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步假装没看到那个中指,他状似乖巧地跟在余乐身边,用目光一寸寸锯过那几个在壁炉前阅读的人。
理论上,这里比起真实世界要安全些,毕竟主脑的电子眼没法钻进人的精神。
进来没多久,唐亦步就搞清了这个地方的运转机制——记忆鸡尾酒是包装事先提纯处理好的记忆片段,直接塞进客人的脑子。这里更像是多人共享一段记忆生成的即时过程,如同踏入一个正在进行的梦。
硬要说的话,前者有点像随便看一段冒险录像剪辑,后者更像是自己亲身参与一场全息冒险游戏。
麻烦也有。
虽说唐亦步对自己的精神承受力有着十足的信心,a型初始机并不具备强大的治疗功能,也不能附着在他的精神上。在这里,自己在战斗力方面不会占太大的优势。如果被“杀死”,电子脑受损的可能性低不到哪里去。
最麻烦的是,若要杀死对方,必须让对方意识到自身受到了致命伤害——
毕竟不是真实世界,下毒不会有用,蛰伏于暗处进行突袭也很难起效,只有正面作战才有用。一切医学方面的知识通通失效,“潜意识认为自己会死”才是招致死亡的唯一途径。
唐亦步会下意识评估自己的受伤程度,并且会瞬间得出“可能导致死亡”的结论。尽管能尽可能地控制思维,唐亦步半点风险都不想冒。
不如利用脆弱的外表,相对和平地处理危机。就算情况有异,人高马大的余乐好歹是更显眼的目标,自己绝对来得及抽身。
唐亦步相当现实地考虑着,脸上挂好挑不出毛病的笑。像是察觉了唐亦步的想法,余乐凉凉地瞥过来一眼。
“你小子又动歪念头了是吗?我可不打算和你一起行动。”余乐习惯性地清清嗓子,放大音量。“……喂,要我看的东西呢?”
“烟姨会带您去书房。”
“嗯?烟姨不是那个——”余乐略带惊异地啧了声。
“柜台后面那个?那是我用的遥控人形装置。漂亮不?”上了年纪的女人挠挠灰白色的头发,磕了磕手里的木制烟斗。“我在这里也能分神操纵操纵它……你什么眼神,那可是按照我年轻的样子搞的。又是个肤浅的男人,算啦,过来吧。”
她低头看了眼唐亦步的模样,瞄向余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嫌弃。
“这可是姓洛的小子要求的,我没这兴趣。”余乐板着脸解释,“小唐,你先自己转转吧。一会儿告诉我这里的情况。”
这是要把自己支开,要自己单独调查。烟姨像是对这反应习以为常,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顶着余乐的仿生人这名头,自己也没有太多其他选择。唐亦步颇为不满地撇撇嘴,顺从地走向螺旋楼梯。
洋楼只有两层,螺旋楼梯连接着一条铺了厚地毯的走廊,窗户上的窗帘仍然拉得死死的。
唐亦步朝外看了看,和一楼余乐探查那会儿没区别,仍然是一片混沌的黑。几扇窗户旁还搁着小桌,长长的桌布垂到地上,上面摆着插着鲜花的花瓶,原本雪白的花朵被灯光染成淡橙色。
窗户的对侧有不少门,每一扇都锁得死紧。
唐亦步留心了下锁孔,试图找到撬开锁的方式,却发现看得越仔细,眼前的景象反而越模糊,只得作罢。走廊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接近监控设备的东西,唐亦步脚步轻快地遛了圈儿,很快探完了这个楼层。
这不是个大地方,八成是以某个人的脑为基础,用梦境相关原理搭出来的精神空间,再对其他人短暂地敞开。如果设备到位,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比在主脑眼皮底下聚会安全几个倍数。
然而理论挺简单,实际操作起来的难度小不到哪里去——
根据余乐上次的反应,保守估计,这里的时间流逝速度和外界应该有差异。要在外界短时间内搭上线,并且不引起主脑的怀疑,这不是外行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一株雪的聚会方式比他想象的要高明不少。不过要做到从零开始,在这层层叠叠的蛛网中挣出一片虚幻的空间,无异于另一场直接对阵主脑的战斗。
看来那个阮教授的确来过这里,唐亦步垂下目光。
考虑到他们是新人,这里估计不是什么重要聚会地点。无论一株雪是不是在私底下做些读书和宣传以外的小动作,都不会蠢到把生人引到情报地点来。
余乐不是省油的灯,刺探能力还是过关的。目前自己最好表现得无害些,等出去后先交流一下情报。然后……他还有一个约会。
唐亦步倚在其中一张小桌边,瞥了眼花瓶里插着的花,又开始默默紧张。
好在这份紧张没有削弱他的警惕性。十数分钟后,一个人影刚从楼梯处冒头,唐亦步便嗖地猫下身子,在盖着桌布的小桌底下藏好。
一双属于女人的高跟鞋踏过绒毯,唐亦步稍稍掀起一点桌布褶皱,看到了熟悉的木制烟斗。烟姨正停在某扇门前,背对着小桌,动作利索地掏出一大串古旧的金属钥匙,逐把拨弄。
唐亦步打量了会儿烟姨的站姿,在她无声开门的那一瞬,轻手轻脚地钻出桌布,在她的视角盲区里小心移动。走廊的地毯和少年的身形让这件事难度下降不少,烟姨只顾着推门,最多就是左右望了下,不难应付。
进门才是最容易暴露的环节。
唐亦步鬼魅似的跟在她身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像是黏在对方影子上的一页薄绢。烟姨的动作熟稔果断,唐亦步屏住呼吸,猫似的移动步子,随对方身体的旋转调整动作,一阵风似的随烟姨闪进门内。
随后他真的迎上了一阵风,还是冰刀似的寒风。它们卷起雪片,毫不留情地削过他的面颊。唐亦步很确定,他们并非进入了一间房间,而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扇带领他们过来的门被烟姨关上,没过几秒便消失了。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一个破落的钢铁城市内,巨大的烟囱在不远处喷出滚滚浓烟。空气里塞满木炭燃烧特有的气味,但微妙得缺少了点真实感。
街上没几个人,所有建筑都将门窗紧闭。天色很暗,只有那么几栋房屋里亮着灯,映亮了挂在房檐上的冰棱。烟姨正拿着她的木头烟斗,踩过满是泥泞雪水的路。黑暗厚重的天空黏在这个破落的城市上方,隐隐有碾上大地的趋势。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女人的脊背又弯下几分。
唐亦步认得这地方。
早已毁灭的1024培养皿立于他的面前。
唐亦步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它的毁灭。寒冬如同慢性毒药,将它的目标浸在绝望里,缓慢而坚定地逐个杀死。
最后的火星熄灭,燃烧的浓烟散尽。在mul-01做出清理重置前,1024培养皿注定化为冰封的死城。眼下它的幽灵却在他面前飘荡,一副在死亡前挣扎的模样。
一个人的精神不可能径直通向现实。自己敢跟上来,只不过因为烟姨的真实身体和他共用一套装置,自己不至于因为装置配置不同而陷入未知的危险境地。
前提是他跟紧她。
唐亦步拭去融化在脸上的雪水,没用太多时间来回忆过往。他搓搓冻红的双手,在脑内用力想象御寒用的袍子。
不多时,唐亦步身上多了件宽大的制式黑袍。厚薄恰到好处,袖子有点长,遮住了他大半个手掌。如果把带着毛绒边的兜帽稍稍向下拉一些,从成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个下巴。
唐亦步将领子系好,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伪装人类幼崽的要点,给自己的兜帽上又加了两只毛茸茸的布片耳朵。虽然看不出是个什么动物,但这件袍子上的压抑味道散去不少,更像是正常孩子会穿的款式。
再加上足够遮住下半张脸、带有难看花纹的手织围巾,这副打扮应该能把人们的疑心压到最低。按理来说,他应该把眼睛的颜色也换成普通的褐色,这样被识破的风险会降到最低。
然而他迟迟没法进行具体想象——一旦他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眼睛上,阮先生吻上眼皮的记忆就会自顾自冒出来,伴随嘴唇碰触的柔软触感和湿润温热的呼吸。
对方真的很喜欢这双眼睛。
算了,这个细节带来的安全性只是锦上添花的程度。唐亦步又把柔软的兜帽边缘向下扯了扯。
现在也不是细数阮先生给自己造成了多大影响的时候。
烟姨独自走在前面,枯瘦的背影像是随时会被暴风雪吹散。唐亦步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在暗处悄悄行走,地上的积雪差点没过他的脚踝。
他看着她走到烟囱附近,随后进了1024号培养皿里最大的俱乐部。
在永无止境的严冬中,这里曾经是人们唯一能够找点乐子的地方。人们聚集在一起,空气会暖和不少。他们在室内燃上火,玩一些傻兮兮的简单游戏,喝用罐头煮的豆子辣汤。
现在室内的火堆还燃着,豆子汤在锅里噗嘟噗嘟翻滚。人却少了不少。烟姨进了门,在室内人最多的桌子旁坐下。一同在座的还有五六个人,各个表情严肃。
如果从正门走进去,自己瞬间就会暴露。好在他在真实的1024号培养皿待过不少时间,对这栋建筑的结构了如指掌。
唐亦步绕到建筑后侧,挤进一个格外狭小的暗巷。他所熟知的老旧破洞还在原位。
这个洞存在了很久,巷子有墙挡着,无论寒风还是野猫野狗,哪个都进不来。而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洞口也略嫌狭窄。物资有限,最后谁都没有管它。
它对自己现在的体型来说倒是刚好合适。
唐亦步挤进建筑内部,从堆积的干树枝和枯草堆里挣扎出来。这里算是俱乐部的后厨,而想象食物耗时又耗神,他干脆地打开柜子,给自己弄了几罐冰凉的豆子罐头。
后厨比大厅更为空旷,唐亦步把豆子罐头塞进口袋,嘴里叼着勺子,蹑手蹑脚地凑近大厅,藏在堆满废纸箱的角落里。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一个络腮胡男人有点不耐烦地开了口。
“洛非带了新人,我总归得去盯着点。”烟姨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面生的男人,弄了本挺过火的色情读物过来。瞧那年纪,八成是大叛乱前见过些世面的。”
她将烟斗磕了磕,瞥了那男人一眼:“带了俩仿生人,一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模样都挺周正,不过不是最流行的那几款脸……底细也就那样,我觉得不像秩序监察的人,寻思着再观察看看。”
“小心点,宁愿要洛非那样的傻小子,也别弄个秩序监察进来。”
“还用你说。”
“洛非的情况怎么样?”
“还那样,他真以为我们就是个读书会呢。”烟姨语调里没有轻蔑或是嘲讽,笑容反而有点苦。
“继续说你那边的情况吧。”和她对话的男人果断跳过了这个话题。“这次中枢那边的消息……”
“没有消息,一切照常。有新人进来不假,中枢那边没有进行测试的意思。我特地问过,那边可能想再观察观察。狼也没有动静,暂时不需要担心。”
“我那边也没有狼袭,最近主脑的监察有点松,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们完全没有把话掰开说的意思,唐亦步一时无法判断那些词句的具体含义。他蜷缩身体,把自己尽量藏进纸箱堆,听得越发认真。
“规律不变的话,袭击应该就在这两天,我待会儿会回去盯着。”烟姨沉默了会儿,再次开腔。
“这是目前为止最稳定的一个中枢了,决不能有闪失。”
“嗯。”烟姨喷出一个烟圈,“仿生人秀场那边呢?这都多久没消息了,如果教授一直没有指示,我们没必要聚得这样频繁。”
“没有指示。”另一个男人插嘴道。“按照教授的意思,我们必须坚持——”
“坚持?除了我们这些老古董,谁还记得以前世界怎么样?等我们死光了,对他们来说最叛逆的人也不过洛非的程度——喊喊口号,私下弄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弄回来自己本该有的东西,还以为讨了多大的好处。”
烟姨冷笑两声。
“我呢,现在认为保命优先——阮教授既然这么久没再来消息,大家也别扛着狼袭了,先安稳过段日子再说。”
“我同意小烟。”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位老人开了口。“大家都能看到,外面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个中枢虽然强悍,到头来还是有极限。等狼吃空这里,中枢崩溃是早早晚晚的事情。既然阮闲没有指令,我们也应该根据现况进行调整,自保为上。盲目执行指示不会有好果子吃。”
人、狼袭、中枢、仿生人秀场……以及阮闲。
唐亦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词汇刻进脑子,慢慢吐出一口气,抿紧了嘴里的勺子。
这个地方不是个单纯的“精神世界”,或者说“联合梦境”——它在按一套奇怪的规则运转,要筛清楚这些情报,自己的已知信息还不够。
“我反对。至少我不觉得自己比阮教授聪明,我们得时刻做好准备。”
“我认为……”
一桌人顿时吵吵嚷嚷,烟姨长长地叹了口气,径直站起身。造型不怎么规整的木头椅子蹭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们吵得我头疼。我先回去了,毕竟我还得看管中枢。”她疲惫地说道。“反正一时半刻争不出结果,大家都理理思路,改天再聚吧。你们要有了结论,托人告诉我也行。”
说罢,她没理会其他人的反应,从桌子上抓了件灰扑扑的羊毛披肩,朝门的方向走去。
“烟姨,这天色——”
“我去把该补的东西弄好,再过两三个小时就天亮了,明天早上大概能赶回去,可以上午睡。”烟姨摆摆手,头也不回。
唐亦步抓紧口袋里的罐头,他瞧了瞧烟姨的前进方向,随后弯下腰,又从来的路迅速钻出建筑。
建筑侧门停了辆简陋的马车,有几个人正朝上面搬装得鼓鼓囊囊的口袋。唐亦步闻到了沾着湿泥的土豆和略微腐烂的洋葱。
它们曾是1024号培养皿的主要食物,散发出的气味和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但马车、马和人则是另一回事。
人看起来还好,穿着臃肿的破棉衣,或是被尼龙带束起来的羽绒服。他们的身形清晰,可转过脸来时,面孔却仿佛隔了层毛玻璃。
他们的五官如同带颜色的雾气,唐亦步无法分辨他们的真实长相。马的情况更夸张——它的身体结构在轻微地游移变化,随意扫过去像是匹马,细看又不像了,变得比人脸还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