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堂伯一向便不是个和软的人,态度强硬起来谁也不能奈他的何。
否则她还真不一定能争取到弥补过失的时间。
韩氏甫一回来,就翻开了库房账册,如今在礼单上已经列了好些贵重的礼物。
这一回他们从琼州府的老宅里搬了许多珍惜物件上京,老太太不是觉得她怠慢封家吗。
韩氏看一眼已经写了一半的礼单,在心底估计了一下价值后,又低头继续用小楷写下几样难得的文房四宝。
丫鬟回来后,她顺嘴问道:“昀哥儿睡了没有?”
“睡了,睡前一个劲儿地问少奶奶您去哪儿了,我说少奶奶明儿过去看他,小少爷才肯罢休。”
听丫鬟说儿子想念她,韩氏的神色登时便柔软下来了,她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也过来帮我看看,这份礼单明日一早便要送过去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从前夜到现在,您还没合过眼呢……”
“早点做完,老太太那边才不会有话说。”韩氏自嘲道。经了刚才那一阵后,她的脑子也冷静下来了。
妯娌无礼在前,这一回宋师竹几人又给了李家一个大恩情,两相比较下,李家的为人处事便显得不够妥贴周全了。
韩氏怎么会不知道人人都在看她的应对。
可是面面俱到这种事,实在太难做到了。
老太太突如其来的这一病,打乱了她的节奏,她又要忙着水贼之事的后续处理,又要看着老太太那边,头晕脑胀下,有些事情便疏漏下了。
不过是迟了两日,想起老祖宗落在她身上的失望目光,当时几乎要让她无地自容。
直到现在,韩氏还能想起刚才的难堪。
她一个人只有两只手,只能挑着紧要的事情先做。老太太口口声声说着封家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为什么还要把恩情分得那般清楚。
次日一早,宋师竹起个大早,本来想要去处理那些大瓮中的江心水。
没想到韩氏派人过来送礼了,且前前后后来了好几趟人,大大小小的托盘摆了一整个屋子,只把小小的舱室弄得流光溢彩,金灿生辉。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谁是不爱金银财宝的。
宋师竹头一回经历这种架势,目瞪口呆后心头便是一阵火热,她拿起一旁的礼单仔细看了看,接着便把目光放到在她对面喝茶的韩氏身上。
那夜之后,她一连三日都是高卧在床,而韩氏应该熬了几夜没睡了,眼皮下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嘴唇也是毫无血色,比起生病的李老太太都是不遑多让了。
宋师竹突然觉得望族女眷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她忍不住出声道:“二少奶奶还是要注意休息。”
宋师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反应过来了,韩氏昨日熬夜肯定是为了李老太太那一阵发作,说到底还是跟他们有些相关。
她有些尴尬,韩氏却是顿了一下,才道:“如何能休息,家里还有许多事情呢。”
宋师竹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看一眼桌上的礼单,摇头道:“这份礼物实在太贵重了,若是我收了,就成了我的不是了。”
礼单上面写了许多宝石黄金绫罗绸缎陶瓷摆件,但叫宋师竹一看就不敢收的,却是一件历史超过两千年的古董酒樽。
礼单上标注的朝代,久远到宋家封家两家祖上所有积攒加一块也买不起的那种……真正的价值千金,也是烫手山芋啊。
她不明白的是,韩氏怎么能够把这种能传家的古董随手就拿出来送人。
听见宋师竹的话,韩氏却是摇了摇头,道:“宋妹妹的重恩,自是值得这份大礼。”
宋师竹神色一怔。现在可不是在李老太太面前,韩氏根本不需如此作态。
她想了想,没有出声,静待她的下文。
韩氏顿了下,组织措辞道:“昨日宋妹妹出言为我解围,我心里对妹妹也是感激的。我也知道妹妹未必就图我们报恩,可李家也不能做那等不知恩的人。”
韩氏说完话后,宋师竹心头立刻就一阵敞亮了。
她端坐起来,郑重道:“二少奶奶这般说了,其他物件我便厚着脸皮收下了,可这对错银菱纹樽,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家有这种宝贝,肯定会引来无数蟊贼。与其被偷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收。”
两千多年前的无价之宝啊,上头每一根线条线条都在述说历史的沉重感,宋师竹只觉得若是那些水贼知道李家船上有这种珍宝,怕是再死伤几倍也在所不惜。
韩氏这番话的意思,不就是做个姿态想要成就一桩美谈,宋师竹当然也愿意配合。
其实她昨日就很配合的。
她继续道:“咱们两家的关系,二少奶奶也是知道的。若论谁对谁有恩,该是先生待我家相公的恩重在前,这份恩情,就是我与相公十倍回馈孝敬也是不够的。以后报恩这种话,二少奶奶就别提了。”
说完这些话后,宋师竹真是觉得自己的嘴皮子越来越溜了。
她再看一眼那对错银菱纹樽,脑子里突然想起的却是史书上那个“大恩难保不如杀之”的典故,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目露期盼地看着韩氏,只希望她赶紧把这件烫手的礼物收回去。
韩氏顿了一下,也没想到宋师竹一下子就把话给说完了。她昨夜把这件礼物放进去时,赌的便是宋师竹肯定知道不能收。
虽然这么算计有些不堪,可是除了这等宝贝,还能有什么表达李家郑重报恩的心意。
两人对视了一眼,韩氏突然有些不自在:“妹妹心思纯正,昨日却是我不好。”
宋师竹有些意外。
韩氏说完这句话之后,却终于如释重负。
如今事情完美解决,韩氏静下心来后,也察觉到自己昨日的不妥。
她生性骄傲,被老太太一针见血指出不足之处,难堪下才失了分寸。
宋师竹毕竟救了她和她儿子一命,韩氏也并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人。
……………………
李老太太桌上摆了一份同样的礼单,她问嬷嬷道:“蕙心把那对错银菱形樽退回来了吗?”
嬷嬷应了一声“是”后,李老太太便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李随玉小心地问道:“老祖宗是觉得二嫂做错了吗?“
“你觉得她做对了?”李老太太反问道。
李随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虽然她没在现场,可也能猜得出来其中一些对话,以韩氏的性子,能把这件宝贝放进去,就是想好了能收回来的。
但是……送礼送成这样,不就跟唬弄人一样吗,李随玉气了一下,觉得韩氏就是算好了宋姐姐和气不计较才敢这么干。
李老太太听到她这些话,才有些展颜,她摇摇头:“你二嫂以为自己很聪明,可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诚信”二字,何止千金。
就跟李随玉说的那样,若遇到的人不是宋师竹,谁会跟她过家家一般演了这场戏。
她叹了一声,这一回出行,两个同行的曾孙媳妇,宁氏就别提了,李老太太对韩氏也有些失望。她摇摇头,道:“若不是这一回打草惊蛇,我肯定要入宫为你宋姐姐求一个诰命。”
可惜他们的船遭遇水匪的事已经传出去了。背后之人也不是蠢货,她本来还想要顺藤摸瓜摸出是谁,现在想来是不可能的了。
李随玉知道自家老祖宗是想要送给宋师竹一些实在的好处,她心念一动,突然道:“老祖宗不如问问三嫂为什么要那些国子监名额。”
以宁氏的脾气,在琼州府被冯氏那些人如此纠缠,却还一直耐下性子跟他们周旋,李随玉总觉得那些人肯定拿到她什么把柄了。
而冯氏不是跟宋师竹有仇吗。要是能帮宋师竹解决她娘家的仇人,李随玉觉得宋师竹肯定会很开心。
过了半响,李老太太才点了点头。
第104章 (改错字)
李随玉觉得宋师竹受了委屈想帮她多讨些好,宋师竹却觉得自己好得不能再好了。
韩氏一走,上完茶后便一直站在旁边伺候的螺狮立刻就把门关上了。
那一夜她跟在秦嬷嬷身后,冒险去接韩氏和李昀时,打心里认为这位二少奶奶麻烦,逃命还要带着许多东西,如今却真真觉得救了韩氏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情。
为了能堵住旁人的嘴,韩氏出手大方,各种金银首饰玉器字画,沉甸甸地堆满托盘。
螺狮虽然自小在宋家长大,但也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刚才看到一个小丫鬟捧着一柄白璧无瑕的玉如意差点跌倒时,她心中都提了一口气,差点便想帮她接过去,最后一刻终于保持住了矜持。
主仆俩心有灵犀,宋师竹比起螺狮好了一些,小心肝也是扑扑跳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容璀璨,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被宝贝紧紧包围更好的享受了。
螺狮的眼睛却是在屋子里环视一圈,吞了吞口水道:“咱们是不是得把少爷找回来?”
待宋师竹一点头,螺狮便把手里的托盘一放,腿脚跑得飞快,封恒这两日恢复了先前的读书习惯,每次一早都要到李玉隐舱里一块念书。
螺狮的脚步明确地跑向李玉隐屋里,正想进去,便看到李玉隐和封恒翻脸的场面。
宋师竹听螺狮说起表哥把封恒赶出来时,还有些奇怪。李玉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看了一眼封恒,总觉得他的反应不大对劲。
被扫地出门,看样子却丁点芥蒂都没有,嘴里还露着笑意,她登时便把目光看向螺狮。
螺狮看着封恒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这一回真是她家姑爷故意招惹隐少爷。
见封恒没有任何阻止,她才在宋师竹面前说了起来。
既然都要送礼,韩氏当然不会漏掉李玉隐。谁也不会嫌弃钱烧手。李玉隐也很是发了一注小财。
当时螺狮还没踏进门槛,便听到一句调侃道:“等闲人还真是吃不消表哥的排头。”
这是自家姑爷的声音,螺狮下意识便顿住了脚步,李玉隐也是不解地看了过去,封恒淡笑:“表哥每回见我都是一脸嘲讽,我先前以为是我生得讨厌,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带着金光财气,难怪打动不了表哥的心。”
这句话虽然带着笑意,可意思不就是讽刺隐少爷爱财吗,李玉隐登时便黑了脸,便把封恒赶出来了。
想起先前那一幕,螺狮觉得她家姑爷被赶还真是自找的。
宋师竹听完后也有些无语:“你干嘛撩拨表哥?”
封恒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咱们是不是得赶紧把这些收起来?”
他对李玉隐说的那些话是为了报昨日之仇,但心里当然不会真的觉得金银财宝是阿堵物。
看到礼单时,封恒心里波动也不少,可他从进来时就就见宋师竹眸底的亮光,好笑之余,只觉得自己心底这份热切,宋师竹都替他抒发光了。
螺狮也赶紧点点头。若是再不收好,她觉得她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先前水贼的事,实在给她浇了一瓢大大的冷水。就连李家这样的人家都有人敢下手,他们这边主子下人加起来才六个呢,都不够水贼砍的。
宋师竹最后看了屋里一眼,便可惜道:“咱们清点一下,若是不够放,还得把那口装冬衣的箱子收拾出来。”
宋师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烦恼装首饰的箱笼不够多,幸好其中许多物件,韩氏是连着匣子一块送来的。可一大堆的匣子,总得找个大箱子收拢好,到最后她还是找李随玉借了几口箱子。
箱子送来时,李随玉倒也跟着一块过来了。
宋师竹如今对李家的内部家事真是没有多少激情,听着李随玉说起李家对宁氏的处置,她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听了一耳朵,倒是后头听李随玉说起冯家,宋师竹才认真起来。
“……宋姐姐先前不是和冯氏一族结仇了吗,我想着,若是能从二嫂身上知道冯家的把柄,以后若是冯家再惹着宋姐姐,宋姐姐也不用怕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