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鸾坐在铜镜前的软凳上,手里拿着那串被纪焕捏断的珊瑚手钏,昨夜唤人找了许久,也还是缺了三颗。
她目光浅淡,手中珊瑚珠子温润的质感叫人觉着有些舒服,流月见状,抿唇安慰道:“等会叫宫女们再仔细找一找,总归是落在这殿里的,娘娘莫急。”
陈鸾摇头,眼角眉梢的笑意越浓,却是站起身来将手里殷红似血的手钏掷到了窗外,夜色茫凉,这回是再怎么找也找不着了。
“再喜欢的东西,碎了便是碎了,再强求也于事无补,多年犯傻,也该有个头了。”
葡萄从外头撩了珠帘进来,低声禀报道:“娘娘,养心殿的公公来传话,说今夜神仙殿设宴,娘娘不可缺席。”
流月皱眉,有些不满地道:“娘娘不是才派人去传了话,说今日身子不适,便不去了吗?”
“不止娘娘,就连三公主那也被传了话,这回应该已经到了神仙殿了。”
陈鸾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是满目寒凉,她手指尖凉得可怕,声音里夹带着簌簌寒雪,道:“给本宫更衣。”
一路行过红绿宫墙,在神仙殿的门口,正遇上皇帝的仪仗,陈鸾眸子也不抬一下,当即退后三步,行了个大礼,当真是恭恭敬敬,疏离有加:“臣妾参见皇上,皇上金安。”
纪焕才准备朝她伸出的手就这样僵住了,灯火晃悠,男人面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声音是沙哑醇厚的,“起来吧。”
陈鸾这才直起了身,也不敢与他并肩,老老实实的落后两三步,眉目间的冷意竟比纪焕还要深浓些。
她从来都是爱恨分明的性子,对欢喜之人笑魇如花,对旁人俱是冷若冰霜,连样子也不屑做的。
前世今生,纪焕见过她恶语伤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却头一回见识到她这份漠然疏离。
再结合她昨夜在明兰宫说的那几句话。
他一颗心直直往深渊里坠去。
第49章
今夜神仙殿灯火通明, 这个时辰,大臣们都已到了,纪焕与陈鸾一先一后的进了殿。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尖锐得有些刺耳的声音从神仙殿门口的太监嘴里传出,远远的荡出几层回音。
原还热闹非凡的内殿一下子安静下来, 众人肃然而立, 无不拱手福身,翩然起舞的乐姬退到两侧, 匍匐身子行大礼。
“参见皇上, 参见皇后娘娘。”
一步步行过九层梯阶,男人明黄的衣角摆动,而后稳稳坐在正中的那张龙椅上,陈鸾稍落后几步,眸子微垂,也跟着落座在自己的位置上。
“诸卿平身。”纪焕的目光从身侧女人略冰冷的侧脸上划过,而后落在下首乌泱泱一大片人身上, 道。
待诸位都落了座, 陈鸾这才抬眸细看。
长长两列坐席并排, 左侧坐着大燕的朝臣侯爵,右侧则是一些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为首的男子一双桃花目,生得极为俊美,瞧谁都是几分漫不经心的模样。
在这样的场合,他除了一开始站起来朝纪焕拱手行了个礼外, 便是谁也没放在眼里了。
只每每瞧向纪婵时,目光才堪堪柔和认真几分。
陈鸾不动声色地端起小案几上的清茶抿了两口,辨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晋国那个风评不算好却稳坐太子之位数十载的皇太子,袁远。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纪婵被安排在了大燕这边的首席,正与袁远相对而坐,因此脸色当真算不上好看。
此番两国使臣来觐,带了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特别是那袁远,当真是娶妻的阵仗,丝毫不顾忌些什么,任由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漫天飞。
开席前纪焕说了几句客套的官方话,接下来轻纱曼舞,歌乐阵阵,有酒瘾大的已喝上了头,大多数却还是冷静而克制地挂着笑,分析着局面。
纪婵双手掩在广袖之下,从头到尾,连口茶都没有抿,脸色冷得有如三九天里飘落的雪沫子。
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与对面那霁月风光的男人对上,袁远挑了挑狭长的眉,朝她遥遥举杯。
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
纪婵轻飘飘地挪开了目光,心中暗骂一声,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她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莫说做太子妃了,便是普通高门贵族的主母,怕人家也是极不情愿的。
宫外请来的大夫均束手无策,只叫她安神静养,说不得时间一长,哪天便自己好了。
左右她对婚姻情爱之事无甚兴趣,再不济手里也还捏着昌帝遗旨,便是到了佛山那等清苦之地,也不会过得多落魄,还没有世人的嘲笑讥讽,再好不过。
只是可惜了鸾儿……
纪婵看向坐在皇帝身边无端显得有些落寞的陈鸾,再想起这么些年她的追逐与付出,顿觉有些意兴阑珊。
情之一字,当真这么伤人又没道理可讲。
百般强求也未必能得到好结果。
宴会行进至尾声,丝竹声渐去,纪婵突然敛了面上神色,站起身来朝着诸位上的男人福了福身,音色清亮足以叫这殿里所有人听清。
“皇上,臣请旨即日起前往佛山,一为父皇母后潜心诵经,以显孝道,二也是因臣身子虚弱,太医说宜寻僻静之所安养,思虑再三,特请皇上恩准。”
此话一出,当即引起殿中一片哗然。
纪焕的目光停在纪婵那张妖冶的小脸上,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同流着皇室的血,眉目间皆是如出一辙的傲气冷然。
念及自己对许皇后和昌帝的承诺,男人威严的目光稍缓,而后落在下首诸人身上,问:“诸卿以为如何?”
左相司马南目光闪烁几下,皱眉的时候一张老脸上的细纹堆成了褶子。
这事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可妙婵公主身为皇家唯一嫡女,先帝在世时当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提出这样的要求委实可行,百善孝为先,此举会给大燕的朝臣百姓一个表率。
只是……
晋国的皇太子都大张旗鼓的到了皇宫了,总不能又空手而归?
这都第四回 了……
袁远脸上的笑意慢慢的沉浸消失,他慢悠悠地放下了手里把玩的酒盏,目光落在那女人纤细的身子上,眼中的幽光几欲要将人吞噬。
他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她再不愿,那便只能强抢回晋国了。
左右在她身上,自己面子已丢了十之八九,笑话也不知被人看了多少,她再不愿嫁给他,便也只能让她瞧瞧这副表皮之下叫嚣着快要压抑不住的掠夺念想了。
真是不想吓她的。
就在朝臣面面相觑,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离的时候,陈鸾伸手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露出手腕上光泽润透的羊脂玉手镯,她站起身来朝着纪焕福了福身,道:“孝行天下,为国之根本,佛山又是昔日太皇太后礼佛之地,地方清净,是潜心诵经的圣地。”
她顿了顿,接着道:“臣妾愿陪公主前往,请陛下恩准。”
这话一说出口,周遭空气都凝结成了冰。
左相默默地咽回了那句到了嗓子眼的不妥,面皮一抖,倒也没敢在这时去触两个男人的霉头。
小姑娘尚还半蹲着,纪焕仅仅只能看见她小半边侧脸,像是淬了冰一样,他狠狠皱眉,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皆蕴着遮掩不住的不悦:“此时稍后再议。”
陈鸾与纪婵对视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神仙殿晚宴结束后,晋国皇太子袁远以及北仓使臣皆去了养心殿与纪焕商议要事,陈鸾则与纪婵并肩回了明兰宫。
夜色已深,宫女们打着灯行在前头,风里带上些寒意,纪婵掩在广袖下的双手仍在不自觉地抖,她难得皱眉,叹息声轻得揉进了风里。
“烦心事真是一桩接一桩的来。”纪婵忍不住小声地抱怨,而后接着道:“只是方才我瞧着他那样儿,显然并不期望你远去佛山。”
“若是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的好些,毕竟如今你们身份不同往昔,又是好容易才修成正果。”
陈鸾抿唇:“若是他的情绪能叫人一眼看透,便不是纪焕了。”
“在他身上,我都数不出到底低了多少次头,只是婵儿,我这回当真是心寒了。”
“这世上,真有怎么努力也捂不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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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琉璃灯盏散发出炽热的光亮,偌大的书房之中,燃着袅袅的薄荷香,为这如水夜色更添三分苍凉。
谈完了正事,袁远随意为自己寻了张凳子坐下,眼皮往上掀了掀,神色并不好看,声音却仍是七八分的漫不经心:“今夜这事是怎么回事?”
“特意送给我的见面礼?”
纪焕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而后皱眉,道:“朕答应过父皇母后,必不叫纪婵受委屈,更何况她手里有父皇的遗旨,她若想去佛山静养,朕不会阻拦。”
袁远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公子样儿,稍稍坐直了身子,目光隐含幽光:“昌帝临终前,是有意将她许给孤的。”
枉他暗自乐了那么些天,一路风尘仆仆像那些情窦初开的愣头青一样扑到了大燕皇城。
这才歇了一夜,没等来美人正儿八经看上几眼,倒是得了这么个消息?
“那会母后说你为人还行,是个不错的归宿,父皇只说婚事由纪婵自己做主,任何人不得勉强,遗旨上写得明明白白,你可要一瞧?”纪焕揉了揉眉心,脑仁一阵发疼。
从神仙殿出来时,小姑娘的脸色苍白,寒凉如水,对他疏离恭敬得不像话,别说一声声软糯的阿焕了,就连皇上这两个字都是夹带着寒气的。
他现在一闭眼都是那个大雪纷飞的白日里,她嘴角染着血污,颤抖着倒在他的怀里,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完整就走了。
那样的场景,光是想着就叫他觉着从头凉到尾。
昨日对她发了那样大的火,她必然是被吓到了,转而变成那样一副态度,甚至请旨随同纪婵一起前往佛山。
若真放她去了,还打算回来吗?什么时候回呢?十年或是二十年后?
她是不是彻底对他失望了?
男人身躯高大,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向黑暗伸出,而后缓缓闭了眸子,负在身后的手掌一紧再紧。
放她离开自己身边,做梦!
失去她的感觉,锥心刺骨也不为过,他那日骤然知晓前世的一切,心里燃起的滔天怒火,与其说是对她的,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
怨自己自视过高,刚愎自用,自始至终都看着她付出,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以为在自己的羽翼下无人可动她。
是他没有保护好自个的小姑娘。
她遍体鳞伤,重生回来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小心翼翼朝他靠近,软软糯糯哄他开心,他昨日发火,小姑娘被吓得眼泪水不住的流,他却觉着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拂袖而去。
简直不敢再深想下去。
纪焕额角隐隐跳动,隐忍地克制着坐到了案桌前。
袁远把玩着手里的佛珠串子,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一时之间,这偌大的养心殿寒流涌动,半晌无声。
“你总不至于还想着前年的那件事,为了寻回场子,连自己的皇后都舍得流放吧?”袁远皱着眉头颇为一本正经地问。
纪焕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根本不想同这等神经病说话。
“你我之间交情不浅,也知纪婵是我心之所向,四次求娶而不得……”
袁远白得有些吓人的食指拂过眼角,薄唇抿出一条透明的弧线,一字一句道:“你不会以为我和你一样,是个能忍的,甚至能忍到她与别人定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