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道“姓薛,和咱们家一样也是当地很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谢骞记得多年前见过的那个少年确实姓薛,所以他看到罗云瑾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他皱眉问“表姑奶奶娘家的姓氏呢”
管家仔细回想“好像是姓罗”
谢骞闭了闭眼睛,叹口气。
果然是他。
难怪罗云瑾会躲着自己,也难怪他性情诡谲凉薄,本是高高在上、诗书满腹的世家公子,突逢大变,乍一下从云端坠入尘埃,谁还能保持本心 宫后苑,浮碧亭。
金兰头簪花围,穿天水碧广袖绫衫,云罗马面双襕裙,倚坐在抱厦栏杆前,看着宫女们捉螃蟹。
今天天气好,她和几位王妃陪着周太后来浮碧亭观鱼赏花。
浮碧亭坐落在池桥之上,四面开敞,黄琉璃瓦宝顶,绿色琉璃瓦剪边,桥下水池东西向,池中养了一池五颜六色、明艳斑斓的游鱼,宫妃们闲暇时喜欢在这里观鱼。亭外阶前一排桂树,金秋时节,桂子飘香,满树金黄,微风拂过,浓香沁人。绕阶的花池子里遍植菊花,点绛唇、二乔、绿水秋波、瑶台玉凤、胭脂点雪、残雪惊鸿、白玉珠帘千姿百态,姹紫嫣红。
金菊环绕,芙蓉妩媚,丛丛盛放的花树间铺设了一条条大红毡,浓妆艳抹的宫妃们围坐在红毡上,一边赏花,一边吃酒,金黄雪白的桂花随风飘落,洒了她们满头满肩,暗香盈袖。
德王妃眼巴巴地盯着面前剔红攒盒里满满当当的糕点面果看了一会儿,沉痛地扭开脸,正好看见苗条纤细的庆王妃往嘴里塞了一块藕粉桂花糕,顿时悲从中来,拈起一杯金盘露,一口饮尽。
周太后年纪大,受不得凉,不敢去外边花丛里坐。金兰让宫女在抱厦里设了软榻,卸下四面窗格,请周太后靠坐在榻上,这样一来她可以一边观鱼,一边赏花,一边和宫妃说笑,看宫女在亭子前面的甬道上踢蹴鞠。清风阵阵,花香徐来,周太后兴致很好,让宫女取来肥蟹蒸上。
螃蟹一只只捆严实了送到浮碧亭,一个宫女不小心脱了手,螃蟹满地乱爬,宫人连忙弯腰去捉,周太后看得哈哈大笑,花丛里的宫妃们也都站起来看热闹。
不一会儿螃蟹捉完了,拿蒲叶一只只包上,上笼去蒸。
薛娘娘拉着金兰一起剥橙子,做橙齑,“橙催蟹又肥,吃螃蟹还是得配上橙齑,而且一定要现捣的才新鲜好吃。”
金兰笑道“不如先蒸蟹酿橙吃。”
说着让宫女挑了几只黄软熟烂的大橙子,切开顶盖,用匙子一点一点挖出橙肉,将剔出的蟹膏塞进中空的橙子中,挤出橙肉里的汁水浇在蟹膏蟹肉上,再加少许黄酒和醋,盖上切开的顶盖,放入蒸笼。
薛娘娘在蒸笼上做了记号“自己做的吃起来香甜,待会儿谁也别和我抢”
剩下的橙子剥开橙皮,分开橙瓣,去掉果核,收拾干净了,捣成细腻的烂泥,加些细盐调味,等会儿蘸着吃。
金兰剥完橙子,走出亭子洗手,抬头看到树上密密麻麻碎金似的花朵,抬手摘了一枝在手里拿着,低头闻花香,桂花香气馥郁。
小满笑着道“今年桂花开得早,等丹桂也开的时候御茶房就要开始蒸桂花露了。”银桂金桂开得早,丹桂开得最晚。
金兰捧了花枝在手里,掉头往回走,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小满忙扶住她“殿下当心脚下。”
金兰走到甬道上,回头看刚刚绊住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只见花池子里的菊花丛不停抖动,金光灿烂潋滟,像是有活物在花中滚动。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不会是蛇吧”今天宫妃在园子里吃酒赏花,她们提前驱过虫,也洒了雄黄粉,每一株花丛都仔仔细细检查过了,怎么会有蛇钻进来 小满登时变了脸色,搀着金兰坐下,检查她脚上有没有伤口,有些毒蛇咬了人以后人不会有痛觉,发作起来却是药石罔效 金兰没觉得自己被咬了,不过还是让小满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小满松口气,金兰脚上没有被咬的痕迹。
他们忙乱间,花丛继续剧烈抖动,宫女拿着爪篱、兜网围了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花丛看,神情紧张。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声后,花丛里响起两声狗吠,花瓣抖落,纤细的花丝中钻出一只雪白滚圆的狮子犬。
狮子犬抖了抖满身乱毛,对着众人昂起头,嘴里叼了一只螃蟹。
众人一呆。
原来是只狗。
金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狮子犬通体莹白,藏在白玉珠帘层层叠叠的花瓣里,还真不容易被人发现,螃蟹一定是刚才趁乱爬进花丛里的,躲过了蒸锅,却没能逃出狗爪。
小满瞳孔一缩,小声道“殿下,宫里只有郑娘娘养了狮子犬。”
宫中有猫儿房,有专门负责养猫、养狗的宦官,嘉平帝的每一只猫、狗都有名字,那些猫狗每天精粮净肉,吃得比普通宦官还好。郑贵妃养了只狮子犬,嘉平帝为了哄她高兴,给这只狗封了官职,而且还命内官监比照着宫里的规矩支付俸禄,阖宫皆知。
金兰想了想,道“让人抱着送回昭德宫去。”
宫女弯腰想捉住狮子犬,狮子犬猛地一窜跑开了,宫女怕伤着狮子犬,不敢拿网兜网它,只能伸开双臂试图挡住它的去路。狮子犬很聪明,东跑一下西撞一下,始终围着金兰转圈圈。
小满怕狮子犬发狂咬人,搀着金兰退开几步,狮子犬立刻跟了过来,对着她直摇尾巴。
金兰往亭子里走,狮子犬也往亭子里迈爪子,她转身掉头,狮子犬马上跟着转身。宫女上前抱住它,它立马张开嘴巴,龇牙咧嘴一顿狂吠。
宫女吓得四散而逃,她们不怕狗,可她们怕郑贵妃啊 周太后听见这边吵闹,问宫女“那头怎么了”
薛娘娘道“我去看看。”
下了台阶,几步走到金兰跟前,正想和金兰说话,狮子犬冲到她面前吠了几声。
薛娘娘脸色骤变,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狗
金兰笑着摇手,让宫人搀扶吓得手脚发软的薛娘娘回去。狮子犬又不伤人,哄着就是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两名昭德宫的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桥,看到围在金兰脚下打圈的狮子犬,喜极而泣。
金兰示意她们上前来抱走狮子犬。
宫人小心翼翼往前走几步,狮子犬察觉到她们的来意,一个转身,钻进了金兰的襕裙里。
众人面面相觑。
不远处,盛装丽服的宫人们簇拥着郑贵妃的轿辇迤逦而来。
第69章 敢不敢吃
几名身着织金云肩服色的太监扶着郑贵妃下轿。
郑贵妃头梳高髻,满头插戴满镶珠宝金银簪钗,簪垂珠滴,日光下金箔轻轻闪动,流光溢彩,耳边垂一对嵌珠宝花蝶耳环,身着黄地缠枝菊花纹龙凤补子竖领对襟吉服罗袄,红织金云龙海水纹双膝襕马面裙,微微收口的窄袖愈发衬得她肌理丰盈,风姿绰约。
金兰每次见郑贵妃都离得很远,唯有露台上那次离得最近,刚好郑贵妃当时素衣淡妆,她对那个月下求子的郑贵妃印象深刻,再见到浓妆艳裹、花枝招展的郑贵妃,总觉得有点认不出来。
郑贵妃荣宠多年,积威颇深,扶着太监的手走进甬道,淡淡扫一眼左右,众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时间气氛僵硬,鸦雀无声,微风拂过,桂花花瓣扑扑簌簌撒落下来,恍如金雨。
郑贵妃冷哼一声,红唇微启,脸上扬起一抹讥讽之色,刚要开口说话,躲在金兰襕裙底下的狮子犬突然钻出一只狗脑袋,看到郑贵妃,黑亮的眼珠闪闪发光。
“汪汪”它对着自己的主人狂吠了几声,狗脑袋又缩了回去。
郑贵妃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
气氛比刚才还要尴尬,在场诸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以防被郑贵妃窥见他们眸中藏不住的笑意。
只有抱厦里的周太后不怕郑贵妃,她端坐窗前,手里的扇子轻轻摇了摇,哈哈笑出了声“贵妃养了条好狗”
仁寿宫的宫女轻笑出声。
抱厦外的宫人噤若寒蝉,德王妃、庆王妃和一个人坐在花荫里独酌的赵王妃都站了起来。
郑贵妃面色阴沉如水,目光阴鸷地盯着金兰,眼神像带毒的刀子,恨不能把她扎成马蜂窝。
金兰一脸无辜这狗自己跑过来的,她既没逗它,也没拿食物勾引它,谁知道它为什么会对着自己的主人吠叫 她提着襕裙裙角后退了两步。
昭德宫的宫人看准时机,猛虎下山似的往前一扑,捉住了狮子犬。狮子犬鼻尖耸动,转个身,毛茸茸的狗屁股对着宫人,朝着金兰的方向汪汪狂吠,不停挣扎。宫人不敢松手,死死抱住了它。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扶着小满的手回亭子。
看她走远,狮子犬叫得更欢,摇摇尾巴挣脱开宫人的束缚,嗖的一声,利箭一样冲到她脚下,脑袋拱了几下,又钻进她襕裙底下去了。
郑贵妃的脸色更加阴沉。
金兰嘴角抽了抽,举起袖子闻了闻,她今天早上好像没吃骨头之类的菜啊,难道是朱瑄逼她喝的那碗陈皮羊肉羹的缘故 昭德宫的宫人喘着气小跑到她面前,给她行礼赔罪。
金兰挪开了些。
躲在襕裙底下的狮子犬一惊,刚抬起脑袋,就被整个人趴在地上的宫人伸手一捞抱了个结结实实,狮子犬汪汪直叫,狗爪子一阵乱刨,宫人死死抱着不敢撒手。
围观的宫女们悄悄松了口气。
宫人抱着不停扑腾的狮子犬回到郑贵妃身边,“娘娘,捉住宝哥了。”
郑贵妃冷冷地瞥一眼狮子犬,皮笑肉不笑“我看它是馋了。”说着抬脚往浮碧亭走去。
宫人惊诧万分贵妃这是要留下和周太后一起赏花
不远处的德王妃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忙拍拍裙子走出花丛,跟着走进浮碧亭,周太后和郑贵妃都是贵人,哪一个出了点差错她们这些后辈都担待不起,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
抱厦里,周太后轻蔑地扭过脸,和身边宫妃交谈,宫妃颤颤巍巍,小声回话。
赵王妃最为积极,第一个快步回了亭子,指挥宫女添设椅凳和碗筷,亲自捧茶奉果,殷勤服侍。德王妃和庆王妃站在一边打下手,帮着拿东递西。
郑贵妃满意地扫一眼几位王妃,弯腰坐下,目光突然越过侍立的众人、牢牢地定在故意拖拖拉拉走在最后面的金兰身上,慢悠悠地道“听说太子妃生了双巧手,本宫闻着螃蟹的香味了,太子妃帮本宫剥只橙子罢。”
众人对视一眼,不敢插话。
德王妃和庆王妃低垂着头不吭声。
赵王妃表情淡漠。
宫妃们一脸担忧。
周太后冷眼旁观。
金兰不慌不忙,上前几步,唇边含笑,睁眼说瞎话“刚刚涂了指甲,手上有凤仙花汁和明矾,还没干呢,实在不便为贵妃娘娘剥橙。”
众人愣了一下,心中暗笑。
郑贵妃看着金兰那张娇艳如花的脸庞和含笑的双眸,气不打一处来。
东宫没事就往昭德宫送些寻常的土产俗物表孝心,她看了就心烦,随手让宫人扔了,东宫毫不气馁,接着送。她含沙射影讽刺东宫内官,内官一点也不在意,笑嘻嘻一团和气,面团一样任她搓圆捏扁。很快六宫就传扬起东宫孝顺、昭德宫苛待东宫宫人的流言,郑贵妃这些年背了太多的骂名,不在乎再背一口黑锅,可她不能容忍让自己背黑锅的人是个乡野丫头 世人还把这个乡野丫头当成她的救命恩人说她欠东宫一份情皇帝居然还语重心长地劝她早日和东宫和解,说东宫太子妃忠厚老实,暗示她放下身段主动和太子妃来往。
她不过是喝了求子汤肠胃不适罢了,谁欠东宫人情了 而且贺金兰哪一点忠厚老实了看她满脸带笑、乌漆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的,颊边隐隐有笑涡浮动,好像是个天真娇憨的小姑娘,其实和太子一样两面三刀,天生就是来她昭德宫的 郑贵妃可是听说了,那个叫胡广薇的年轻女官被太子妃整治得痛不欲生,据说每日躲在屋中以泪洗面、不敢见人,只剩一口气了。
金兰示意一名内官上前。
内官手上留了长指甲,是专为宫妃们剥橙、剥螃蟹的侍者,他拿了只橙子在手里,指甲轻轻一划一挑,很快就轻巧地扯开橙子顶盖,一股芳香的油脂香味弥散开来。内官剥好了橙子,捣烂,腌好了。
金兰接过碟子,送到郑贵妃跟前的花几上“娘娘慢用。”
郑贵妃冷哼一声。
宫人送来蒸好的螃蟹,郑贵妃随手指了指笼屉,宫人不敢说什么,把薛娘娘做了标记的蟹酿橙送到她案前。
薛娘娘气得咬牙,拉着金兰的手,小声道“早知道我就多倒点醋了,酸倒她的牙”
金兰笑了笑。
来了郑贵妃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抱厦内外的宫妃们都很拘谨,德王妃、庆王妃连筷子都不敢动了。周太后倒是和平时一样跟身边人谈笑,不过宫妃神态紧张、魂不守舍,不能和往常那样机灵地附和她,她一个人唱独角戏,不一会儿也就乏了。
一场好宴,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