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鸾回清风阁的时候,夜色已浓,流月与葡萄手中都提着灯走在她身侧,月光被乌云遮挡,只留下一个惨淡的轮廓。
她心中藏着事,纷乱如麻的剪不断理还乱,眼前一会是康姨娘与陈鸢略带得意的神情,一会是老太太略带沧桑的话语,最后这些画面通通散去,只剩下纪焕坚毅带笑的脸庞久久徘徊,驱之不散。
陈鸾自嘲,自己还真是个痴情之人。
隔日,老太太就命人往各府送了帖子,也隐隐放出了风声,各家各户皆有精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国公府此举的用意。
嫡女庶女,嫡子庶子的观念差别在众人脑海中根深蒂固,如今哪怕是把一个姨娘扶正,但其所出子女都长大了,与真正倾尽心力与资源培养的嫡子嫡女仍不可相提并论。
心里门清归门清,这仍是一件盛事。
老太太早早的就将诸项事宜吩咐下去,只等宴会之日到来。
这几天康姨娘与陈鸢都老实安静得不像话,没有半分扬眉吐气之意,只每日待在自己院子里,旁的事一概不参与。
宴会前一日,陈鸾听着流月的回禀,笑得眉目弯弯,美人素手微抬,漫不经心地取下玉簪,一头的青丝如瀑散在背后,淡淡的幽香散开。
她红唇轻启,道:“这回倒是学乖了。”
等这一日,玉色阁那位等了十数年,从最貌美年轻的年纪熬到险些人老珠黄,靠着晚来的子嗣才登上的主母之位,若是在临门一脚被人抓住了把柄,那定然肠子都要悔青。
毕竟康姨娘比谁都清楚,老太太到底有多不喜欢她。
今日的松口妥协,又来得多不容易。
流月端上一碟子马蹄糕放在小几上,又去外头剪了开得正好的花枝插在玉白瓷瓶中,娇艳欲滴的花朵带着幽香招展,这房间的颜色都盛了几分。
“流月。”陈鸾侧首,松了松雪白的皓腕轻唤,而后问:“南阳王府与公主府,可都送去了帖子?”
流月点头,神色无比认真地回:“小姐亲自吩咐的事,奴婢们哪敢怠慢?南阳王府那的帖子,老太太已叫人发了,只是三公主人不在公主府,府上的人说,公主在皇宫,也不知会不会来。”
陈鸾点头,默了一瞬,道:“锦绣郡主可知道这事了?”
“定是知道了的,老太太那也发了帖子去郡主府上。”
陈鸾有些意外地轻喃,秀气的眉头微蹙,老太太怎么会不知这帖子的含义?
帖子一发,要不就是笃定郡主已放下往事,国公府想与郡主重修旧好,要不就是老太太压根不想康姨娘坐上主母之位。
锦绣郡主脾气火爆执拗,若是当众一闹,吃亏的必然是康姨娘,在诸多来宾面前,国公府丢尽脸面,沦为京都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这绝不是老太太希望看到的。
既然如此,这帖子最好是避开郡主府送,可老太太心知肚明,还是这样做了。
这到底是何用意?
着实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不管怎样,阴差阳错的也帮了陈鸾一把。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一次,若是郡主来,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不来,也只能说康姨娘有福气。
五月十日,天气晴好,艳阳高照,镇国公府一早就热闹起来。
陈鸾起得早,在天还泛着蒙蒙黑青的时候,就淌着露水与寒意去了一趟清冷冷无人的芙蓉院,这里是苏媛尚在人世时的居所,自她死后,这院子就荒废下来。
老太太常派人来打扫,但这院子十数年无人踏足,底下的丫鬟躲懒,荒草还是长满了小院子。
陈鸾踏着荒草,一步步往前走,露水沾到衣裙上她也浑然不顾,脸颊上的笑意始终清浅有余。
月季常开,馥郁芬芳,几朵未开的月季被晨间的风一吹,洒落下露水几颗,颤颤巍巍含苞待放,散着独有的幽香。
她不知母亲长得什么样子,所有印象皆来自画像,但她知道自己长得与苏媛很像,因为老太太时常瞧着她的脸走神,也因为这张脸对她近乎有求必应,娇宠无度。
这都是母亲留给她的,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老太太曾亲口说过,白花之中,苏媛独爱月季,芙蓉院中的月季花,就是她亲手所种。
陈鸾许久没有踏足这里,入目一片荒凉,府上其他地方却张灯结彩,来往丫鬟皆面带笑意,这一切,都是为了即将成为国公府上第二位主母的康姨娘所准备。
微风轻拂,柳枝低头,陈鸾一张小脸上似是带着清冷的仙气,若行走人间的谪仙一般,仿佛随时可以乘云而上。
“母亲,鸾儿无用。”她的声音极轻,夹在风中,破碎得只能听见几个含糊的字眼,可一字一句中的恨意,却无法消磨。
是她无用,负了母亲一片苦心,也负了自己一世。
一朝重生,她步步为营,处处小心,还是叫那对蛇蝎母女登上了高位,不仅不能正大光明报仇,还不得不时时堆着笑脸,给老太太建议将康姨娘扶正。
纤细的手指如白玉一样娇贵,月季花枝上的尖刺十分容易便扎破了皮肤,深入到肉里,陈鸾吃痛,微蹙眉头,指尖飞快地涌出一大颗血珠,滚落到绿色的叶上,妖异又无害。
“母亲,鸾儿这一世定会好好的,谁欠了我们的,都要完完整整的还回来。”
说罢,她深深地看了这院子一眼,转身回了清风阁。
她一如既往地用了早膳,却在梳妆打扮时,挑了最不起眼的一件月白蝶纹罗群。
陈鸾是京都出了名的美人胚子,这月白蝶纹裙穿到她身上,越发显得人娇弱俏楚,一双含情目勾人至极。
“小姐,今日穿这件衣裳,会不会太素了一些?”葡萄给她戴上暖玉耳坠,皱着眉头不解道。
这样的盛大场合,小姐又是嫡长女,未来的东宫太子妃,穿这身未免太过寒碜,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姐在府上地位低微呢。
陈鸾微微挑了挑眉,镜中的人面色弱白,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态,她启唇轻言,道:“昨夜风大,窗子半开,我受了些许风寒,故而今日脸色苍白,可听明白了?”
流月心思缜密,当即拉着葡萄应下。
眼看着时辰将至,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太阳自东而起,撒下晨光万丈,草木从梦境中惊醒,活力焕发。
陈鸾到前厅堂屋之时,已来了不少世家夫人,老太太坐在上首位陪着几位老夫人说话,康姨娘今日风头正盛,穿了一件偏正红的长裙,就连陈鸢,也是光彩照人,脸上的笑容一刻不停。
今日,是她们的大日子。
也是扬眉吐气之日。
从今往后,陈鸾所有的,她陈鸢,一样不差。
她要光明正大,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陈鸾踩下神坛!
第20章
今日来的都是后宅女眷,因为是老太太下的帖子,还有几家的老夫人也是赏脸如约而至,假山湖亭,花苑堂屋,处处都是千娇百媚的世家小姐,莺燕糯语,自成盛景。
类似于南阳王府这种顶级门楣,自然没怀什么别样的心思,纯粹是看在老太太的面上前来,但有些稍没落的一流世家就不一样了。
国公府现只有陈昌恒一个男嗣,如今姨娘扶正,不出所料他就是镇国公世子,若是自家府上嫡女嫁过去,便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两家交好,利益多多。
有这等想法的世家夫人,不止一两位。
所以今日的康姨娘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脸上得宜的笑容没有停过,她享受着这份迟了十几年的殊荣,只觉得苦尽甘来。
头顶的太阳光所向披靡,烈日骄阳下陈鸾的面色就更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她自小用各种滋补食材,娇贵得不得了,这几日心里郁结,连带着夜不能寐,可不就成这幅弱不禁风的样了?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始终噙着几缕清浅的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乐意与委屈来
南阳王妃与大将军夫人坐在堂屋的坐椅上,两人交好,私下相谈甚欢,聊着聊着,大将军夫人的目光就落在了陈鸾身上,她神情不变,语气唏嘘,低着声道:“妾室扶正,倒是苦了这孩子。”
众所周知,小郡主与陈鸾自□□好,南阳王妃也算是瞧着这个丫头长大的,所以开口之前,心就偏了,她淡淡瞥了眼站在人前一脸笑意的康姨娘,道:“妾就是妾,扶正了骨子里还是改不掉小人得志的嘴脸,大姑娘无生母照拂,也比二姑娘大方得体许多。”
大将军夫人笑着附和,她们心知肚明,即使是被扶正了,这原配嫡妻所出的嫡子嫡女,也是要压继室子女一头。
只是陈鸾这孩子从来与人为善,没见过人心险恶与丑陋,将所有人都想得同她一样良善。
在她出嫁前,给她上这么一课也好,希望能让她看清,进而对人对事有所防备。
小郡主来得早,见她没来便兀自去了清风阁寻人,而陈鸾彼时才出院门,两人正正好错开。
所以陈鸾未寻到沈佳佳的身影。
流月从小路上出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姐,郡主在清风阁呢。”
陈鸾哑然失笑,转而望着眼前和乐融融宾客尽欢的场景,眸光一黯,意味不明地轻声笑笑:“这儿有祖母与康姨娘足够了,我们回清风阁去。”
她才踏进院门,就瞧见沈佳佳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俏脸微寒,一丝笑意也挤不出来,陈鸾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妙声缓语问:“这是怎么了?谁惹着咱们小郡主了?”
伺候的丫鬟乖觉,飞快端上两杯雾气氤氲的热茶,茶叶在沸水中舒展身姿,清香袅袅。
沈佳佳瞥了她一眼,不期然撞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她冷哼一声,道:“我为你着急憋屈得上火,你倒好,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品茶?”
陈鸾点了点她额间的花钿,敛了神色安慰道:“我知你心疼我为我着想,可今日之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叫她们如此欢欢喜喜……”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沈佳佳却懂了她的意思,可就是因为懂,才觉得憋屈得险些红了眼眶。
既然没有办法,就只能坦然接受,以退为进,只是退的这一步,陈鸾她该多难受啊?
“罢了,咱们就在你这院子里坐着,不去外头看那些人的嘴脸,眼不见心不烦。”沈佳佳揭开茶盏抿了一口,恨声道。
“你放心吧。”陈鸾笑着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
只是到底没能安稳的过完一个上午。
树荫下凉爽,太阳光照下来几缕,落在冰冷的石凳石椅上,不由柔和许多。
陈鸾与沈佳佳错开话题,聊些近期京都发生的趣事,时间倒也过得快。
约摸着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前头还未派人来寻,陈鸾皱眉,吩咐葡萄去堂屋看看。
约摸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葡萄步履匆匆地进了院子,朝沈佳佳福了福身,附在陈鸾耳边,道:“小姐,三公主带着人来了,现在前头都闹起来了。”
陈鸾脸上的笑意一滞,与沈佳佳对视一眼,接着追问:“可知为何事闹起来的?”
葡萄看了看沈佳佳,有些难以启齿,虽然小郡主与自家小姐是至交,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这样的事若是说出来,落了国公府的面子,也是落了小姐的面子。
“说吧,因何事而起?”陈鸾站起身来,头一回变了脸色,杏目中的柔意尽数转变为有若实质的寒冽。
“公主乔装而来,正巧碰上三公子从学堂归来,三公主没理会公子,径直就走了,谁知公子身边的书童看公主身边只带了一个伺候的丫鬟,非说公主对公子视而不见,是为不敬,各种盘问。”
话说到这里,陈鸾彻底明白了过来,三公子陈昌恒做了十几年的庶子,一朝眼看国公府世子之位尽在囊中,就再也无法忍受别人的不敬,想用看起来略寒碜的三公主立威?
怎么想的?又蠢又毒。
与陈鸢倒是如出一辙,狗眼看人低,愚昧蠢钝,小家子气深入骨子里,改也改不掉。
今日这事,自然无法善了。
纪婵那个性子……
陈鸾与沈佳佳到的时候,三公主面色不虞,坐在堂屋的座椅上,左右两侧各立着两名侍卫,老太太再一回低声下气说话赔礼。
第一次是因为陈鸢,这次是因为陈昌恒。
其余的夫人都被安排进了坐席,堂屋里除了三公主纪婵和老太太,就只剩下直愣愣站着略显木讷的陈书恒。
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美艳异常的少女,竟就是京都传闻中最负盛名的嫡公主,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