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长悠一见他鼻梁上挂上了一粒晶莹的米粒,噗嗤就笑了,赶紧放下碗和勺子,拿袖子给他擦,边擦边笑:“我头次喂人吃饭,觉得怪怪的,不是笑你,别往心里去。”
他也笑了,又气又无奈:“这两天辛苦公主了。”
她摇摇头,道:“上次我中箭,是你照顾我,这次你中箭,自然该我照顾你,咱们这也算礼尚往来,互不亏欠了。”
说着又端起了碗。
说开之后,步长悠再喂他吃饭,便觉得没那么好笑了,而且一下子得心应手起来,她一勺一勺的喂,他一勺一勺的吃。
吃过饭后,小豆子已把俩人的药煎好了,步长悠顺手喂他吃药。吃完药之后,他出了一身汗,感觉好了许多。晚上在房间架起了柴堆,燃起了火,仨人一起说话,主要是小豆子在说。这孩子不过十二岁的年纪,正是闲不住的时候。后来步长悠累了,便倒在了干草堆上。那孩子停不下来,裴炎就把他叫到了床边,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的小了,步长悠便睡着了。
第107章 摊开
三日后, 裴炎觉得自己能下地了,步长悠便扶着他在寺庙周围转悠。
转了一圈, 他感觉还好, 就道:“公主,卑职觉得好多了,此地不宜久留, 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步长悠点点头:“虽说如此, 可伤还需慢慢将养,以我看不如回琮安吧,咱们在城里找个隐蔽的客栈待着, 一边养伤,一边看情况。倘若城里情况紧急, 咱们就回去,倘若不急, 就在外头慢慢养, 你说呢?”
他顿了一下,道:“卑职自小在琮安,时间久了, 难免厌倦,难得有机会,就想在外头喘口气,怎么公主也不想回去?”
步长悠知道他厌倦的并非琮安这座城池,而是琮安所代表的权利以及身不由己。别看他打小是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出来的,可他似乎并不适合做官, 因为太有棱角。做官的人不能有棱角,即便有也得快速把它磨平。棱角越多越大,磨起来越痛苦。裴炎身上的棱角显而易见,想把他磨圆,非得伤筋动骨不可。所以他会想反抗,会喘不过气。相对比来说,她倒觉得相城的性子更适合做官,可能是先天的,他足够圆融,只是他不喜欢做官罢了。
步长悠道:“咱们两个刚好相反,你在琮安待得太久,心生厌倦,我待得不久,所以不留恋。”微微一顿,“说到这,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裴炎道:“公主请说。”
步长悠道:“咱们的婚约已定,你的中尉也拿到手了,我这个公主此刻即便真的落水死了,也不会对你们家产生什么大影响,所以我想借这机会就此失踪。这样一来,咱们就不用成亲了,我也不必再想其他的法子假死,即便将来事发,也与你,与武平君府无关,你觉得呢?”
他步子微微一滞,随即恢复了如常,只是没有说话。
步长悠补充道:“当然了,咱们毕竟定了契约,又是未婚夫妻,倘若你需要,那成了亲再走也无妨,只不过是担的风险大些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回寺中。
寺中一派荒芜杂草,步长悠扶着他踏着杂草回禅房。他抬眼瞧见天边赤金的晚霞,说不想回去,步长悠便回禅房抱了一堆干草铺在廊下,扶他坐下。自己则把药炉子端出来,到后头的井边打了水,在院子里煎药。
裴炎的药还没煎好,医馆的小豆子就提着粥罐和食盒上来了。=初~雪~独~家~整~理=
爬这么高的山,这孩子一点都不喘,把食盒放在廊下,兴致勃勃道:“今天下午医馆又来了一拨打听你们的人,还拿了画像,自称是你们的兄弟。俺仔细瞧了下,打首的那位跟裴大哥的确长得很像哩。不过音书姐嘱咐过,无论什么人都不准说,所以俺和俺师父都说没见过,他们显得很失望,就走了。”微微一顿,“裴大哥,他们是你的亲人吗?”
裴炎点点头,道:“他是裴大哥的弟弟。”
小豆子一把从地上跃起来,急切道:“那要俺去追他们吗,他们这会儿估计到东怀村去找你们了,要追还来得及。”
裴炎把目光从天空移到他身上,温声道:“裴大哥还有些事情要办,就先不让他们找到,等时候到了,裴大哥自己就回去了。”
小豆子有些败兴,见步长悠在煎药,忙跑过去道:“姐,师父一再嘱咐不能让你吃凉食,俺怕饭凉了,一路跑上来的,你吃饭吧,药俺来煎。”
步长悠摸了摸他的头,回到廊下。
粥装在瓷罐里,满满一罐的红枣山药粥,罐子外头罩着棉布筒保温,摸一摸,还是温热的。步长悠又打开食盒,一层放了五、六块南瓜饼,二层和三层放了两碗热菜,一碗香椿炒鸡蛋,一碗菘菜清炖豆腐。乡下的碗大,不像城里富贵人家的精巧,步长悠看着满满两碗菜,觉得压根不用吃饼,只吃粥和菜就能饱。
步长悠喂裴炎吃饭的时候,小豆子就在一旁看,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村里都说柳大叔家的青禾姐姐是十里八村最俊的姑娘,俺见了音书姐,才知道还有更俊。裴大哥,你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
步长悠抬眼看裴炎,他也正在瞧她,四目一对,他顺着道:“是福气。”
步长悠轻轻呸了他一下,小声道:“骗子。”
裴炎没吭声。
小豆子没听到步长悠的话,继续问:“裴大哥,你和音书姐是怎么认识的,也是像俺村里一样,通过媒婆介绍?”
步长悠正喂他粥,他摇摇头,说不吃了,步长悠就把粥送到了自己嘴里。
他想了想,道:“姐姐家的花园里有种特别稀奇的花,哥哥没有见过,十分好奇,就问姐姐的父亲能不能去瞧。姐姐的父亲很大方,说要送哥哥一枝,叫哥哥自己到花园去取。哥哥到了花园后,找到了那几株花树,花是白色的,密密匝匝的开在枝头,极漂亮,哥哥正看得入神,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直奔过来,哥哥以为是什么坏人,就反手捉住了她。”
小豆子双眼放光:“怎么,是姐吗?”
裴炎又去看步长悠,她正舀了一勺豆腐往嘴里送,他道:“不是你姐姐,你是姐姐的妹妹。”
小豆子立刻道:“那姐姐在哪?”
裴炎看着她,并不说话,在等她自己说。
步长悠把豆腐咽下去,道:“别听他瞎说,压根就不是那样的。”
裴炎反驳道:“我没瞎说。”
步长悠放下勺子,扭头看着药炉子边上的小豆子,道:“你裴大哥的妹妹嫁给了姐姐的爹,是姐姐的好友。上一年五月份,裴大哥的妹妹回家探亲,姐姐跟着她一块回去了。回家后,她想吃菱角糕,姐姐只好出门去买。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你裴大哥家里又大,姐姐头次去,难免迷路,结果走到了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人唱歌,十分动听,姐姐听得入了迷,就顺着歌声找了过去。后来在竹林里发现了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对年轻男女,这对男女正在亲嘴,俩人抱着亲了很久,姐姐也跟着看了很久。他们走后,姐姐到亭子里去,在亭子里捡了一把扇子,扇子的扇柄就刻着你裴大哥的名字。”
小豆子听得一头雾水: “裴大哥,俺闹不明白,你是有俩媳妇吗?”
裴炎脸上的笑意在她说这段话时渐渐隐匿了。
步长悠抬眼看他:“真不吃了?”
他不说话。
步长悠道:“扇子应在洋槐街的那宅子里,我若真没机会再回那宅子,你就自己去拿吧。”
他仍然没吭声。
步长悠在他的目光下神色自如的吃了粥,吃了一块玉米饼,吃了许多豆腐和鸡蛋,吃得饱饱的。
孩子掉了后,她已察觉到自己身子的虚弱,她得好好养着,没有一个好身子,她争取再多的自由,也都是白搭。
吃完后,还剩下一点,她觉得很可惜,又问他还吃不吃了,他摇摇头。
步长悠把碗筷收起来,要到后头打水洗,小豆子过来夺走食盒,道:“姐不能碰凉水,俺来吧。”
步长悠点点头,便让他去了,自己去药炉子旁照顾药。
等洗好碗筷,药也好了,步长悠拿了干净的碗,把药汤倒进去,让小豆子喂裴炎吃药,然后又开始煎自己的药。
裴炎吃完药后,天还没黑,小豆子无事可做,便背好自己的小弓箭出去了,说要打一些野味烤着吃。
院子里只剩下步长悠和裴炎两个人。
一个在廊边坐着,一个在下头看药炉子。
药好之后,她倒在碗里,端着坐回廊下,放在一旁晾着,但也没说话。
暮色渐渐下来,风也湿润起来。
不多时,裴炎伸手越过她,摸了摸药碗,温度刚好,就提醒她喝药。
步长悠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将碗搁在身边,扭脸去看他。
他装作不知道,但她一直在看,他就觉得不能再继续忽视下去,也来看她。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紧挨着他,然后双手抱住他的脸,就要往他嘴上亲,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力气很大,握痛了她,迫使她停了下来,她的手却未从他脸上松开,他低眼看她:“公主,你既决心要离开,就不要再招惹别人了。”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看道:“有好几个人都说我喜欢你,而且不止一次,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到底是他疑神疑鬼,还是我心中有鬼,今天你在这儿,我觉得试一下就知道了。”说着不由他再说什么,亲了上去。
只不过虽然是她主动,可因为他比她高许多,她亲的时候把他往下拉了一点,于是重心就还在她身上。裴炎右手不能动,只得用左手撑住地,但一只手臂的力量有限,她还没怎么着呢,他胳膊肘一弯,脱了力,两人向后跌去。
他压在她身上,她磕到了后脑勺,疼得皱起了眉头。
他忙撑起胳膊,问:“没事吧?”
步长悠搂着他的颈,又亲了上去,她一定要亲,她倒要看看,他和相城到底有什么区别,亲起来是否一样。
可她只感觉到了苦味,跟她嘴里的一样,苦苦的药味。
就在这时,他们斜上空一道剑光破空而来,直冲裴炎而去,裴炎下意识的抱着步长悠就地一滚,跃了起来。
那剑跟着变向,朝他的脸刺去。他双手一夹,夹住了剑刃,对方迫着他连连后退,他滑出去丈远,被逼退到廊柱上,因为用力,稍稍愈合的伤口迅速崩裂开来。他咬紧牙关,用了全部力气去夹那剑,可他此刻的力量显然不如对方,那剑还是一点点的像他的脸迫近。剑尖距离他的鼻子不过半寸,马上就要刺入肉里,滚倒在地上的步长悠就地摸到半块砖头,朝持剑那人丢了过去。
第108章 真假
那人抽剑挥去格挡, 砖头碎成两半。裴炎来不及喘息,眼风里瞧见另外一个人直冲步长悠而去, 他下意识纵过去想将步长悠拽过来护着, 奈何身子刚动,方才离开他的那柄剑就反削了回来。
他侧翻腾空再次伸手抓步长悠,却被另外那人抢了先, 那人抓着步长悠的肩, 跃上了屋脊。
暮色氤氲,步长悠站在屋顶只能模糊的看到影子,辨不清谁上风谁下风, 可这会儿不用看也知道,裴炎受了重伤, 手里又无兵器,肯定抵挡不了多久。
她几度欲往下, 那人的手像铁钳子似的死死抓着她, 她见那人左手中有一把剑,就扑过去抢。本来以为抢不到,谁知拉扯两下, 竟抢到了,她也顾不上别的,剑一到手,立刻扔了下去,喊道:“裴炎,接剑。”
裴炎纵身去接兵器, 跟他交手那人本可以趁机夺走兵器,可他似乎无意,所以裴炎也将兵器接到了手。
两剑相击,如同水火相交,发出震耳的嗡鸣。
抓着步长悠的那人道:“他受了重伤,你给他十八般兵器,他也打不过他,白费力气不说,说不定还要赔上一条胳膊,倘若你真为他好,叫他束手就擒好了。”
步长悠懒得搭理他,只一个劲儿的挣,死就死,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
那人仿佛害怕她掉下去似的,抓得更牢了。后来觉得一只手费劲,就两只手一起抓。抓着抓着,两人扭打起来,中间步长悠几度上手掀他脸上的面具,都被他躲开了。
屋脊上的瓦片哗啦啦往下掉,他不堪其累,反剪了她的双手,一把将她摁趴在正脊上。
小腹隐隐作痛,她咬紧嘴唇,可已然用不上力气了。
她切齿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却并不答话。
步长悠有不详的预感,她觉得这事跟相城有关,她甚至觉得抵住自己的这人就是相城的人。因为他下手依然很轻,仿佛只想制止她,并不想伤害她。
步长悠决定试探,于是叫道:“疼,疼,你轻点,我肚子里有孩子,别给我扭掉了。”
那人显然不信,冷哼一声:“别耍花招,倘若真有孩子,刚才你就不会挣扎。”
虽说不相信,可他手上的劲儿还是松了,步长悠继续叫疼,其实是真的疼,小腹的阵痛这几天就没断过,她半夜常常会痛醒,她艰难道:“这孩子前几天跟我落了水,差点就掉了,好不容易保住,孩子是无辜的......疼,疼,真的好疼.......”说着哭腔就出来了,额头的汗也出来了,整个人瘫在正脊上,像没有骨头似的。
那人将信将疑的松了一只手去把她的脉,步长悠知道骗不到他,就趁他松懈的机会,回身猛推一把。那人被推的措手不及,顺着呼啦啦往下落的瓦片滑了下去。
步长悠扶着正脊,越到另一侧去。她不能被抓住,她一旦被抓住,裴炎就算能走,也走不了,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人质。
正殿后有棵榆树,西边靠墙垛着一堆陈年秸秆,步长悠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
她跳下去正摔在秸秆堆上,顺着滑下去,还没动步,那人已从西侧堵了过来。
步长悠转身从反方向跑,还没跑两步,只觉头顶一片阴云过,那人已稳稳的落在了她跟前,她立刻又换方向,本来想把他弄得疲于奔命,但那人似乎看穿了,并未再堵她,而是一个手刀砍在她后颈,她便昏了过去。
步长悠醒来时,人在马车上。
头下是荞麦长枕,身下是绵厚的褥子,身上盖着软暖的毡毯,虽然马车长度有限,她只能蜷缩着,但还是很舒适,只是后颈有些疼,她伸手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