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房她来过几次了,布置格局都很熟,很快就在书架后的一张书案上看到了摊开的纸。
纸张湿透了,上面的墨迹洇得模糊,薛妍穗握着帕子轻轻的沾试,直到殿门被推开发出的声音响起。
薛妍穗迅速回头。
“娘娘,药熬好了。”
“放下吧。”薛妍穗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书房内又安静下来,薛妍穗继续沾试字迹笔锋上的水,这次她很投入。
“字都糊了,晾干了也是糊的。”皇帝清朗的嗓音忽然在耳畔响起,薛妍穗受惊抖了一下。
皇帝右手托着药碗,眉间微皱,“药都凉了,快喝了。”
薛妍穗被他突然出现惊到了,又听他这命令式的语句,被唬到了,乖乖的按照他的指令,接了药碗,一口灌下,闷了之后,捂住嘴慢慢消化层次丰富的苦、涩等等滋味。
皇帝状若无意瞥了眼她擦过的墨迹,轻嗤:“多此一举,不分轻重。”
“这一幅字在朕的墨宝里算不得佳。”
薛妍穗捂着嘴,眼睛蓦然睁大,皇帝微扬下颌,黑眸笑睨,似乎在无声的说来求朕啊,朕给你写一幅更好的。
“臣妾只要这一幅,旁的再好,臣妾也不要。”薛妍穗放下手说,看着洇糊的墨迹,水眸盈盈,含情脉脉。
皇帝眼神连闪,看着她意味深长的不住的笑。
薛妍穗初初不觉,被他看着笑得久了,竟生出一股羞意,像个毛头丫头一样,脸红心跳。
“陛下,咳,臣妾今日来是为了代宋女史谢恩。”遇到真正从心底里波动的情绪,心神是没办法再游刃有余的,薛妍穗脑海里一片空白,顾不得斟酌,脱口而出。
皇帝的笑容慢慢收了,呵,宋女史,待她也太亲热了。皇帝大马金刀的坐下,他眉眼间天生带着清冷疏离之感,收了笑,清贵矜傲。
“贵妃提到宋女史,倒让朕记起了一桩事。”皇帝声音淡淡,“身为宫妃,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争执,吴氏上了请罪笺,你呢?”
薛妍穗见皇帝收了笑,就懊恼了,那种气氛之下,她提为宋女史来谢恩就是煞风景。听得皇帝提吴贤妃,她倒是冷静了下来。皇帝在意宫妃争执,骗鬼吧。
“陛下,是在心疼吴贤妃吗?”
皇帝剑眉狠狠一压,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陛下身边,有臣妾一人同生共死足矣,何须再添庸脂俗粉。”薛妍穗粲然而笑,一双眼眸如星辰一般烁烁生辉,大雨之中皇帝将她护在怀里的那一刻,她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虽然这段时日,皇帝没有再吐血,身子骨也不似病入膏肓之人的孱弱,可皇帝的病仍在,他依然要早逝,谁让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位面之子。
既然如此,在皇帝与她这段注定不长的人生里,她不需要那么多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她红得滴血的耳垂出卖了她,她并不像表现的这么无所畏惧。
皇帝的眼眸凝在她通红的耳垂上,渐渐炙热,忽然倾身伸臂,薛妍穗手腕一紧,跌入他怀里。
“薛贵妃,你好大胆子,欺君之罪也敢犯?”皇帝的嗓音暗哑,薄唇贴着她的耳,轻轻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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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薛妍穗腿有些软。
灼热从耳朵一路蔓延,心跳得有些快,手指揪着皇帝的衣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进了皇帝的话。
欺君之罪,薛妍穗有些懵,她怎么就欺君了?
她扬起脖颈,看向皇帝,绾发的青玉簪跌落在地,刚洗过的一头长发浓密蓬松,墨缎一样散开。
雪肤红唇乌发,浓艳得勾魂摄魄,皇帝有些渴,有些热,如此魅惑君上,竟还言之凿凿不会妄动心思,口是心非。
皇帝一副朕早已看穿了你的心思,看你还如何狡辩的模样。
薛妍穗这才恍然,眼神乱飘了几下,颇有些心虚。
“这也不能怪臣妾,陛下天人之姿,臣妾肉体凡胎,凡心动了,臣妾也没办法。”皇帝口中说着她欺君,神态举止却还在撩她,她索性耍赖了。
无赖得理直气壮。
皇帝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觊觎他的相貌,而他竟然没有震怒,没有将这狂妄之徒叉出去。
皇帝抬起她的下颌,染了欲色的面孔越来越近。
薛妍穗面孔爆红,闭上了眼。
突然,一阵扣门声响起,“陛下,兵部尚书扣阁求见,有紧急军报禀报。”
皇帝面上露出懊恼之色,眼神逐渐清明,留下一句,“朕是天人,贵妃是凡胎,反而要朕有你一人足矣,大言不惭。”
在薛妍穗震惊的目光中,皇帝缓缓起身,整了整皱了的襟口,目光在她小腹上一转,“晾字一事交给宫人,你去歇着。”
说完,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冷肃之色,去了前朝。
皇帝走了,薛妍穗半晌回神,她这是被皇帝嘲笑了?
这场雨到了黄昏才停,前朝之事似乎很棘手,皇帝一直在前朝,待雨停,薛妍穗回了承嘉殿。
第二日,天色睛好,除了低洼处仍积有水,几乎没了昨日狂风骤雨的痕迹。
“娘娘,请回吧。”
昨日大雨突降,宋女史不得不多在宫里留了一日,今日一早,天色一亮,宋女史就来辞行了。
宋女史神采奕奕,皇帝不仅赐了她一处宅邸,还赐了数名禁卫,算上薛贵妃给她的十名健壮宫女,数车钱物,这一次出宫,不同于上次,是带着皇恩浩浩而出。
而且,吴贤妃的事,也让宋女史彻底想开了,她持斋念佛这么多年,依然无法得到内心的平静。就算礼佛之地,从宫里的小佛堂换到了宫外的法慈尼寺,也不会有太大不同。既然遇到了薛贵妃,再次卷入了权力争斗,这一次,她想活得痛快些。
“女史定要常常进宫。”
薛妍穗很不舍,她给了宋女史令笺,虽无法让宋女史直接入宫,能让宫门禁卫立即通报,她再让人带宋女史入宫。
宋女史笑着点头,“娘娘交代的事情,老身明白,回吧。”
送走宋女史,回到承嘉殿,那幅被雨水淋湿的字幅已经晾干了,薛妍穗亲自收了起来。她揉了揉还有些坠疼的小腹,喝了药,打了个呵欠,上了床,裹了绫纱被,睡了个回笼觉。
这一觉睡到了中午,薛妍穗醒来的时候,帷幔帘子都垂着,遮住了日光,寝间昏暗,她拍了拍昏沉的头,怎么睡了那么久还是困?
不知为什么,这日她特别累,尤其无所事事的时候,只想歪在床上,这身子骨也太弱了,薛妍穗皱着眉下了床,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将济王妃那日带来的行卷都取来。”
宋女史将行卷上的人名抄录了一遍,行卷都留给了她。
薛妍穗一卷卷的翻看,唇角不知不觉的翘了起来,这些赞美她的文字,甭管直白不直白,看着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她也是有虚荣心的。
眼眸一转,将几句特别动人的诗句抄写了在桃花笺上,命人送去紫宸殿。
原主自小在崔氏这个高门继母手下讨生,琴棋书画之类的崔氏根本不许她学,只让她学裁衣刺绣这些女红,以至于原主明明生在锦绣公府,只略识几个字,受尽嘲弄。原主很自卑,怕人耻笑,几乎从不动笔,就算不得不写几个字,也会立即烧掉。
薛妍穗很是唏嘘,很是怜惜原主,原主一死了之,求得解脱,她被坑进了这里,却不会让崔氏、薛华棣这些人坐享富贵了。
……
西北蛮夷劫掠,皇帝召大臣连番议事,点将发兵,一道道诏令颁下,领了令的大臣一一退下。
皇帝歇了歇神,韩道辉趁机呈上薛贵妃递上来的桃花笺,“陛下,贵妃娘娘送来的。”
这次叠得规规矩矩的,皇帝拆开,看完淡淡一笑,薛贵妃这个性子,得了几句攀附之人的恭维谄媚,就巴巴的送到他面前显摆。
皇帝本想一笑置之,忽而想到她在薛家受尽苛待,薛成宠爱次女,待她却是冷酷无情。薛成那次女矫揉造作,宋女史那句如婢耳倒是说得贴切,就这样一个女子,依恃薛成的宠爱,让薛贵妃受尽了委屈。
也难怪有人恭维谄媚几句好话,她会这么高兴。皇帝升起怜惜之意,薛贵妃既然喜欢,就随她去。
“挑些上好的笔墨纸砚给薛贵妃送去,让她赏人用。”
皇帝顺便想起了昨日之事,皱了皱眉,随口下了道口谕:“给吴氏送一本《女则》,命她抄三百遍。”
……
内府令接到口谕,琢磨了又琢磨,多少算一些?以陛下对薛贵妃的恩宠,和薛贵妃赏人的豪爽,内府令有了谱,让数十个小宦官抬了红漆木箱,浩浩荡荡的送去了承嘉殿。
含玉殿里,吴贤妃跪接了《女则》,宣谕的宦官一走,就一脸狰狞的将《女则》摔在了地上。
“论张狂跋扈,这宫里谁比得上薛妍穗?陛下不仅不罚她,昨日竟然抱她涉水,天子之尊啊。本宫才是守礼之人,却要罚抄三百遍《女则》,陛下你这心偏得也太狠了。”
吴贤妃痛苦得咬牙切齿,看到听到的宫人吓得面无人色。
“娘娘,小心隔墙有耳。”她的心腹宫女荔儿挥退其他宫人,白着脸提醒。
“本宫还怕什么?”吴贤妃神色颓败,“陛下心里眼里全没有我这个人,如今宫里的人都在耻笑我吧。这辈子本宫都没了出头之日。”
“娘娘,不会的。”
吴贤妃惨笑出声,她的体面全完了,心中充满了恨意,她恨薛妍穗,若不是薛妍穗与她处处作对,她还是那个掌管六宫、尊贵骄傲的贤妃娘娘。
她怨恨崔氏姨母,若不是为了给薛华棣出气,她怎会自降身价与宋女史那个肃宗遗妇争执,落到了这个结果。
她甚至恨皇帝,恨他有眼无珠。
“荔儿,想办法传消息给阿兄,让他尽快查。”吴贤妃一脸怨毒,她一定要拿到能将薛妍穗一击必杀的把柄。
吴贤妃被罚抄三百遍《女则》,让宫里刚刚开始浮动的人心都老实了下来,而前朝在皇帝的凌厉手腕下,也安静了下来。
尤其是薛成,一番试探,险些试出了皇帝的杀心,他悚然而惊,到底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立即改了策略,任皇帝拔掉他的党羽,他都老老实实。
薛成老实恭顺了,皇帝还想留着他,便罢手了。
在皇帝的默许下,前朝风平浪静。
薛成、昌王等人如同逃过一劫般长舒一口气,只要耐心的等下去,等到皇帝撑不住,这天下就是他们的。
薛妍穗通过韩道辉、宋女史略略知道一些前朝的形势,这种平静,她一点都不喜欢。
这日,宋女史带来一个消息,有名周姓士子醉后讽刺薛成为了女儿的虚名轻贱天下士子,言词毒辣刻薄。第二日,这名囊中羞涩、借住佛寺的士子,在佛寺前的庙会上为人写家书的时候,不知怎么得罪了薛家郎君,被断了手骨、脚骨。
那出手狠辣的薛家郎君,正是薛成和崔氏的儿子,薛华棣一母同胞的弟弟。
薛妍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