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道琴音混进了战场,硬生生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打断。
宁大学士缓了面色,“罢了,下回你再来便是,我不拦你。”
“多谢伯父成全。”姜煜起身站直,随即状似好奇地问,“这位是?”
宁逸勉气哼一声,“我是嘟嘟的叔父。”
“亲的?”姜煜笑得有礼。
“自然是亲的!”
“对不住,晚辈一时也瞧不出来,这才有此一问。”姜煜眉眼带笑,说出的话却辛辣无比,“毕竟没有哪一家的亲叔父会咄咄逼人至此,叫晚辈大开眼界。”
“你!”宁逸勉本不愿得罪姜家人,但眼见姜煜对他态度嘲讽,且又是晚辈,便逐渐嚣张起来,“现在你也知道我是她叔父了,为何不行礼?”还记着方才姜煜对他的无视呢。
姜煜面色不改,“既然你没有了身为长辈的宽厚,那我们便按照同僚的规矩来,你是七品,还得向我行礼才是。”
宁逸勉气得面色涨红,见宁姒跟在姜煜身后走进来,立马迈出一步来抓她。
姜煜面上笑容全无,将宁姒护在身后,“奉劝你,不要动手动脚。”
瞧了眼宁大学士暴起青筋的手,姜煜道,“伯父与你动手,外头要说兄弟阋墙,可我却是不怕的。”
说着,又将矛头指向宁婧,“宁大姑娘,你敢不敢说那日发生的事?”
宁婧身子一颤,不说话。
宁逸勉便斥道,“逼她作甚!她已经够可怜了,还要接受你的盘问不成?”
“好,宁大姑娘,是你自己不愿说。那便由我来说。”姜煜往花厅中央走了一步,对宁大学士行了一礼,“伯父,且听晚辈细细道来。”
“请说。”宁大学士道,随即伸手将宁姒招了过去。
“我头一回见到宁大姑娘……”这个开头叫宁逸勉与宁大学士都诧异地看过来。
“她便直直往我身上撞,晚辈吓得立马躲开。可她后来自称宁大学士侄女,晚辈便以礼相待,没想到,她说起姒儿妹妹却是一句一句的坏话,说她不学无术、虚荣愚昧,连相貌也不堪入眼。晚辈实在听不下去,这口口声声的诋毁,哪里是堂姐妹说得出来的?”姜煜笑看宁逸勉一眼,“当真恶毒。”
宁婧急于辩驳,“我没有……”
“宁大姑娘不是可怜到说不出话来么?”姜煜说了这句便不再理她,“随后晚辈又收到了诋毁姒儿妹妹的字条,经比对,正是宁大姑娘。这也叫晚辈觉得稀奇,恶毒也就算了,竟还没有脑子,一揪一个准。”
姜煜笑得愉悦,“晚辈从未见过如此拙劣的手段。”
宁婧身子一颤,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宁逸勉张口便斥,“你胡诌!”
“既然宁大姑娘不肯说,你又不明真相,由晚辈来说有什么不对?”
姜煜续道,“这事自然是姒儿妹妹揪出来的。姒儿妹妹大概想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谁知宁大姑娘非但不知错,还恶意报复,用姒儿妹妹给她买的簪子刺了马臀。”
说到此处,姜煜停了一下,“哦对,你们还欠姒儿妹妹八十两银子,别忘了。”
宁姒在一旁听得好笑,却只能克制住。
“闹市惊马,想必各位都知道其中的危急。”姜煜顿了下,“幸而河西郡王世子出手相救,才没有生出更大的事端。至于宁大姑娘的脸,自然是世子打的。”
“也许世子怕脏了自己的手,是命下人打的,这个晚辈就知之不详了。”姜煜一本正经地羞辱宁逸勉父女。
“总而言之,打人的不是姒儿妹妹,受害的反倒是姒儿妹妹。我知道了,你们来此处定是来赔罪的?”
姜煜笑了声,“若不是,便有两个字正合你们用——”
“无耻。”
☆、青花端砚
宁逸勉大概怎么也想不到, 姜煜看似温文尔雅, 实则半分情面也不留。
只字不脏, 却将他骂得脸面挂不住。
宁大学士则痛快地舒了一口气,有些话由他来说不合适,未免有欺小之嫌,不论是作为他弟弟的宁逸勉, 还是侄女宁婧,只要在宁家嚎一嗓子,老夫人以及族老都是要指责他的。
在他们眼里,宁大学士退一步,补偿宁逸勉、给宁婧说亲,都是小事一桩,不值当闹这么难看。
但宁大学士性子倔, 成亲之后便没有回本家过日子,自然也不肯吃这个哑巴亏。
“二弟, 你还有何话要说?”
宁逸勉强撑道,“这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如何能信?”
姜煜语气轻松,“证据自然是有的,人证物证俱全,若你不嫌难看, 我们也可以去一趟京兆府。”
宁逸勉一听“京兆府”,噎住一般说不出话,面色十分难看。宁婧也着急了, 连忙拉住宁逸勉的袖角,不住地摇头。
“看来你愿意息事宁人了?”
宁婧听见可以不用去京兆府,又施力扯了扯宁逸勉袖口,宁逸勉只好点了头。
姜煜笑道,“简单,我们不为难你。一是向姒儿妹妹好生道歉,二是还了那八十两银子。亲兄弟也明算账,你不会装糊涂吧?”
宁逸勉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往地上一丢,“谁缺这八十两银子了?这是一百两,捡起来吧。”
姜煜看着脚边的银票,笑容危险起来,“给得不情不愿,看来心有不甘?那还是去一趟京兆府,才能还你一个‘公道’。”
宁逸勉还没有动作,宁婧先一步扑到地上,“我捡,我捡!不要去京兆府!”
动作过猛,帏帽磕到姜煜腿上,随之掀落在地,露出那张红肿的脸,两只眼睛挤成细缝,仿佛胖了百八十斤。
狼狈到宁逸勉都不忍看。
“快起来,婧儿。”宁逸勉拉她起来,宁婧却捧好了银票,小心翼翼朝姜煜递过去。
面对这张凄惨的脸,姜煜没有半分动容,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接过银票后对宁逸勉喟叹一声,“若是一开始便好生地递过来,哪里还会有这一出?所谓有因必有果,平日里还是要给晚辈积点德。”
宁逸勉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翩翩君子,他这副冷硬心肠,哪里像二十出头的朝廷新贵?分明和摸爬滚打十数年的老油子差不多。
姜煜走到宁姒面前,将银票递给她,面上神情显而易见地柔和下来。
宁姒愣愣地接过。
八十两对她来说虽不是小数目,却没有到耿耿于怀的地步,但姜煜没叫她吃一点亏,硬是给她讨回来了。
“别忘了,你们还要给姒儿妹妹道歉的。”姜煜说着,拉着宁姒走到花厅中央,“请吧。”
随后立在宁姒身边,一副守护的姿态,以防这两个暴起伤人。
宁婧眼睁睁看着姜煜对宁姒呵护至此,心下酸涩又妒恨,但形势比人强,她只能低头,“嘟嘟,我错了……是我的错……”
宁姒心知她并非诚心改过,觉得这样的道歉没意思透了,但所谓的世家需要这样的遮羞布。
你道歉,我原谅,皆大欢喜。
姜煜一手搭在宁姒肩上,凑到她耳边,“问她错哪儿了。”
宁姒明白姜煜的意思,依言问,“你错哪儿了?”
“我……我不该嫉妒你的好姻缘,我以后一定踏踏实实,本本分分。”
宁姒又问,“若是再犯当如何?”
宁婧咽了咽,不知所措地看向宁逸勉。
“够了,堂姐妹之间还要个保证不成?”宁逸勉出言相护。
“怎么不要?堂姐妹之间都能蓄意害人,要个保证,我们才能安心啊。”姜煜适时反驳。
“那就……按族规处置!”宁婧豁出去一般说道。
谁不知道族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小心思,所谓的族规又有多少水分。
宁姒驳回,“族规哪有这么详实?不如按律法处置。”
双方互不相让,仿佛一场拉锯战。
宁大学士在这时候出言,“害了别人我管不着,若是嘟嘟,自然要按我的规矩来。二弟,婧儿,你们可愿意?”
这两个一听不用按律法处置,觉得可以接受,点头答应下来。若是一开始就说按宁大学士的规矩来,这两个还未必情愿呢。
事还没完,宁大学士又道,“来人,笔墨伺候。”
宁逸勉没想到亲兄弟之间还要立字据,几乎是忍气吞声地签了字。
这一战算是宁家大房大获全胜,宁大学士神清气爽,连带着看姜煜也顺眼起来,甚至留了姜煜用饭。
自此,姜煜感觉到,宁大学士待他显而易见地和颜悦色起来。
五月姜煜过生辰,宁大学士还在后院摆了个小小的家宴,邀他与谢夫人来此庆生。
大将军和宁澈都去了战场,两家人拼在一起,倒也能热闹些。
“宁大人,这两个年轻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叫他们离席,散散步也好。我们这些长辈说话,他们未必想听呢。”谢夫人提议道。
宁大学士在席上一直试图摸清楚谢夫人对宁姒的看法,但碍于宁姒在场不好问得直白,这下听谢夫人这般说,立马应下,“嘟嘟,你带姜公子在府上转转。”
……
宁姒与姜煜走在后院的小路上,晚风从两人身侧悄然穿过。
“阿煜哥哥,谢夫子好像还是待我如学生一般,我瞧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她喜爱你,自然没什么转变。”姜煜这般说着,却清楚地知道,在谢夫人心里最佳儿媳人选应当是三公主,听说姜煜在行宫将三公主拒了,谢夫人气得没个好脸色,父子俩劝了许久,她才接受与宁家的婚事。
“真的?太好了,我就担心她不想要我做她儿媳呢。”宁姒抚了抚胸口,“阿煜哥哥你都不知道,我在书院的时候闹了不少笑话,尤其头一年。做学生倒是没什么,做儿媳,我怕她觉得我不够好。”
毕竟谢夫人当年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和才女,宁姒虽有拿得出手的才艺,但自知和谢夫人不能比。
“担心什么。”姜煜顿住脚步,捧起宁姒的脸颊,“是阿煜哥哥与你过日子,不是她。明白吗,若她对你不好,阿煜哥哥带你搬出去住。”
宁姒扑哧一笑,“像你说的这样,别人要骂你不孝了。”
“母亲很看重我的声名,不想让我搬出去,自然会对你好了。”姜煜语气轻松,浑然不觉威胁的手段不该用在至亲身上。
两人走到宁姒的院子,宁姒四下瞧了瞧,只见到茶蕊茶汤两个丫鬟守在她的门口,便拉过姜煜的手,往她闺房里走。
茶汤惊讶,刚要出声却被茶蕊一把捂住。
于是姜煜头一回见到了宁姒的闺房。
并不华丽,珠帘和帷帐都显得朴素,只是梳妆台上放了些精巧摆件,兔子啊小马啊,像是动物在开集会。长案上搁了一把琴,时常弹奏擦拭,不曾落了灰。
四周的墙面上则挂了些名家画作,偶尔一张宁姒自己的画作混入其中,在外行人眼中难以分辨,姜煜却一眼便看出哪一幅是出自宁姒之手,于是嘴角好笑地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