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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谢云朗的胸口一痛,这些年深藏在心中的遗憾,悔恨乃至愧疚,如同挣脱了桎梏的野兽一般,从身体里冲了出来。
他的嘴唇轻颤,闭了闭眼睛:“我并非要逼您,我只是迫切想要知道,您到底是不是活着。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死的,是否有隐情,我可以做点什么。”
沈潆不说话,谢云朗以为她有顾虑,进而说道:“这些年,我和谢家一直在您的关照之下,心中十分感激。如果您不想要过如今的生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您。”
“我过得很好,无需大人操心。倒是谢大人给我的画,何意?”
谢云朗几步走到沈潆的面前:“当初,高氏的兄长将您作的那幅画拿到我面前,说是他妹妹的得意之作。还劝我说,高家是清贵人家,而安国公府正处在风头浪尖。那时,父亲有意与安国公府联姻,但我娶高氏女,才是对谢家最好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幅画不是高氏所作,我……悔之晚矣。”
沈潆静静地听着,她一直以为那幅画弄丢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内情。可时隔多年,那已经不重要了。她连皇后之位,倾心相许的丈夫都可以放下,何况是这些与她的人生已经无关的事。
“谢大人,不管您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不是。”沈潆缓缓地说道,“我只能劝您,过去的事,再怎么无法释怀或者留有遗憾,都已经过去了。您为何要执着回头,不肯向前看呢?您自己也说,无论是否错人了作画的人,娶高氏女,对您都是最好。既然如此,您更应该珍惜。”
谢云朗摇了摇头,情绪激动,企图再说什么。
“谢大人!”沈潆高声打断他欲冲出口的话,将手边的一个卷轴往前推了一下,“您有妻有子,家庭幸福,还是朝廷命官,犯不着纠结于我这样的小人物。说白了,别人的生与死,过得好与坏,与您何干呢?过去无关,将来也无关。这幅画归还,我也希望您对我的猜疑,到此为止。”
谢云朗沉默,袖中的双手攥得很紧,手指几乎嵌入掌心,隐隐生疼。
刚才他欲冲出口的话,是他深埋于心的阴私。他一直,喜欢的都是她。
沈潆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回内室。谢云朗忽然叫道:“皇后娘娘!我知道您就是她!”
这如隔着山海般遥远的称呼,并没有在沈潆心里,激起一丝波澜。相反她很平静,平静到似乎是这个故事以外的人。她没有回头,只用很冷淡的口气说:“谢大人认错人了。嘉惠后已逝,葬于皇陵。”
这几个字将谢云朗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如同过往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是啊,嘉惠后已死。整个京城的人看着她出殡,入葬皇陵,不可能是假的。但她否认也没有用,通过今天的对话,他更加确定,这件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是成立的。
皇后的魂魄在这位沈家三姑娘的身上。
他以前将自己隐藏的很好,他也以为,年少时她对自己有不一样的感情。只是后来很多事情已成定局,两个人的身份又都举足轻重,所以选择了互相保持距离。
但很多东西,唯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像从前那般风光体面,高贵如神。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卑微到泥土里,给一个侯爷做妾。妾是什么?如衣服,如物品,可以随意丢弃,毫无尊严可言。
这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谢云朗从明间走出来,心中震荡,久久无法平静。他想让她离开裴延,离开这滩泥沼,重新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可那日他亲眼看到裴延救她的样子,绝不会轻易放手。而且他刚刚收到消息,皇上微服离宫,徐器随行,很快就要到西北。皇上是最熟悉她的人,且心思深沉,若是看出什么端倪,一定会把她囚禁起来。就像当初先帝对那位裴氏所作的一样。
这些皇家中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从来都是不折手段。皇上其实像极了先帝。
到时候,宫里宫外一定会被搅得天翻地覆。因为嘉惠后的离世而短暂出现的某种平衡,也会被再度打破。当初有多少人想让嘉惠后死,到时就会有多少人想要现在的沈潆死。
他一定要阻止皇上与她见面。
谢云朗离去后,相思从角落里走出来,疑惑地看了一眼沈潆的住处。这个谢大人可是京城里来的大官,怎么也跟沈氏纠缠不清的?这女人到底有多少秘密,是侯爷不知道的?
相思从见到沈潆的第一眼,就隐约觉得她太过貌美,也太聪明,是个不安于室的。像这样的妾室,仗着自己的美貌,又颇有几分手段,将侯爷捏在掌心里。她一定要跟侯爷说,小心这个女人。
*
裴延领着一队人马去了乡下,冯邑本要同行,裴延却故意把他支开。
暴动的百姓并不是真要造反。原来冯邑枉顾他们全村上下的死活,将原本他们粮仓里储存的,用于渡过灾年的粮食强行征用,充当大同城中所需的物资。有村民要向冯邑的上司,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告状,被活生生地打断了双腿,这才让他们全村豁出性命地抵抗官府。
他们想,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把事情闹大,总会有上官下来查。
裴延坐在村长家里,听村长将冯邑的罪行列了十几条,简直罄竹难书。
昆仑一边听一边摇头,最后下结论:“贪官污吏。”
裴延知道冯邑是因为堂弟冯淼才能做到知府的位置。从前他主管军中的事,很少与冯邑打交道,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回的地动,他算看出来了,若没有谢云朗坐镇,有条不紊地组织救灾,就凭冯邑,大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侯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老村长年事已高,颤颤巍巍地跪下来。
裴延示意昆仑扶住他。昆仑最近在跟青峰学成语,又冒出几个字:“稍安勿躁,等秋后算账。”
虽然他的用法很奇怪,但老村长以为他是替裴延应了下来,自然千恩万谢的。
回去的路上,裴延对昆仑说:“大同知府等级不低,冯邑的堂弟是锦衣卫指挥使,我恐怕动不了他。你答应村长,我要怎么收场?”
昆仑的犟脾气上来了:“想办法。”
裴延发现没办法跟他讲道理,叹了声,放弃。
太阳西斜,他们回到府中。青峰询问今日是否顺利。裴延把身上的软甲解下来丢给他,看着昆仑:“你问他。”
昆仑还在生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他从来都不知道,当官的里头有这么坏的人。
“爷,他这是怎么了?”青峰好笑地说道,“跟谁欠了他钱一样。”
“你自己问他。”裴延丢下这句,就去看沈潆。今早他出门匆忙,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裴延刚走到廊下,相思就从旁边冒出来,说道:“侯爷,我等了您很久。有件事想跟您说。”
裴延看向她:“何事?”
“今日谢大人到了府中,见您的那个妾室。”相思如实说道。
裴延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相思不甘心,又追了上去:“侯爷,她未必会跟您说真话。一个小小的妾室,怎么会认识谢大人?我虽然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谈了许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会没有问题?我担心您被她骗了!”
裴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些事,她自己会告诉我,我不希望从别人那里听到。而且我也不想听别人说她的任何不是。”
相思愣了一下,咬住嘴唇:“您就这么相信她吗?如果她不认账,甚至掩盖了事实,欺骗您,您也不在乎?”
“我选的女人,我自然信她。”
裴延说完这几个字,大踏步离去,再也不理相思。
沈潆正独自坐在屋里发呆,今日谢云朗到来,搅得她心烦意乱。她知道他并没有打消疑虑,而且认定她就是嘉惠后。从他今日说的话以及所有的反应来看,他对自己的感情,可能并不像自己对他的那么单纯。
她做皇后的时候,对谢家多番照拂,并不是出自对谢云朗的私情。谢家是大业的名门望族,族中出过不少留于青史的人物,对大业的影响举足轻重。裴章出于种种原因,对谢家人有避讳,那她这个做皇后的,只能尽力周旋。难道因此,谢云朗误会了什么?
今日她无法向他解释这些,因为解释了就等同于承认自己的身份。
有句话他说的没错,从给裴延做妾以来,她一直都觉得委屈。可近来,那种委屈的感觉却逐渐变少了。他们好像避开了世俗纷扰,只是这凡尘里的一对男女,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无忧无虑地生活。
京城,裴章,安国公府,好像都离她很远了。若不是谢云朗今日到来,再度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几乎都要记不起那些前尘往事。
一双手忽然蒙上她的双眼。那双手掌心的厚茧,每一颗的位置在哪里,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侯爷。”沈潆握住那双手,将它拉了下来,转身道,“您回来了?乡下的动乱没事吧?”
裴延点了点头,坐在沈潆的身边:“无事。你今日过得如何?”
“挺好的。”沈潆早就给他备好了特制的水,倒了一杯递过去,“润嗓子的,都喝下去。”
裴延接过水杯,不动声色地问道:“谢云朗今日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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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沈潆想过他会问,但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她跟谢云朗说的话,不能如实告诉他。这里头牵涉到太多的利害关系,君臣,朝堂,乃至后宫的制衡,他一个武将,本就没有文官那种八面玲珑的心思,不知道反而是件好事。
“谢大人来问我关于那幅画的事,我把画还给他了。”沈潆说道。
裴延边喝水边说:“为何?谢云朗说那幅画是他夫人赠给你的,大概有结交之意。他夫人如今是阁臣之女,身价也不同从前。肯抬举你,不是坏事。”
沈潆轻轻笑道:“侯爷还懂这些?我以为你想的都是些兵法之类的东西。谢夫人的庶弟要娶我二姐,但我跟二姐的关系不好,所以不想跟他们家的人深交。而且谢夫人抬举我,还不是看侯爷的面子?她大概也不会喜欢我跟谢大人频繁接触,所以还是早点跟他们划清界限比较好。”
裴延听她说话的口气坦坦荡荡,起初因为相思的话而起了波澜的内心,复又归于平静。
关于她身上的事,的确有很多矛盾和解释不通的地方。据他所知,谢云朗并不是个会主动与人结交的人。很多朝臣想巴结他,都被他拒之门外。在朝堂上,他是出了名的独善其身。
这样的人,居然主动要接近自己的妾室,不得不说很奇怪。要说他们之间没有猫腻,恐怕谁都不信。但裴延愿意相信沈潆,哪怕她告诉他的事情再荒诞不羁,他都全盘接受。
沈潆看到裴延没有说话,料想自己所说,他未必全信。本来谢云朗就是出了名的清高,朝臣他都不屑一顾,怎么会因为妻子的私交而来找自己?这个理由听起来实在有点牵强。
她其实也不想骗裴延,可要怎么解释呢?告诉他,其实你娶的这个妾,身体里的灵魂是几个月前死的皇后?裴延应该会把她当成鬼怪,说不定从此离得远远的。
对裴章和谢云朗来说,她是他们眼中再不能见到的“故人”,可能还挺希望她活着。但对裴延来说,她活着就是件怪力乱神的事,他可能会变得不知怎么与她相处,不知怎么面对裴章。
若是如此,又何必说出真相,徒增大家的烦恼。
“侯爷。”沈潆抬眸看着他,“我不求你完全信我,你只要知道,我绝不会害你就好。”
裴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多心,我自然信你。”
听到他这么说,沈潆自然松了口气。她继续说道:“我答应侯爷查的事,已经有了些眉目。侯爷想听吗?”
“你说。”
沈潆起身去把房门关上,然后才坐下,把陈氏在信中所说的重复了一遍。裴延越听眉头越发紧皱,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些事,他的母亲不可能完全不知情,毕竟父兄获罪的时候,他已经很大了。包括后来母亲想要放火,恐怕都与此事有关。
但母亲没有向家里人透露过只言片语,只能说此事极为隐蔽。因为如果姑母所生的孩子仍在世,被皇上知道了,那裴家又会有倾覆之祸。
沈潆看裴延的神色,说道:“母亲在信中也说了,您的这位姑母在世间的痕迹被抹得非常干净,恐怕多半是不在了。关于那个孩子,更是连蛛丝马迹都查不到,大概也不在人世了。侯爷放心,他们不会产生什么威胁的。”
裴延闭了下眼睛,声音像是枯竭的井水一般:“你的意思是,因为牵扯到姑母,所以皇上绝对不会让我重查当年的旧案,我也不可能帮父兄脱罪。”
沈潆缓缓地点了点头:“恐怕是如此。”
裴延抬手按住额头,身体泄了气,好像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崩塌了。他努力了十年,拿回了本该属于裴家的一切,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替父兄洗刷冤屈。现在告诉他,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犹如把他过往所有的努力都打碎了。
沈潆见他这个沮丧的样子,不忍心,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将他抱在怀里:“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不管能不能翻案,你都让靖远侯府重新在京城里屹立不倒。最重要的是,你守护西北的这十年,鞑靼没能前进一步,百姓因为你的庇护,都过上了好日子。你要知道,或许在老侯爷和世子的眼里,这比为他们翻案,更有意义,也更值得欣慰。”
裴延抬头看沈潆,她眼中的柔情像春风化雨,一下子落进他的心里。
他双手搂着她的腰肢,一下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