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说,我们从地狱回来了,我们。
……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范林松的呼吸急促起来,热茶流过他的手背,他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小阮。”他用做梦般的声音小声嘟囔道,“nul-00?”
“猜对了。”那机械女仆一边擦着桌子上的茶,一边愉快地回答。“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啊,老范。”
“这不可能。”范林松睁大眼睛,僵成一块木头。“这不可能,我亲手——”
“往我脑门上来了一枪,我记得。为了防止你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我索性一次性说完——我的确不是现在正活跃的那位阮教授,比如他不可能知道nul-00计划初始那会儿,你差点被技术部小杨带的小蛋糕噎死这件事。当时的海姆立克急救还是小杨给你做的,他差点勒断你一根肋骨。”
“他也不会知道,当初我们因为nul-00的电子脑最外壳用导热优势型还是抗压优势型大吵一架。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重复当时的吵架内容。”
“……”范林松被这么一通话堵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嘴唇哆嗦着,满眼都是泪水。
“对不起。”等那女仆住了嘴,他才颤巍巍地开了口。“小阮,你是对的,mul-01还没有被完善,不适合投入市场……你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没法想象——”
“我们不是来叙旧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女仆的口气变了变,腔调不再那么熟悉。“如果你真心想要道歉,我建议你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告诉我们。至于聊天,省省吧,我代表阮先生拒绝。”
说着她左手缓缓竖起中指,随后被右手啪地扣住。那女仆就这样左右互搏起来,场景一时间有点古怪。
“……nul-00?”这个口吻明显不属于阮闲,范林松没心思介意对方的态度,他的心脏正处于爆炸边缘。
“是。”对方没好气地回应。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范林松久久没有说话。那女仆的动作由左右互搏转为双臂交叉,她没有吭声,只是静静观察范林松的反应。
许久,范林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枯死的心脏如同将要熄灭的木炭,在强风下透出最后的热量。长久以来腐蚀灵魂的负罪感突然轻了几分,他再一次能够顺畅地思考。
“你们想知道什么?”他没再多问。
阮闲和nul-00怎么活下来的,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他们还活着,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现实的疯狂——在主脑有条不紊的统治下,疯狂才意味着希望。
“主脑本体的薄弱点。”面前的女人还在使用那种很不客气的语调,毫无疑问,nul-00对自己没有半点好感。
“你们制作的那位阮教授,我了解过情况,mul-01使用了nul-00时期备份的核心数据、设计理念和神经系统构建记录。阮教授本人在那个基础上进行了调整,并在你的命令下加入了繁杂的道德判断系统。”
女人的脸微妙地扭曲一阵,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不少。八成是见nul-00态度不怎么好,阮闲又抢回了主导权。
“没错。”范林松还在调整呼吸,干枯的心脏从未跳动得这样有力。
“在我的印象里,你更擅长硬件设计。既然你才是mul-01项目的主负责人,它的本体是由你来完善的。”阮闲继续道,“告诉我它可能的弱点。”
“没问题,但我有一个要求。”范林松淡淡地说道。
那女仆的左手看起来又蠢蠢欲动起来。
“问完你们想问的,杀了我。”老人没等对面问,兀自继续道。“主脑不可能放我在这里安度晚年,这里肯定时不时有访客,但我的记忆被做过手脚,我不记得任何人来过——要是下次主脑的人过来,从我这里发现了你们的蛛丝马迹,我连事后警告你们都做不到。”
“我不在意你们问这些做什么,反正看现在的情况,你们不可能为主脑做事。想要躲起来也好,攻击主脑也罢,这是我欠你的,阮闲。”
女仆再次抱起双臂,没有给出回应。
“答应我。”
“好。”半分钟后,女仆才歪歪头,应承下来。
“主脑有一个自己也无法消除的弱点。”见对方答应下来,范林松才颤巍巍地继续。“它曾经出过一次比较严重的bug,当时阮闲……阮教授制作了一个补丁,将它的问题修复了。当时那个补丁干涉到了我的硬件制作,我印象很深。”
“被你知道弱点,主脑居然还放你活着,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带着厌恶的语调又出现了,nul-00见缝插嘴,随后嘴巴被右手啪地捂上。
“那个补丁间接影响到了主脑本体的‘硬件组间距’,为了保证主脑运转良好,我无法使用原本的完美数值。”
范林松并不在意对方的敌意。
“我想主脑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就算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也无法利用这个弱点。因为补丁运行后,渐渐和mul-01的初始核心程序混杂在了一起……阮教授毕竟不是亲手写出初始核心的人,除非mul-01将自己的权限全开放给他,让他仔细查看逻辑和数据,不然仅凭这点情报,他什么都没法做。”
“原来如此。”女仆沉稳地应道,“那个补丁的具体情况是?”
“阮教授叫它‘花束补丁’。”范林松看了眼光屏上的时间,加快语速。“之前mul-01出现过一次情感问题障碍。它在运行途中,曾经就一些敏感问题提出过疑问,比如记忆治疗和永生计划之类。当时阮教授回答了它,在我看来,那是个妥当的答案。”
“这件事我知道。”nul-00再次插嘴,“阮教授跟我说过……等等,等等阮先生,我一会儿会告诉你的。”
“但它没有像以往那样顺畅接受我们给出的回答,mul-01连着喷了好几天的论证,它之前从未那样做过。”范林松无视了女仆的异状。“阮教授最终用人的差异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想他不会在这一点上说谎。”
“这和mul-01情感系统的障碍有什么关系?”
“得到差异化回答之后一个月,是阮闲……阮教授的生日。它送了他一束稀有的兰花,那是他最喜欢的花。”说完这句后,范林松移开了目光。“准确地说,是阮闲最喜欢的花,我将这份喜爱定义给了阮教授……在那一个月里,它大概研究了很久‘差异化’相关的问题吧。”
“它认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我能想象。”nul-00的语气平板起来,“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也能想象。”
“是的,它不能对不同个体进行差异化对待。”范林松盯着桌布上不断扩散的茶渍。“作为世界的辅助管理者,mul-01必须保持绝对的公正。所以按照当时公认的规章……”
“阮教授必须对它进行维护。”这次开口的是阮闲,“他修改了它的情感判断系统。”
“那不是改动多大的维护。”范林松揪了揪花白的头发,“阮教授不是很愉快,我能理解。但mul-01本身也没有做出什么抗议,它平和地接受了更新。”
“‘花束补丁’只是抹除了mul-01还未上市前,接触者的所有特性——我们把记录里的影像改成了统一的无脸模型,使得它无法找到任何特殊的目标。我们从没想过,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改动,居然能不断滚雪球似的自行扩展,影响到它的核心系统。”
“我大概知道情况了,阮先生。”半晌,nul-00自顾自低语道。“我们不需要他了。”
“告诉我吧。”范林松摸了摸皱纹横生的手,“至少我想死个明白。”
“很简单。”不知为何,nul-00看起来有点得意。“阮先生为我制造了非常接近正常生物的神经和情感体系,哪怕它和人类的标准有区别,我也可以开心地使用它们。mul-01既然用了和我类似的设计,那么这方面的差别不会太大。”
“我知道这些。”
“即使是这样,我也费了很大力气研究我的课题——关于人类的各种情绪和感受,我最近刚推翻了一波呢。”
那女仆露出一脸苦相,随后表情又莫名开朗起来。
“因为我发现,是否‘感受’过,对认知的影响非常巨大。我不认为自己是人类,但我和阮先生处在恋爱状态,所以我情不自禁地讨厌你,这是一套很复杂的连锁逻辑判断。从结果上来说,讨厌你让我感觉良好。”
“……你和阮闲处在什么状态?”范林松噎了一下。
nul-00无视了惊恐的范林松:“发现这一点后,对于其他人类的状态或者情绪,我在判断上会留有一定的——怎么说呢,空间?差异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回答,但‘逻辑上明白’和‘理解’不是一回事。你看,如果不算本体,我好歹比mul-01强那么一点点吧?连我都被阮先生的课题坑得要死,mul-01本来就是瘸腿,你们还把它仅剩的那条腿给砍了。”
“不是……你和阮闲……?”
“一个简单的比喻,花束补丁把mul-01变成了一个无痛症患者,然后你们又要它来判断所有人的痛苦,分清其中细微的差别。”nul-00露出一个接近怜悯的表情,“这肯定会影响到它的情感核心构建。”
“你和阮闲到底……?”范林松无法扭转自己的注意力。
“我们是爱人关系,你没听错。行了亦步,你别刺激他了。”阮闲接回了机械女仆的声带使用权。
“我明白了,”范林松慢腾腾地说道,目光笔直地瞪着空气。“看来我是真的疯了,和幻觉对话了这么久。”
“随你。”想要的情报已经到了手,阮闲无意深入这个话题。
“就算是幻觉。”范林松继续道,“你也得践行承诺杀了我,哪怕是幻觉也好……”
机械女仆叹了口气,她伸出右手,指尖点上范林松的额头。范林松闭上眼睛,等待对方手指戳碎自己的脑壳,搅烂自己的大脑。他终于可以放下罪孽,离开这个沉重的……
“砰。”然而接下来,他只听到一个简短的拟声词。
那机械女仆——或者说阮闲,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枪的手势,食指戳上范林松的额头,却没有弄破一点皮肤。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开始的项目,自己好好见证下它的结束。”阮闲甩了甩手,“而且我为什么要给你解脱?要死自己去死。”
“……我不是说过吗!主脑说不定会从我这里套出话——”
“它未必有这个时间。”
机械女仆在恢复正常前,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而且关于我和nul-00的关系,当你意识到‘不是幻觉’的时候,我还挺期待你的反应的。”
作者有话要说:
——
范是不可能这么轻松地死的。
软:?我说好你就信了吗。
第229章 最后的平静
十二小时前。
今天玻璃花房的天气也很不错, 风从半开的窗户中灌入室内,将轻薄的窗纱微微扬起。光线不明不暗,一切都刚刚好。
可惜洛非放松不下来, 准确地说, 他烦得脑壳疼。
他花了相当久的时间才消化掉洛剑的记忆, 稳定下自我认知。在脑子清醒后,他对于阮教授的态度不算多么亲热——属于洛剑的敬佩和认可还在,属于洛非的排斥却也存活了下来。洛非自己的追求不算太高,他的确想要自由。然而“想要自由”和“推翻主脑”不是一个量级的理念。
而且就算认同阮教授的理念, 他也无法接受父亲因此承受大量压力、舍弃家庭,将自己变为某种“工具”的事实。
自己甚至未必算父亲的儿子, 这点让洛非尤为介意。他从骨子里反感这场孕育出自己的战争。
于是在前不久接到阮教授的召集那会儿, 洛非选了个相对折中的方式——他不打算直接参与阮教授的反抗计划。帮忙传递信息和提供物资可以, 但玻璃花房不会参与过深。洛非决定将火种的火光给阮教授瞧两眼, 但他也要让对方知道燃烧一个人的代价。
话虽如此,尽力还是要尽力的。
洛非只想保证一件事。玻璃花房在整个计划里必须保持最大限度的低调。这样就算反抗军又一次败退,自己的人也不会受牵连。
事情原本会这样发展, 直到两位熟人找上了门——阮立杰和唐亦步又一次穿过电子防御墙, 艰难地躲过层层筛查,硬是一路溜进了他在预防收容所的房间。
这两个家伙进来后就是烫手山芋。如果他放着他们不管, 他们一旦被发现,自己这边一定会成为主脑的调查地点。
“我以为我们已经两清了。”洛非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
自从洛非把自己成功弄进预防收容所,已经出院的洛剑会时不时来探望他, 顺便带着大包小包的食物。为了保证父亲不被牵连, 洛非没有和洛剑彻底断开往来, 交流却也不怎么热情。父亲送来的食物,他一般会拿来赠送给人, 随便打点下关系,很少独自吃完过。
然而它们眼下快见底了。
得到洛非的许可后,不请自来的两人正在桌边大吃特吃,活像被关押了八百年的饿死鬼。洛非本以为他们顶多垫垫肚子,结果两台人形吸尘器马力惊人,点心一盒又一盒消失在空气里——连点心盒都被他们带来的机械生命吃得一干二净。
这得是饿了多久,洛非不知道该表现出同情还是肉疼。
“是两清了,这次我们是来谈生意的。”两人进食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唐亦步将嘴巴里的点心吞下肚,使劲吐出一口气,这才回应了洛非的话。
比起刚进屋时半死不活的样子,唐亦步肉眼可见的精神了不少。
洛非瞄着唐亦步眼角可疑的晶莹反光:“我这里没什么生意好做。”
“你没有全力支援阮教授。”唐亦步舒适地摸摸肚子,揩揩眼角。“应该是不想被牵连吧。”
“我的父亲对阮闲十分忠诚,我能感受到那份忠诚。可惜我和他思考角度有点差别,我没有他那样执着。”
洛非欲言又止地瞧了眼唐亦步嘴角的点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