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回龙口后,第一次露面。
小庄的门大开,四个黑甲分列两旁,更外面一些是庄上的管事和附近的乡老。
他们聚拢在一起,只为见见那个斩了王家父子,开了关口的李将军。李恒那日旋风一般入城杀人,放箭将人头钉在城头上,又火速开了关口,导致城守弃官而逃,桩桩件件说出来,比那些戏文还要精彩。原本他在众人心中只是一个可怕的少年将军,杀人不眨眼,带着铁甲要欺压民众;可谁知一华丽转身,他的夫人竟然救了大伙儿,而他更是诛灭了首恶。
“仙人身边都有恶兽,只有恶兽才能降服恶人呐。”
自然而然,朴素的神鬼观念,将这情形合理化了。
“是呐,咱们山上的龙王庙,龙王脚下不也踩了夜叉吗?”
“如此来,便是以恶止恶?”
善恶一念间,只微微倾斜了一点,观感却完全变了。
顾皎倒不知乡人如何评说,她全身心只放在李恒身上。
李恒出东院,面色倒没如何变,但袖子底下的手,握她的劲越来越大。她不吭声,做出一派轻松的模样,口中说些闲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待要到庄口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松了松手,挺直了腰板。
顾皎知,他要维持一个军人和将军的威严。
果然,守门的兵士见李恒出来,眼睛直发亮,十分仰慕且急切。
“将军。”
“将军好了?”
李恒只看了他们一眼,略点了点头。然只一点头,便足够那兵士激动得满面通红,更抬头挺胸起来。
此等崇拜之情,顾皎还是头回见。
长庚便来问,“夫人,乡老们听说将军要出门迎客,都来这处等着,想当面谢将军。”
顾皎探寻地看他,能坚持吗?
他默了一下,点头。
长庚道谢,自去引了六七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来。这几个老者常和三爷爷一处说话,顾皎见过许多次。他们最是讲究什么宗族、规矩,老古板得很。这次被折腾得够呛,真心感念起李恒这恶人的好处来,便穿了见客的衣裳,准备齐整四色礼物,当头便要大拜。
顾皎冲长庚眼色,长庚忙阻止他们当真跪下去,赶紧扶着去旁边了。然只这般,乡老们已是满足了,看李恒的时候更像看自家人。毕竟此时的李恒于他们如同神人一般,神人能看自己一眼,点个头,那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还有甚不满意的?
她不禁感叹,人和人的关系看不见,摸不着,但端地又神妙万分。
“来了。”李恒道。
果见大路口上有隐约的旗帜在飘扬,车轮压着路面的声音,越来越响的马蹄。
走得近了,才见是百十个兵丁押送了十来辆大车,又有许多牛马和活的牲畜。车上不知装了甚沉重的物品,居然连三合土的路面也压碎了许多,可见一路来得颇艰难。
崔妈妈从一个车上下来,风尘仆仆。
“妈妈。”顾皎叫了一声。
崔妈妈朗声应了,但并不去看她,反而直去看李恒。她小快步冲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才问得一句,“可都好了?”
“好了。”李恒答。
一问一答,情绪激昂。
旁边自有长庚和许星领着新来的去安置,又将那些大车赶去夹道,卸货入库。车过那些庄人和乡老的时候,他们眼睛都亮起来了。
龙口,只要有将军和夫人在,什么都是好的。
可顾皎的心,却隐约有些担忧。她笑言,“妈妈赶路,想是累了。咱们一道儿进屋说话吧,剩下的事情长庚他们自会处理的。”
崔妈妈连声应好,紧跟着进了院子。
在正院待客,李恒虽还是崩得很紧,但因是崔妈妈,毕竟忍住了。
顾皎一直没放他的手,看着小子上了热茶后便当全部下人都打发走了。
崔妈妈也是心细的,见李恒表情不是很对,赶紧喝一口热茶,捡重要的说了。
“将军走之后,王爷着令世子和各个将军领军去京州的各处郡城,好些城未等大军至,便挂了白旗,上了降书。只州府留守的,马家另几个叔伯儿子领的几千人,不愿降,跑更北边去了。志坚呢,且暂领着先锋军,做了守大营的活。王爷开心呢,又想着要过年,体恤兵士,因叫他们就在各郡城驻守,待过个好年再兴兵事。”她从怀中摸出厚厚的帖子,“王爷又说了,现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但因龙口筹备军粮有功,便先将过年的赏赐发下来。”
“金银若干,白米白面许多,又配了几百人马的口粮和饷钱。”
顾皎接了帖子看,果然上面写了许多金银绸缎布匹和各种糖盐,肉等等。简直是雪中送炭!
崔妈妈端详着李恒,“将军,先生让我给你带句话。”
顾皎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了。
“你的忧虑他都知,且让你放心,他必不令你失望。”
李恒抿紧的唇松了松,颔首。
崔妈妈松了口气,又道,“夫人,先生也给你带了句话。”
顾皎诧异,先生还挂念着她呢?
“甚?”她好奇极了。
“夫人胸怀天下,他不及你。”
先生主动求好,不知是心服,还只是口服。
第120章 药方
顾皎被老狐狸夸,内心有些飘飘然, 但立马警惕起来。
李恒和他, 肯定是闹毛病了。不然怎么会如此委婉的道歉?
她笑言, “先生言重了。”
崔妈妈却深以为然, 看着顾皎的模样越发亲切了。
顾皎只怕她赶路太累,又操心李恒崩得太久失恒, 便叫杨丫儿给妈妈安排住宿, 自带李恒回自家院子。一进东院的门, 李恒才放松。她假做不知,道, “妈妈来, 真是帮了好大的忙。那么多东西, 也就不愁年难过了, 更不愁过年没好年菜压桌子。”
李恒张臂,要她帮忙脱大衣裳, 换居家舒服的衣服。
她解了腰带,散开衣襟, 发现里面的单衣有些湿了。可见他刚才是紧张的,只憋着没失态。她没吭声,自去找了干净的来,帮他擦洗替换, 弄停当后将他推去榻上歪着。陪着说了许久话, 喝了一回药, 待他放松了些才问, “延之,我想去看看崔妈妈,你独个儿呆着,可行?”
李恒张目看着她,半晌才一点头。
她摸摸他的头,赏了一个吻,看着他睡了才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门关,李恒立刻睁眼。
顾皎不在,他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那些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娘亲在火焰里嚎叫的声音,周围冷眼旁观的大人,他祈求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父亲。他们,所有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那火越来越旺,听着那声越来越小。那种无能和绝望,彻底将他击溃。他一个个看过去,记住那些脸,记住他们说过的话。
全部,都是坏人;全部,都该死。
而现实,仿佛又在重复一切。顾皎来了,还没来得及去做什么,却无端端被针对。同样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同的不得已,想要她去死。只不同的是,上次是火,这次是冰雪和饥饿。
李恒只要一闭上眼睛,朱世杰、柴文俊,全部人的脸便浮在眼前。一个个的,仿佛张开了巨口的野兽,只等着分食顾皎。
他起身,披上外袍,去外间的书房。
上次随意涂抹一些东西解闷,皎皎看了喜欢,叫他也画一张相。他起意要画,可当真提笔的时候,却不知该如何画。她的模样那般生动,怎么画都画不出来,反而是玷污。
魏先生让他放心,一是放心军功无恙,一是放心他对顾皎不会做甚。
李恒懂,可越懂越是不安。
魏先生只怕在顾皎送去酒精的时候便起疑了,私下查了许久,终于从都城那处抓到切实的证据才对他说。两人想的均是一个方向,那顾皎自天外天来。因不知她如何来,来做甚,因此万分担忧。于是,龙口军粮一事他干脆袖手,一半的心要掂量顾皎的能力,怕引来高复注意;一半怕是真心要她死,省去许多麻烦。不想顾皎当真能干,不仅保住了自己,还保住了龙口许多人命,顺便稳固了他的名声。
李恒万分庆幸自己一秒钟也未怀疑过顾皎,否则怎么对得起她那些筹谋和辛苦?
他铺平白纸,往砚台里滴了些水珠子,缓缓磨墨。
墨浓一分,思虑越加清晰。
事已至此,李恒当然知自己病了。且病在何处,病因是甚,一清二楚。只因还没找着治病的方子,才手足无措罢了。
小时候,也曾病过一回。那时候只晓得娘亲不在了,那些人都是坏人,却不知该如何做。现在长大,便该学着自己解决问题。
最要紧的一点,她是要定了顾皎,不允许任何人伤她一分。
魏先生既查证了顾家李代桃僵,便不会有错。顾皎大概率自天外天来,真名里大概也有个皎字,否则她不会那般执着地叫他改口唤小名。
顾青山那处,必知晓她的来处。他心里怀着鬼胎,又有些野心,还有儿女欲往上攀爬,要从他口中撬出东西来,容易。
海婆和寿伯是下人,因知顾皎非亲生顾家女,然只站在顾家的立场谨守秘密而已。
魏先生那处,只要顾皎不阻碍报仇,便无碍,可暂且达成一致。
真正麻烦的,却是顾皎本人。
李恒磨了许久,墨汁逐渐浓稠。
顾皎看起来娇娇的,软和,又爱撒娇,其实主意正得很。不知她来此处为何?若是将天外天的事掀开,她翻脸走人怎么办?若是不掀开,那便对她那些事都当看不见?或者她主动问起娘亲来,他再说?
左右衡量,拿不定主意,只因承担不起失去她的万分之一几率。
李恒从未打过如此没胜算的仗,一时间没了好办法。
墨水已经稠得磨不动了,他丢开墨,又滴了些水珠去稀释。
反反复复,墨汁已经汪了一大片,却一字未写一笔未画。他盯着液面上一点点的光影,突然敲敲了自己的脑袋。
李恒啊李恒,你怎地如此笨了?皎皎如此担惊受怕,无非因自己不够强罢了。
娘死的时候,他还小,甚也不能做。可现在他大了,已能自己做主,再束手束脚,便不成样子。若能君临九州?当若何?若天下他一人说了算,皎皎从何处来,要作甚,又有何要紧?
那些鬼魅的,龌蹉的,算计的,还敢来触碰她一分?
她要甚,他全掌在手中,换她终生不离不弃,有何不可?
李恒找着治自己的药方,给心穿上了铠甲,长叹一口气,提笔画下顾皎相的第一笔。
顾皎得了李恒的允许出门,当真是第一次。
她知李恒心里有点毛病,李恒知她知他心里有毛病;一个尽量不提,引导他回归正常;一个尽量表现正常,不令人担心。
然问题在,就无法忽视。
顾皎不认为这是突然得来的毛病,否则他身边那几个副将不可能如此熟练地处理。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问崔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