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道,“小时候养狗子,到处乱窜,跑出去被人将腿打折了。里面的骨头脆断,哀哀地,极其可怜。下人见它可怜,便要将断腿斩掉。可狗成了瘸子,不好活下去,岂不更可怜?我便想,既然骨头断了,接起来不就好了?将它的皮子拨开,掰正碎骨,包起来等着恢复,自然长好了。畜生身上可,人为何不可?”
“好想法。”
“奈何此事过于惊骇,敢做的少;又兼关系人命,少有医者敢担风险。”
“先生如何——”
王先生笑起来,用夹子将猴子头皮撕开,示意温佳禾拿住了,才道,“我本学的是文章,奈何对辅佐君王争霸九州没甚兴趣,反而爱四处游走。到处走,难免生活不方便,若自己懂些医者之事,就方便许多了。路上遇着些病人,流民,难产的妇人,本就九死一生,也就不怕让我试手。如此来,也干过几桩。”
“结果如何?”
“一半生,一半死。”
高复沉吟,显然连那一半的风险也不愿承担。他看了一眼温佳禾血淋淋的双手,再看她有些苍白的脸,道,“脑中有何物?”
王先生用刀敲了敲,“颅骨之下,自然是脑。”
“脑中又有何物?”高复还问。
温佳禾奇怪地看他一眼,脑便是脑,还能有何物?
“经脉。”
“若不小心动到经脉,会如何?”
王先生开了颅骨,将手术刀递给温佳禾,又换了银针,“我会用针探,尽量避开。”
高复叹口气,道,“若有甚物品能助先生看清脑中之物,只怕会更容易些。”
温佳禾再看高复一眼,心中默然。这燕王所想,着实奇怪,世上当真有那些物品?
“然。”王先生却赞同。
开颅顺利,王先生用银针翻捡了里面的脑,探明情况后,便开始恢复和缝合。
高复见状,自出去,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沉思。
王先生忙完后,命温佳禾收拾手术台,等着猴子醒来,再送出去专人看管休养。他跟着去外间,道,“王爷可是不放心?”
“若有人在先生脑中随意翻捡,先生不怕?”
“自然是怕的。”他道,“然更怕的是讳疾忌医。”
高复手托着下巴,沉默半晌,突然道,“这样,还是不行的。”
王先生脱了血迹斑斑的衣裳,放置一旁。
高复又道,“纵然王先生天纵奇才,然,也难凭一人之力拉近几千年的差距。”
“王爷?”王先生诧异地唤了一声,“你在说甚?”
“先生的医疗方案或者是好的,然手术条件过于简陋,实践案例太少,成功率也很不乐观。若此等方法发展数百年,许多和先生这般能干的人加入其中,再制出许多能看清经脉和肌肉的物品,能保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手术成功率,或者能令我放心。”高复摇头,“可惜啊,当真是可惜。若先生生在千年之后——”
不待说完,高复扬长而去。
温佳禾从里面出来,轻声道,“先生?”
王先生抬手,阻止了她要说下去的话,道,“佳禾别怕,他只是不信咱们能治病而已。你继续收拾东西,将猴子看好。除此外的事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可懂?”
温佳禾点头,复又进去。
王先生叹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费心费力,拖了高复近一年。可高复确认他本事有限,非异乡人后,耐心尽失,再等不下去了。
高复出了后院,等在外面的玉夫人迎上来。两人没开口说话,只缓缓前行,直到抵达正院。
玉夫人将他请去软塌坐了,上香茶,又亲自为他揉捏肩膀。
高复拍拍她的手,道,“你等了许久,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王爷,我愿陪你。”她道。
“走吧。”高复道,“别让我不开心。”
玉夫人起身,略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却没再说甚。
人走,室内寂静。
高复在软塌上躺了一会儿,手用力地揉着太阳穴。自王允来后,每日银针和精油按摩,又辅以各种药物理疗,虽然确实缓解了疼痛和呕吐感,但它还在。他能感觉到那玩意儿在他脑子里作乱,仿佛是为了讨要过去几十年的欠债。往日,他如同生活在美梦中一般,不必考虑以后,不必担心未来,可脑中的瘤物却将梦撕碎,露出狰狞的现实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死也无法回去。浪费了大半年时间验证,王允连异乡人的边也沾不到。
他起身,高声道,“来人!”
管事进来,躬身等候吩咐。
“把我的铠甲和剑收拾出来。”他整了整衣裳,“联军阻在万州,既不进也不退,我且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爷,可你的病——”
高复挥手,“我的病,希望不在府中,乃在战场。那些诸侯既要勤王,怎能停在万州?他们不进,咱们就得进了。否则时间拖延,不利天下。”
总是天下太平的日子太久,那些贪图安逸的同乡才龟缩起来了;若人人日子都过不下去,他便不信那些吃好穿好,没见过流血死人的同乡,还能憋得住?
如此,便大乱吧!
河西郡下了第一场霜,中央大街上的五栋青房子点燃了壁炉,烟囱上冒出了青烟。
所谓青房子,乃是郡守夫人所建,用了农庄上烧出来的青砖,和本地的黄土屋舍不同。那砖石经历石炭灼烧五日,水火不侵,坚固耐用,修筑起来直上五丈。
四层大楼,河西人还是第一次见。
第一栋,从侧巷进郡守府邸后院,有卫兵守卫,乃是郡守夫人的私宅。
第二栋,正对了中央大街,乃是郡城新公所,郡守日日去那处点卯,要求各级官员也去。公所顶层设置了几个套房和一些宿舍,以供招待士人或轮值的官员所用。
第三栋,乃是四栋中最大最长的,是龙口商行。一层做了展场,展出各样红薯、大米、白面、茶叶等货物,又有从北边来的皮货等等。二三层则是商行各项事务办理之所在,四层为员工和客人的简易住处。
第四栋乃是如脂的居所,屋子落成后便将她挪出去住了。她现在有些迷惘,虽住着新房子,但房舍大,人少,既寂寞又不知该做什么。她便日日早起,从后门新修的廊道去顾皎的私宅请安,也算找个定心的锚。
第五栋就有些厉害了。它单外表便比前三栋花俏了许多,梁柱和墙面上有专门请工匠雕刻了雅致的图幅,更不用说内里的装饰。可说是雕梁画栋,沾金带银。它的第一层分了两个门,一门接待各位士人老爷,另一门只供小姐们出入。分了两个厅堂,透过琉璃窗,隐约可见里面各样绸缎帐幔和矜贵摆设。这栋楼,设了二十四套房,只供有钱的士人们长期租用。落成后,李家的少爷和小姐立刻搬了进去,言谈之间颇为满意,且有照样在自家庄上修一栋的架势。
“那是当然。”
顾皎只穿了中衣,站在壁炉前,等着含烟给她找外出的衣裳。楼中的壁炉从一层直达四层屋顶,层层设置,温暖整个冬日。
“河西冬天可冷,烧炭既难闻又不够暖和。这般既有壁炉,又有琉璃窗密闭,可不比老房子好了许多?”她见李恒还坐在窗前看书,道,“延之,赶紧穿衣服啊。校场上只怕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去点火。”
李恒放下书,“我倒是快,只你太慢了。”
换衣裳,带水壶,捧火炉,再化妆和梳头。
夫妻两个正要说笑,楼下魏先生却在催促,“李家的车在门口等着了。”
看来,李昊和李端早等不及了。
含烟已是抱了衣裳出来,赶紧给顾皎穿上。杨丫儿却就着壁炉上的镜子,将她的头发给梳得服帖。
李恒走过来,端详了一会儿,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给捋了上去。
顾皎冲他一笑,“今日试验炮车,希望一切顺利。”
第142章 试验场
河西城南门, 大门洞开。
无数从人和侍者从门中出,小跑着挡在路口,将围观的人群驱下砖石路面。须臾,城中奔出几驾锦车, 香风四溢, 玉铃玎珰,薄纱窗里能见女眷们摇荡的各色步摇。
车轮滚滚而去,从人和侍卫跑在后面, 一路往校场去。
“快走, 跟着去?”有人在招呼。
“做甚?”也有懵懂之人。
“外地新来的吧?还戴着帽兜呢?”立刻有人解释, “前面那些锦车上坐的, 乃是郡守和郡守夫人,李家的少爷和小姐,河口那处来的马家老爷和夫人们。郡守请了他们一道儿去校场, 要看炮车。”
“甚炮车?”
那人跺脚, 点点路面上的砖石, “瞧见这个砖石板没?”
“普通石板吧?”
周围一片笑声, 裹着那人一道往校场走。那人脾气也好, “有不懂之处,还请解惑。”
“郡守夫人手下许多能工巧匠, 在靠近五牛道那处的山坳缓坡里建了个农庄。庄子里种的红薯,一亩能产好几千斤, 活人无数咧。这也就罢了, 稀奇的是那庄子里居然做了一个大风车, 无须人力,只山风吹着风扇转动,能将山下水塘的水车到山顶,又顺着山势留下来,灌溉好几千亩肥地。”
那人沉吟一番,“南方水泽之乡,水车不少。不过用风来驱动的,倒是当真少见。”
“何止?”周围七嘴八舌,“庄子后面还起了好几个窑子,不知用的甚法子,居然能将泥土和沙子烧出许多神奇的东西来。铺路的砖石片子,便是从窑子里烧出来的。从庄子出来的一片路全被拓宽了连在这处官道上,一整线,全铺的。不怕水淹,不怕火烧,雨天也不脏鞋,走路坐车都安稳得很,比我自家里的泥地好了许多。郡守夫人自出钱铺了,只马车出入的时候管制一下,商队且收一点点过路桥钱。平日城中人进出,不妨碍车马的话,随意乱走的。当真是,给咱们省了好多的便宜!”
“就是呢!中央大街那处好大一片的房舍,全是用不同大小的砖石修筑的,听说能起十丈高楼。不过城中没高楼,那些房舍便只修了四五丈。地板深青色的,墙壁浅青灰色的。那商行不是供人自由出入的么,我厚着脸皮假装货商去楼上楼下逛了好几次。我的个乖乖,当真是,皇宫也怕就那样了。”
周围人又笑他没见识了,郡守夫人修的房子虽然好,但毕竟不是真的皇宫。据说都城里的皇宫,比郡城还要更大些呢。只夫人的房子厕间稍干净些,吃水方便,屋子里还做了大火炉和大烟囱,暖和得很。稍微奢侈些的,便是琉璃做的窗户。那窗户啊,当真神奇,小小的琉璃一块块镶嵌在木头格子里。不透风,但透光,白天不必点灯,屋子里也亮堂得很。
据说,李家已是下了订,要在自家庄上新修一个砖石的大宅子,原模原样的。
郡守府里还有人说,以后城中的路都要铺上砖石板子。
只想想,就是美事。
“不知郡守夫人的农庄和工坊,是哪位管事在管?”那人更是好奇了。
“不是管事。”
“乃是个年轻人。”
“仿佛姓唐,听人说叫唐百工的。”
“从外地来的,能干得很呐。”
“对呀,说那风水车和窑子都是他做出来的,今日校场要试的炮车也是他弄出来的。”
问题终于又回到了开始,那人再问一次,“甚炮车?”
“有两个大车轮托着,上面架起一个大炮筒。说打一炮,能将几十丈外的房舍炸塌。”
“厉害死了,推着去哪里,哪里就战无不胜。那些轻重骑兵,马家的——”
“呵呵,马家一直不服气咱们郡守管呐。”
“咱们有了这炮车,只怕要往南边运。听说,青州王在万州那处打仗不顺,也是被城口上的大炮阻了。”
人群喧嚣,传扬着各种八卦和消息,将耳朵灌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