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着新来的教习年纪不大,为人却十分趾高气扬,他就多存了一个心眼。
整个琼州府包括廪生、增广生、附生和例生在内有一百个学子。在骑射一课上,学子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跟封恒一样有基础的;另一种大多是今年新入学的农籍学生,要从上马开始练起。
新来的教习却是不分彼此,全都拉到郊外校场来了。
只是事情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李教习是上一届新出炉的武举人,虽然有功名在身,性情中却有几分浮夸。被二三学子吹捧了一下,便觉得纵使出了校场,也能保护学生安全,没多少犹豫便同意了这个建议。
为了打响自己在教职上的第一炮,他还点了几个在他看来十分优秀的学子一块跟上,就想要让这几个在他看来都是刺头的天之骄子瞻仰一下自己的风采。
“就没人出来说些什么吗?”宋师竹问。
封恒很无奈的看着她,除了他还会有谁。虽然跟封恒一样对这位新夫子持不赞同意见的有好几个人,却无人愿意为了这点小事得罪新来的教习。
封恒为性命计,倒是出头了,他站出来反对了一下,道是外头的深山老林里不知道有多少猎户的陷阱,同窗们骑射功夫自然不比教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只是话一出口,就被人驳回去了。
李教习还是以学分相威胁,被他点中的人只得跟上。其中孙三通这位茂林胡同的邻居就在其中。
“孙老太太和孙娘子刚才上门道谢来了。”宋师竹插话道,她还收了人家一筐果蔬。
封恒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了下去。
武艺课本就不同于文课,讲究的是一腔豪情胆气,驰骋在山林里。李教习多嚷嚷个几回,有好几个学子便抑制不止心中激情了。
"李教习一开始还是耐心教导,只是见有的人进益太慢,便不耐烦伺候了。”
他马鞭一打领先而出,在场那么多人,只有封恒心里一直存着顾虑,李教习在一旁让他们大胆挥鞭,他也没有策马上前,反而一直提醒身旁有些跃跃欲试的孙三通不要骑得太快。
封恒五感一向不错,视力犹佳,没隔多少时间就觉得前头的林地不太对劲,见着李教习再上前就要踩中那几根摆放井然的藤条,他就喊出声了。
李教习到底是武科出身,听到封恒的呼叫后,也察觉到不对了,眼看着马速太快已经停不下来,立时松开缰绳,咬着牙跳下马去。
“李教习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他骑的那匹马正好落到一个两丈宽的坑里,许是猎户用来猎熊的,里头都是磨好的木锥,马被木锥扎得浑身是血,一直哀鸣。”
当时众人站在坑外,看着这一幕,都是一身冷汗。
就别说在场的人了,宋师竹听着这些细节,心中也一直打颤。
她不像一旁听完故事后一脸心满意足的宋师泽,觉得封恒救了人就十分伟大;也不像舅舅,功利地觉得封恒救了李大儒的侄子以后前程就大有可为,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幅画,见着封恒隐隐对她点了点头,宋师竹的腿立刻就软下来了。
是真软。封恒把她给扶住了。
按理说,这些事她经历得也不少,但前面几回宋师竹虽然也紧张,却不像这回一样吓成这样了。她是真的害怕,金手指时有时无,她怕下一回封恒会真的出事了。
李舅舅看着外甥女怕成这样,也知道他们小夫妻俩经历一场小惊险后,肯定有很多话说,便体贴道:“我明天一早再过来看你们。”
送完舅舅之后,宋师竹这一夜一直紧紧地抱着封恒不放。
两人在帐子里十分纯洁地贴在一块,封恒见她神色沉郁,有心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道:“舅舅明日应是会过来找你的。”
“为什么?”宋师竹侧过身子,追问。
封恒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宋师竹惊疑道:“然表弟?”
封恒点点头。当时看着李家表弟在李教习身边鞍前马后撺掇时,他就提醒过一旁的李玉隐。
李玉隐倒是出面了,却跟封恒想像的阻止不一样。他上前跟人吵起来了。
“表哥肯定是故意的!”宋师竹道,这么说可不是捅了马蜂窝吗。
封恒看了她一眼,见她语气自然,满脸都是听故事的认真,就没有多想,继续说了下去,李玉隐确实是故意的。
被李教习黑着脸训斥之后,李玉隐回来时就跟完成了任务一般。
封恒问他原因,他直接道:“我出了面,已经是代表李家的意思。要是待会真出了事,李教习要迁怒也找不到李家身上。”李玉隐当时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是十分冷淡。
宋师竹听着封恒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知道舅母应该已经为着庶子瞒天过海进府学的事闹起来了。
所以表哥只是简单走个过场,把李家的干系摘出来而已。
她叹了一声,也没什么话说,正经的李家人对李家子弟都这么冷漠,封恒还能怎么做,何况还是她先让他不要跟她那些庶表兄弟过于接近的。
只是一想到听到事情就过来家里安慰她的舅舅,她心里还是为李家担心了一把。李教习要是没有想到这一出也就算了,要是迁怒到然表弟身上,他的入学资格不知道会有什么波动。
封恒刚才与她说的就是这件事。
然表弟简直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一个不好,舅舅也要空欢喜一场了!
宋师竹心中气了一下,不过她的心神大半还是在封恒身上。
宋师竹就连睡觉都在祈祷她的金手指赶紧恢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终于听到她的祷告,她隐隐约约地似乎窥见了今日课上的事情。
看到那匹落到坑里的马时,宋师竹在梦中脸色都是发白的。
只是这场噩梦后,她反而安定了下来。
梦里头,金手指似乎在无声安慰她,这场考验已经过去了。那种暖和得像泡在温泉里的感觉,让她醒来后都觉得有些懵。
外头早膳已经备好,面点米粥的香气伴着宋师泽和封恒的说笑声传进里间。宋师竹才发现她起晚了,待到她收拾完出来,坐在饭桌旁的封恒就露出明显松一口气的笑脸。
这种见到她之后乍然出现的反应,让宋师竹心里有些甜津津的。
在封恒出门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好事。李家让人送帖子上门来了。
这个“李家”不是舅舅的那个“李家”。
宋师竹凑过来看着帖子上头的名讳,这回的高兴完全盖过了担心。
“我赶紧让人备礼物!”宋师竹笑得牙豁子都露出来了。
因着封恒救了自家侄子,李大儒亲自给他下帖邀他过门一聚。封恒这一回到府学来,完全就是冲着这一位而来。
如今才入学第二日就得到他的邀请,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封恒脸上也露出欢喜的笑意。
宋师竹眉眼弯弯的正想说话,就听到舅舅着急进门的大嗓门,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蔫了吧唧的少年,相貌跟舅舅十分相似,气质有几分阴郁。
第61章
看着舅舅如昨夜猜测一样一大早就过来了,宋师竹立时手脚灵敏地将帖子藏在身后,接着才装着若无其事,和封恒并立迎接客人。
宋师泽和封恒瞧着她这一番动作,一个目瞪口呆,一个脸上笑容突然变得明快至极。
宋师竹被看见这么小人的举止,也有些脸热,她悄悄瞪了封恒一眼:还笑,这还不是为了他?
要不是怕舅舅瞧着这封帖子打蛇随棍上,她何必这么干。
封恒挑了挑眉,对妻子的倒打一耙不做评价。
两人正打着眉眼官司时,李舅舅就一脸急色地进门了。
这一回跟着宋师竹过来府城的,大多是她的陪嫁人马,都是认得李家舅爷的。所以李舅舅长驱直入,跟在后头的门房下人脸上也不见多着急。
李舅舅看到封恒和宋师竹都在,立时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汗道:“我还以为赶不及了,幸好外甥女婿还没出门。”
说着,就踢了一脚身后的儿子,对封恒道:“这逆子昨日做错了事,被学里勒令在家反省,也没有说什么时候让他回去。我就是带他过来问问情况。”
宋师竹:“……”她虽然感激舅舅昨日及时到场安慰,但也觉得他不厚道,她忍不住道:“舅舅怎么不找大表哥?”
李舅舅无奈看她道:“……你不是不知道你大表哥的性子。”
家里母老虎和小老虎都不好惹,宋师竹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那舅舅也该知道我的性子,我和舅母最好了。”宋师竹道,又看了一眼跟在舅舅身后的李玉然。
她这句话的未尽之意是,她跟舅母要好,就不会背着舅母帮李家庶子的忙。尤其是从小到大在舅母和表哥的死防硬守下,她跟李家的这些庶子庶女真不存在什么情分。
“表姐真是哪边风大往哪边倒!”听完宋师竹的话,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忍不住讽刺道。
要不是今年府学形势不一样,他们李家哪需要求人帮忙。李玉然一想起自己考中秀才后的诸多不平待遇,心里就极不平衡。
宋师竹看都没看他一眼,看了一眼漏壶后,就对着舅舅道:“相公学里快迟到了,我先送相公出门再跟舅舅详说。”
“诶……”李舅舅先是瞪了庶子一眼,又跟宋师竹道:“这回是你表弟不对,可是他真是闯了大祸了,一个弄不好,他以后前程就毁了!竹姐儿,你可一定要帮舅舅的忙啊。”
“……”舅舅的话有些严重了。
她看着一脸忧虑的舅舅,觉得这么严重的事,要是舅舅真的开口,怕是封恒不好拒绝,想了想便道:“舅舅你别急,我先送相公上学咱们再聊。”她说着就对封恒使了一个眼色。
封恒却是突然出声道:“我先前便十分仰慕李先生的学识,有些不太方便的事,还得请舅舅恕罪才是。”
他说完就看了李玉然一眼,李玉然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心道,不就噎了表姐一句吗,至于这么护着妻子吗。
两人互视的细节,宋师竹一下就注意到了。
她看着目光发沉的封恒,到底做了一个多月的夫妻,宋师竹也不会领会不到他的维护之意,感动当然是感动的,只是有他在这里,她都不太好问起舅舅的来意了。
封恒无奈地看着她,他说这些话并无置气之意,这个家里他才是一家之主,若需要得罪人,他也不会就放着她一个人面对。可惜宋师竹却是一心想让他离开。
直等到封恒和宋师泽的马车离开家门,宋师竹才坐下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封恒意有所指的话,李舅舅不至于听不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见着时,这个外甥女婿还是一脸和煦,没想到还是一幅硬骨头。他道:“还不是这个逆子,弄虚作假,自己导演了一场救命的戏码,被人发现了。”要不是如此,他怎么会突然上门。
他们这一支李氏虽然比不得那一支李氏有面子,可家族在琼州府这么多年,任谁也得给几分薄面。就是可惜李大儒不是他们族里的,否则李舅舅还真不需要找到封恒身上。
比起李玉然的假·救命之恩,只有封恒的真·救命之恩,才能让李家不追究此事。
宋师竹感慨了一下,难怪她那一日在马车上突然心有所感,叫封恒别跟李家的庶表兄弟交往,原来是应在这里了。
李舅舅继续道:“那一日李先生的小孙子出门,差点被拐子拐走了,后来是这个逆子送他回去的。可李家昨夜突然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他们查出来了,当日的拐子是这个逆子让人假扮的。”
那封信里其实说的不止这一件。
还有昨日骑射课上的事,李教习言之凿凿,说他就是听了李玉然的怂恿,才会发生这等意想不到的祸事,居然把责任全都算在李玉然身上了。
李舅舅看着那封信,老脸都快臊没了,信上笔触遒劲有力,连纸背都显得薄了几分,足以看出写信的人有多生气,道是要不是看在同姓为李的份上,他们家非报案不可;但就算不报案,他也要求李玉然从府学退学,十年内不准参加科举。
十年啊。
李家下一代,加上李玉隐在内,也不过只出了两个秀才。
李舅舅可惜自己这些年的心力,才病急乱投医带庶子上门想要蹭一蹭外甥女婿的光。他苦笑道:“你然表弟十年苦读也不容易……”
“……”宋师竹觉得舅舅这句话不太好应,她忍不住看着眼前的李玉然,眉清目秀,长得也不是一副蠢样,她稀奇道,“你是怎么想出来这种招数的?”
这种事,没被揭发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李玉然先前就得靠算计才能获得对方相助,事情败露后,这种被愚弄的怒火,他的小身板是绝对承受不了的。
不说那位李先生,就连宋师竹听着都觉得十分过分,自家好好的孩子出门被拐子拐走了,这其中的担心忧惧,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李先生还算客气,宋师竹觉得要是放到自己身上,不把李玉然撕了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