺于其中。
沈潆从来不知男女之间可以这样,不分时间地点,兴起便来,尽兴而收。不用顾虑身份,外人的眼光,更无需遮掩自己的情绪。裴延教给她的,是如何真实地做自己,而不是用一个又一个的面具来伪装。
毫无疑问,她从中获得了满足和快乐。
“姑娘?”易姑姑见沈潆在出神,又重重地叫了她一声。
沈潆回过神来,仰起头看她。易姑姑说道:“刚才有人禀报,说谢大人求见。侯爷此时不在府中,谢大人找您做什么?”
沈潆愣了一下,谢云朗憋了这大半个月,终于憋不住,趁着今日裴延不在,要向她问清楚了。可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此离奇,她不信谢云朗完全肯定她的身份。她若避而不见,反而显得心中有鬼,就对易姑姑说道:“请他进来吧。”
谢云朗在门房处等着。表面平静,内心却翻滚着滔天巨浪。他待会儿,要到她面前,亲手揭破真相。距离他送画,已经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但侯府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禁怀疑,她是没看懂那幅画?还是看懂了故意装作不知道?
这几日他也反复在想,如果她真是嘉惠后,怎么会甘心给裴延做妾?她曾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呼百应,骄傲如她,清高如她,怎么会沦落至此?这不太可能。
可转念想,她如今的身份,的确只配给裴延做妾,连挣扎的权力都没有。她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天之骄女,从云端重重地跌落,无法再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个适应的过程,一定极度痛苦,像烈火焚心。
但其实像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又何曾真的掌握过自己的命运?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身处世间的无可奈何,谁也无法幸免。
过了会儿,去传话的人回来,请谢云朗进去
沈潆住的地方,外头有个明间,正好用作会客。
这里的侯府不像京城一样,内宅前院泾渭分明。生活所迫,女子抛头露面是常事,也少不了与男子接触,因此旁人也不会说闲话。沈潆坐在主座上,抬手端着茶杯。她也很想弄清楚,谢云朗到底知道什么。
谢云朗走进明间,一眼就看见了沈潆。她面若桃花,眸如春水,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一点嘉惠后的影子。可以前不觉得,现在他越看,越觉得她是嘉惠后。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如何刻意掩藏,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人与生俱来的东西,从不会撒谎。
明间没有第三个人,他们有默契地把下人都支开了。
许多年后,沈潆再度与谢云朗面对面,心境大不相同了。年少时的欣赏,入宫后的远离,以及上元夜的重逢,他们之间有太多可说却又说不清的故事。只不过故事里的,应该是嘉惠后,而不是她沈潆。
她说道:“我腰上有伤,就不起身向大人见礼了。日前大人托侯爷转交给我的画,我看过了。不知大人为何送我画,今日又为何要见我?”
谢云朗情绪起伏,知道她不会轻易坦白。像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这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世间,可以说是禁忌。有多少人会相信?但他就是相信,甚至确定,并且还要让她亲口承认。
“您不承认吗?”谢云朗走近一步,手在袖中握成拳。
沈潆看了他一眼,故作不知:“谢大人要我承认什么?还请明言。”
“那日我听到了。”谢云朗极轻地说道,“您在昏迷中,叫了皇上的名字。”
沈潆身子一僵,心跳飞快起来。她几时叫了裴章的名字?毫无印象。那裴延听到了吗?他是武将,心思不如谢云朗缜密,就算听到,可能也不会当真,以为她是叫错,或者叫了别的名字。而且她跟谢云朗曾有过几次交集,轮对她的熟悉,肯定是谢云朗胜裴延一筹。
谢云朗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心中更加确定:“普天之下,除了您,没有第二个人会那么叫皇上。而且,您收了我的画,半个月毫无反应。若真的不知画中为何意,怎么不早派人来询问,而是静等我来?”
沈潆没有说话,她本来就不善于说谎,此刻内心又有一种“他知道了又能如何”的情绪在叫嚣。反正,她的人生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去。
“您不承认也没关系。但您敢写几个字给我看吗?”谢云朗问道。
沈潆知道他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仅次于他的祖父。大理寺有时核对犯人的笔迹,还会找他帮忙。无论自己再如何隐藏笔锋,都会被他看出端倪。她无奈地问道:“谢大人为何要苦苦相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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