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勋贵家女眷对着那碗茶都是踌躇不定,宋师竹总觉得她们就像怕太后在里头下毒。章太后原本还在跟身旁几个女眷说话,见此,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冷淡。一瞬之后,永昌侯夫人突然端起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这就像个信号一般,又接二连三有人用茶。
李家是外戚,樊氏喝起茶来也没有半分犹豫。她就是有些羡慕宋师竹罢了,皇后跟她这般要好,不用在外头枯坐无聊。
她叹了一声,只觉得今夜的事真是古怪得不得了。臣帐出事,原本便已人心惶惶,太后怕有危险把众人召集在一块,但她看那些勋贵太太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今夜是一场鸿门宴。
不是只是威远伯府出问题吗?
这些人担心个什么劲?
樊氏心中一动,突然出现一个猜测。
屋外一堆人头,硬是出现一幅寂然无声的场面。
直到月上当空,御帐那边来了人,气氛才被打破了。
过来传话的太监心理素质极好,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三言两语便把皇上的决定说了。
威远伯夫人听到那三人身后有叛王的身影,威远伯被皇帝夺了爵位、又被看守起来之后,终于忍不住了,泣泪横流,在太后面前高呼冤枉。
章太后叹了一声,挥了一下手,片刻之后便有两个宫嬷嬷上来,把她和两个受惊过度的孩子押了下去。
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视了一圈,道:“今日之事实在破坏出行的心情……要是对皇家不满之处,明说便好,总不至于弄成这样。”
章太后的语气不轻不重,“……皇上这几年的作风,你们也都看到了,哀家敢说一句,他所作所为都是为天下着想唯,唯才是举,做事也是公正宽厚。身为臣属,有这样的皇帝在上,是一件幸事。有爵之家更是如此,爵位代代相传,若顶上之人不够公正,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不要等到事不可为之时再后悔,也要想想身后的儿女才是。”
这段话像是训示,也像警告,众人的动作极为一致,都是起身领训,宋师竹见李随玉没跪,想了想没有动弹。
帐中噤若寒蝉,樊氏心里有所猜测,在几家掌兵的勋贵女眷脸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但这些年都是一脸温和的表情,她一所无获。
太后看着这般,也没有再训话的意思,便让人回了自家帐篷。
樊氏走在最后,有心想找小姑子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但里头宋师竹还没出来,她想了想便也跟着离开。
永昌侯夫人心里从没有这般不自在过,尤其是太后提及儿女之事,她总觉得是不是某种示意。
回到叶家的帐篷之后,永昌侯已经回来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威远伯已经被收押起来了。大驸马还真是有决断。”
叶夫人咬了咬牙,宁大驸马那是被逼到绝路,只要皇上太后在世一日,他便不能从公主陵回来,所以才会孤掷一注。
可他们叶家不一样。她道:“……侯爷做出决定了?”
永昌侯苦笑一声:“那边催得太紧了。皇上几年才出京一回,那些人不想赌下一回的时机。刚才在场上就有人趁乱往我手上塞了张纸。我看别的几家也是差不多。”
他把纸递到叶夫人面前,叶夫人瞪着那信纸,半响才接过来,上头毫不意外写了许多叶家以往的脏污事。
当年永昌侯年轻时贪污了一大笔军费,当时造成了西北那边卫所哗变,要不是吴王帮忙把那些想要越级举报的兵士都杀了,一家子即时便要不保。
永昌侯道:“皇上确实是个锐意进取的明君,可咱们家却不能跟在他身后。”这也是永昌侯不得不听人命令的原因,就算他想要投靠皇帝,这种事情皇帝不可能既往不咎。京里如永昌侯这般被人拿住把柄的武勋有好几个,永昌侯也是直到到了围场,才终于下定决心。
若是没有把柄在人手上,他不会这般被动。
叶夫人听着他的语气,显然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心里突然浮现一阵不甘的绝望。章太后是有前科的人,先前为了让恩科能够顺利改革,章太后把反对派家里中的女眷都叫进宫长谈了两个日夜,这一回焉知不会这么办。
要是章太后真的找借口把她留下来,那无论吴王世子那边事或不成,她都说不能活命的。
想着威远伯夫人还有她那一双儿女,永昌侯夫人只庆幸这回没把自己的孩子都带出来。她喃喃道:“阿怡和阿平不知道出京没有?”
永昌侯道:“你放心,我放在他们身边放的都是积年的心腹,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我以后会让阿平袭爵,也会給阿怡备一份京城无人能比的好嫁妆。”
永昌侯许诺了一堆,可叶夫人的心就跟夜色一般,充满黑色的苦涩。
封恒从御前回来后,便看到宋师竹正守着茶炉在思考些什么。他这一日夜极度疲累,看到宋师竹见到他之后脸上乍然出现的梨涡,也放松下来。
宋师竹看自家相公累成这样,便让人把准备好的热水抬上来。
两人洗漱后躺下,宋师竹才把今夜的事情说了一遍。
章太后今夜这般的大阵仗,居然都是围绕她展开的。宋师竹一想起来就觉得压力山大,不过她今夜也不是完全没有作为,极为慎重地说了两个名字出来,都是她觉得有些问题的。
宋师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太后是人精中的人精,她也没有卖弄智商的意思,只是从微表情的角度说了几句分析。
章太后听完之后,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赏了她一些东西便让她回去了。
那些赏赐宋师竹还没来得及去看,但那小箱子抱在怀里极重,感觉像是金饰。
听着宋师竹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封恒笑道:“太后娘娘原本一直不赞同皇上的计划,可临到头来,也是一直在帮忙。。”
宋师竹道:“太后是当娘的,当然疼儿子。”
今日真是心力交瘁。从早上的担心,到傍晚的提心吊胆,还有夜里的考验……幸好封恒能够化险为夷,也算是最大的好事。
想着这一日的经历,宋师竹闭上眼睛就想睡觉。
封恒还以为妻子会继续发表意见,没想到宋师竹就像放下了重担一般,搞得他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就不担心会出事吗?”
毕竟皇帝是明日就要开始冒险了。
宋师竹想了想,道:“说惊险应该也是惊险的,但确实没感觉出来有危险。”
封恒突然能理解皇帝最近为什么一直问他有没有别的感觉,他听完妻子的这句话,突然有冰雪融化之感。
在紧要关头能有一个心理安慰,确实挺好的。
——
翌日,一大早的动静便极大,外头侍卫们全都披挂着盔甲,不停巡逻。
皇帝决定拔营回京,无论是心怀鬼胎的,还是真的为皇帝着想的,都松了一口气。
可后头章太后借口请众女眷泡温泉,硬是把行程中的夫人太太都请出来时,营帐内部的气氛便不怎么好了。
不知何时起,营帐内还飘起点点细雨,宋师竹突然想到一句诗词,“凝云压晚阳,入户劲风凉。”
许是为了赶路,章太后出行的仪仗并不铺张,皇帝给章太后留下了两千人马和几个心腹,让他们有事商量着办。封恒此时就在前头一辆负责总指挥的马车里坐着。
宋师竹一大早就被请入皇后的车驾。可她看着李随玉眉眼间的忧心忡忡,还是没有随便出声,只是安慰般,默默拍了拍她的手。
方才众人在营门前集结出发,宋师竹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天生体质特殊周遭有人突然间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便容易陷入进去。可是这种感觉已经很久都没出现过了。那种要上断头台一般的情绪,她想起来心里还是觉得压抑沉郁。
李随玉回过神来便对着宋师竹笑了笑。此时她不仅担心皇帝,还担心自己的一对龙子凤女。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一回皇帝借口皇子皇女太小,不好吹风,没把他们带到林场,但宫里的龙凤胎早就换了人。随着昨日营帐之事,李随玉也有些担心起来,她安慰自己,一对儿女又没见过多少人,藏起来也容易,应当不会有问题。
宋师竹看她手执黑棋不住发呆,便道:“娘娘要是担心皇上,不如我起个卦看看。”
她确实觉得皇帝这一回应是有惊无险,但也能理解李随玉的心情。前头她担心封恒时,那叫一个煎熬,简直是提心吊胆。
李随玉立刻点点头,宋师竹卦象之准,她也是见识过的。
宋师竹便让螺狮去她的行李中翻出一幅龟壳,卜了三回,然后便道:“是上中卦,兵凶战危,但师出有名,一定能化凶为吉。”
李随玉立刻精神不少,她想了想,又隐晦道:“一对孩儿在宫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宋姐姐不如也帮我卜一卦。”
宋师竹把五帝钱在龟壳里摇起来,接着便抛在桌上,道:“有些奇怪,险在内,动在外,静极而动,万象更新。”她想了想,道,“娘娘要是担心小皇子小公主,不如派人把他们接过来,卦象显示在他们在外头会更顺畅一些。”
李随玉已然放松下来,她摆手道:“不用了。”怕宋师竹怀疑,又补充道,“有老祖宗时时进宫看顾着,他们不会有事的。”
宋师竹见她喜逐颜开,也是笑了笑。她并不愿意过多接触这些军国大事,知道得越多就越难受,这些事没有她置喙的空间,宋师竹也不愿意多去操心。
………………
温泉山庄风景精致柔和,尤其秋日时,别有一番赏心悦目。
但有心思泡温泉的人却不多。
宋师竹经了昨日出发时的心情,不大愿意跟人凑合。靠着李随玉的私人关系,温泉山庄的大太监很慷慨地分了她一处泉水。虽然池子不大,只能泡泡澡游不起来,但宋师竹也是高兴。
魏姨母被宋师竹邀请过来,一进来便道:“这一回真是托了外甥媳妇的福。”
宋师竹跟皇后娘娘的关系可真好。否则也不能有这种优待,好些高员家的女眷,都没能住进来。
不过武勋家的女眷却是个例外。
到温泉山庄的行程中气氛有些沉闷。魏姨母也能理解众人的心情。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营帐那边出了重案,这回一个不甚便容易惹上大麻烦。章太后明显就是不放心皇上的安全,所以才把勋贵家女眷带在身边做人质。但就算如此,也没有人敢借口不宜泡温泉不去。
魏姨母倒不担心太后会对她做些什么,她儿子是锦衣卫,立场天然是皇家这边的,她当然也是。她只忧虑魏琛的安全。儿子这一年一直神出鬼没的,而这一回从进了清河林场之后,魏姨母就连一面都没见过他,只知道他肯定是跟在皇上身边,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异常,再加上众人脸上的强颜欢笑,她直到这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许是温泉水的作用,她叹气道:“琛哥儿的差使向来危险,可武职是世袭的,当年魏家祖宗不知道拼了多少血汗才得回来……”
宋师竹听出了魏姨母话里的矛盾,其实若是没有先前内阁那桩事,锦衣卫在大庆朝还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皇帝那一回太激进了,朝中多少高官被拉过去受罪,现在外头锦衣卫的名声确实不大好听。
魏姨母发泄了几句,心情也松快了。温泉本身就有舒缓作用,两人穿着一身长衣长裤,泡了小两刻钟,两人的皮子便有些皱起来了。
宋师竹还不想回屋,索性穿戴好了衣裳在山庄里逛着。
皇家的温泉山庄坐落在清河山上,这座山是皇家领地,地势高于周围,易守难攻,宋师竹听封恒说过,山间还布置有重重机关,这也是皇上放心把母亲和妻子放在这里的原因。
现在不过初秋,山景依旧清翠,而皇家的亭台楼阁及其精致,镶嵌其中极为写意。宋师竹在小径上逛了一圈,也觉得身心都安静下来了。
只是她没想到还会看到永昌侯夫人。
永昌侯叶夫人脸上的表情跟前夜在太后帐篷里时,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宋师竹注意她是从太后那边的方向而来,便想避开。说起来。永昌侯家也是她交给太后的名单之一……有些事情掺合进去太麻烦,宋师竹也不愿意惹上事情、
只是小路只有一条,这时避开确实刻意了些。宋师竹和身边的魏姨母对了个眼神,便无奈地上前行了个礼。
按照正常的社交规则,不熟的人行礼之后便能各走各路,彼此分开。只是叶夫人却仍旧走在他们身边,眼角的红肿肉眼可见。
宋师竹心里无奈,就连魏姨母也有种泰山压顶的心情,叶夫人这般作态,想也知道肯定在太后那边受了气。
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叶夫人在女眷场合历练已久,一看便知道眼前两人的心思。若是旁人,她许不会跟上来。
但封家和魏家不同。这两家只是小门小户,平日做事低调素不得罪人,就连此时对着她也有种战战兢兢之感。
她方才在太后那边着实受到了惊吓,此时也愿意跟一些一眼便能见到底的人一块待着,若是一个人。她怕自己就要胡思乱想了。
她在太后那边见到一双儿女时,立刻就说不出话来了。章太后只是让她过目一眼,接着便让宫女把人待下去。威胁之意极为明显。
而之后却直接问她,京城的那些武将中,还有谁勾结了吴王世子。
当时听到这句话,叶夫人立刻就额上冒汗。
她是见识过章太后的强势的,太后方才说的话还在耳边萦绕着:
“妇人这一辈子,多是为了丈夫儿女和家族活着,但这三者中又有轻重,生儿育女之后,便是孩子最重。这点哀家和你没有什么区别。”
“你的丈夫和娘家,现在都在外头。这一战吴王若胜,哀家必要让你们为皇儿陪葬。永昌侯许是会因为感激和愧疚记你一时,但以后必定会另有妻儿享受他的荣光,你的娘家没了你和孩子的纽带,以后和侯府也会渐渐疏远,你何必为他们牺牲自己和儿女?”
“但若皇儿胜了便不一样,哀家可以承诺放你们一家子一命,包括永昌侯在内。”章太后用一种傲然的语气道,“就连先前那几位阁老,哀家都放了,不至于在你这里毁诺。”
这些话,确实让叶夫人心里纠结。想着永昌侯临行前的目光,还有自己的一对儿女,叶夫人实在拿不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