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巨型机械的零件散落在四周,最矮的也比一般的景观树木高上半米。它们歪歪斜斜戳在地上,有点类似于残缺不全的畸形电线杆,由无数线路和细碎零件搭起树冠。不少机械生命在上面做了窝,电线中还混杂着不少乳白色的胶质丝线,如同某种巨型蜘蛛的蛛丝。
某种接近立方体的小型机械生命正一串串顺电线爬着,三只小腿挪动得飞快。有几只冷不丁被胶质丝线黏住,体表冒出一阵阵电火花,而后冒出一点浓烟。
另一种蜈蚣状机械生命顺着胶质丝线爬行,绕到小方块身边,基本一口一个,吞得欢快。
在这古怪的灰白色森林之中,屹立着不少巨大的球形仓。比起地下城那样的后来造物,它们更像是曾经属于地表的设备——它们的直径保守估计有五十米左右,仓上印有普兰公司的logo。白色涂料大片大片地剥落,锈蚀已经在仓体上制造了不少透风的不规则孔洞。
它们就这样半埋在机械废料里,表面凹凸不平,像是遭受过不少撞击。顶端歪歪斜斜伸着杆子,有的杆子顶端还亮着不算明亮的灯。
这些球状仓密集地散落在这一区域,光是阮闲能看到的就有十五六个之多,估计远处还有更多。
余乐眯起眼,终于,他挑了其中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冲他们抬抬下巴。
“就那个。”余乐扬扬手,“涂锐告诉过我,上面油漆剥落的形状很特别,像只熊。看见了没?那个杆子尖不亮的。”
进了球状仓,阮闲才意识到这里是个多么难探索的地方——仓内并不空旷,被隔成了很多小间。加上毫无规律可循的锈蚀破坏,整个就是个天然迷宫。如果不是余乐在前面磕磕巴巴地引路,就算是自己,也很难一下子找对目标。
毕竟这里四面八方都是尸臭。
每个格子里都有或新或旧的尸骨,他们头戴某种眼罩似的装置,用各异的姿势缩在小间的角落。很多人眼罩上的指示红灯还断断续续地闪着。
不知道踩过多少具尸骸,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反抗军的总部修在这个球状罐中层,打通了不少小间,又安装了大量探知与计算机器。就算它们如今已经被破坏得所剩无几,阮闲仍然能感受出当时这里的先进程度。
感觉有点违和,如同踏入一栋老旧的危楼,随后进入其中某个装修时髦而先进的房间。
“差不多两年前吧,这里就是阮闲和范林松最后被目击的地方。”余乐拍了拍被炸碎的探测仪,颇有点心疼地叹了口气。“反正涂锐是这么跟我说的……你们要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季小满对线索毫不关心,她踩过被炸得焦黑的人类骨片,开始卸下那些还能用的稀有零件。铁珠子蹦下唐亦步的肩膀,嗖地冲到季小满脚边,开始用嘴接她挑剩的废品。
阮闲在满是灰尘的废弃空间中踱步,试图还原当初的景象。唐亦步却在其中某个角落停下,他伸出手,从废墟中拎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袋子里放着一点点半融化状,早已变质的自制软糖。
那仿生人猛地将袋子握紧,随后慢慢松开,状似不经意地将它扔回原处。
“这边像是会议室。”阮闲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在铁珠子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中,一小袋胶质糖果落地的声音并不明显。“亦步,过来看看。这里没准还有点阮闲的东西。”
“知道了。”唐亦步没有再去看那袋变质的糖果。“这就来。”
“说不定我们还真能找到点什么。”阮闲从废墟里捡起一块半融化的黑色塑料,兴致提升不少。“它是被烧熔的,这种材料对震动很是敏感,说不定我们能把当时的声音还原出来……亦步,你怎么了?”
“阮先生。”那仿生人的声音里透出些微妙的无助。“……你喜欢吃糖吗?”
作者有话要说:
软……不管喜不喜欢吃糖,最后注定要被糖吃的√
虽然大家一直说希望他俩谈恋爱_(:3」∠)_可他俩这扭曲性格没法像隔壁那样突然开始甜甜地恋爱起来,更像是,怎么说,那种大人式的……(比划)
甚至可能先()再(),快,懂懂我!(。
第100章 方形糖果
一个有点熟悉的问题, 阮闲想。
【第142次提醒, 此类食物碳水化合物含量过高,以你的身体状况看来……】记忆里nul-00在用平板的电子音唠叨, 随着他们交流次数的增多, 它的话越来越多, 对自己的敬称也没了。
【我知道。】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阮闲曾经用实验室的设备做了点胶质软糖,藏在nul-00的机房偷吃。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喜欢甜味, 而是每天食用的食物实在是太过寡淡——随着病情加重, 一点额外的添加剂都可能引起不良反应。
每天吃些口感黏腻无味的流体, 阮闲只觉得自己的舌头正逐步失去它的功能。实验室里制糖的材料最容易获得, 他也能把它对身体的影响压到最小,最终产物便是这些微粘的胶质糖果。
它们被做成规整的小方块,带着点淡红色,没有半点水果味道, 只有单纯的甜味。由于材料有限, 这股甜味里还带着点让人不太愉快的酸苦, 但好歹也算多了点滋味。
那些糖果可以说是自己人生最后时光的一点点消遣, 阮闲原本是那样想的。
nul-00的项目完善的同时,他的健康状况也在飞速恶化。虽然谁都不提,阮闲自己做过推算, 他很可能活不过三十岁。好在nul-00的测试状况喜人, 他或许能坚持到这个项目完成。
然而随着身体恶化, 愿意和他交流的人越来越少。
人们生怕说错什么话,引起这位珍贵学者的剧烈情绪波动。要是项目主负责人在这个时候出个三长两短, 丢工作都是小事。反正沟通的手段千千万,除开交谈,他们还有无数种方式交流。
项目开始的前两年还好,接下来的三四年,不算对弱人工智能的简单指令,阮闲的当面交谈对象几乎只剩下nul-00。
其实人们不需要那么敏感,阮闲这样想过。要是说错话就会把自己气出毛病,他早就被nul-00气死了。
【我换个表述方式。】nul-00似乎不打算放过他手中的糖果,【你再吃下去容易死。】
【……】阮闲捏捏眉心,【多谢提醒。】
【你该工作了,比如继续完善一下我的感知系统,或者完善一下我的感知系统。】nul-00继续嘟囔,【比对一下工作和摄入额外糖分对你的身体损伤,工作更好一点。现在放下那包糖还来得及,你可以把它放在我的机箱右上角,我来把它烤化——】
【管这么多,你是我老婆吗?】阮闲哭笑不得,又往嘴里扔了块软糖。【以及谁教你的冷笑话?】
【你喜欢甜食?】那鸡贼的人工智能换了个角度,假装无事发生。
【喜欢。】其实他是不喜欢的,但这样一来,自己又要面对nul-00的十万个为什么。他的人工智能成长惊人,在某些不太妙的方面学习能力尤其出色。
【哦。】nul-00沉默两秒,用来散热的机箱发出阵阵嗡鸣。【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阮闲继续选择更为明智的答案,nul-00有点像刚出生的幼兽,他必须在这类问题上格外小心,省得伤了对方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异种心灵。
以及比起那些糖块,他的确挺喜欢它的……当然,“喜欢”这个词换成“依赖”可能更合适点。
【你更喜欢哪个?】nul-00锲而不舍。
阮闲开始考虑是否要把某些有线电视节目从nul-00的权限范围里剔除,天知道人工智能是否适用于年龄分级。
【你。】他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
【那别吃糖了。】也许是错觉,阮闲硬是从那平板的电子音中品出了一点得意。【你更喜欢我,那么我比那袋糖更接近你的‘老婆’定位,对你的管理权限要更高。由此得出结论,以下为正当请求——你更喜欢我,就多陪陪我,请不要继续摄取那种高碳水的食物。】
几年的努力成效显著,那只有半个椰子大小的家伙不仅学会了冷笑话,甚至学会了胡搅蛮缠。
第二天阮闲回到机房,自己藏的那袋糖果无影无踪,阮闲大概能猜到是谁搞的鬼。
那天自己笑了很久,使得相关的记忆格外清晰而深刻。在那段灰色海洋般压抑的日子里,回忆里的亮色着实不多。
这还是他第二次收到类似的问题,也是由一个人工智能提出,但更没头没脑些。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阮闲用差不多变成灰色的白外套擦着塑料片上的灰尘,从对于过去的短暂沉浸中离开。
“我装了点软糖。”唐亦步用那种有点奇怪的口吻继续。“不过考虑到你刚吃过东西,现在对能量的摄取不算刚需。我认为先询问一下比较合适。”
这护食护到天上的小子八成又是心疼自己的食物储备了,阮闲将注意力集中回手上的塑料片,好笑地摇摇头。
本来对甜味没有特殊的偏好,再加上吃了好几年的软糖,他也差不多腻了。既然唐亦步喜欢,让给他就是。
“我不怎么喜欢甜食。”他随口答道,将擦好的塑料片用软布包起来。“你自己留着吃吧。”
视线完全锁在自己的新发现上,阮闲没有看到身后唐亦步骤然复杂的眼神。
“看布局和设备,这里应该是类似于高级会议室的地方。”阮闲摸了摸被烧毁的墙壁,又扫了眼地上的骸骨。“攻击很突然,部分人没来得及撤离。但也不是不会有生还者的那种攻势,或许我们可以……季小满,我看了下,这里的材料是全的,你能做个逆向震动还原机吗?外接计算可以用电子腕环完成。”
“清理一下的话,可以。”季小满用脱下外套,兜了满满一袋珍贵零件,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给我十五分钟。”
她找了片干净地方,一屁股坐下,丝毫不介意自己身边焦黑的人骨残骸。
“外头这架势,当时应该有什么玩意儿用穿梭剂进来过。”余乐则对着墙面的古怪痕迹摸下巴,“瞧见没,那块儿的痕迹比其他地方稍稍深一点儿……哎对对,就那一圈。我见过,如果穿梭剂够用,保持穿梭剂生效的状态,在墙里停留半小时以上,会有那种印记。”
余乐一提,阮闲才注意到那些烧灼痕迹下的古怪印记。它实在是太浅,而其他痕迹又太抢眼,他本以为那是某种灼痕的一部分。
余乐走到那面被烧得乱七八糟的墙边,用手摸索着。
“型号是……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叫,我们叫它‘秃毛鹰’——秩序监察常用的小型突击飞船,废墟海有过几波。”曾经的墟盗船长拍了拍墙壁。
“小型突击飞船突然出现并攻击,轰击重要人物所在地点。”阮闲回忆了一下外面那些坑坑洼洼的球形仓。“秩序监察八成只得到了大概信息,所以用小型飞船广铺网,对每个仓层进行地毯式覆盖。这架正好撞对了地方。”阮闲观察了一番会议室与入侵点的距离。
“然后立刻发回信号,引领大部队跟上。”唐亦步接住阮闲的话头。“反抗军应该有应急备案,这里的尸体不多,资料也基本全被焚毁了,初步撤离挺成功。”
“只是范林松失踪,阮闲又自个儿跑了。”余乐擦擦手上的灰,“涂锐那小子也说过,乱子是撤离后才开始的。没了领头羊,想想也不奇怪就是。”
“弄完了。”余乐话音刚落,季小满紧跟着接上。
她的速度比机器车床还快,怪模怪样的组装机械上还带有焦黑的烧灼痕迹。她冲阮闲伸出手:“逆向震动还原机好了,给我你要还原的碎片。”
阮闲将软布包扔过去,季小满歪头看了看那片有点变形的塑料,又从腰包里掏出瓶喷雾,细细喷洒一遍,这才塞进组装机械。
“它的变形有点严重,”她说,“能还原的信息不一定完整,但我保证,你们不可能用其他机器得到更好的结果。”
一旦涉及机械方面的话题,小姑娘的口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
“请。”阮闲言简意赅。
季小满把外接线连进自己的电子腕环,打开光屏,输入一串简单的指令。
组装机械看起来有点像大象踩过的打印机,但它的效果一点都不含糊。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从光屏中传出,打破宁静的黑暗。
【突然袭击,是突然袭击!】有人在喊叫。
【五号应急预案,外部工作人员立刻撤离,打开紧急撤退通道。范先生和阮先生呢?】
【还在会议室——】
接下来是一串模糊不清的噪音,室内很可能遭到了二次袭击,或者是这片塑料被炸到了别的地方。
【别走……】这是范林松的声音,声音里混杂了愤怒与恳求。
就算听起来苍老了很多,阮闲仍然不会认错,他明智地保持沉默,继续听了下去。这会儿秩序监察的攻势八成猛烈不少,声音断断续续。
【你必须理解……治疗的一部分……你的脑部只能……】
他的谈话对象没有接腔的意思,只有不祥的沉默。
【……咳咳,为了人类的福祉……】范林松痛苦地咳嗽两声,还在继续。
接下来又是一大串杂音。
【我需要个安静的地方思考。】
另一个人终于回答了,声音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那的确是另一个阮闲的声音。杂乱的背景音中,那句话听上去冷静得瘆人。
【不!救……救我……小阮!】
塑料片的记录戛然而止,在记录的最后,范林松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谁?范林松和阮闲?声音挺像的,我估摸着没别的人敢叫阮教授‘小阮’了。”余乐啧了几声,“范林松这是死了吗?”
“如果范林松死亡,mul-01完全可以满世界宣传他的死讯,并且拿出他的死状示众,削弱反抗军的士气。”阮闲摩挲着下唇,翻找脑海中的情报。“毕竟他服用过身份干扰剂,没法制造复制体来顶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