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傅大人给你的?”
“是啊,昨日说到写文章,有篇时策里面就写了农桑之事,儿子有几个问题完全不知道,傅大人就说先找两本书给儿子看看,看完之后再说其他。”
袁夫人想了想,拿起漆盘上的那封信,展开来。
信上的内容跟小胖说的差不多。说是袁公子去了京郊农庄之后,很多都没曾见过,也不理解,所以他希望能让袁公子抽空看看这两本书,不求他完全背诵下来,却也要知道四季历法节气之类对应的农事。
信中说,袁公子工科上颇有兴趣,虽以后不一定要做这方面的事情,但是不管是日后出仕为官一方,还是在六部任职,都需要对这些有基础的了解,至少要知道农人是如何耕种农田,四时节气对应的农事要如何进行。
总而言之,概括起来的中心思想就是,你可以不养猪羊鸡鸭,不耕种田地,但你得知道那个季节出产什么,猪羊鸡鸭长什么样儿的基本民生问题。更得知道,农人做这些到底有多辛苦,生存有多艰难。
傅子寒肯定是不认为他们这些公子哥会因为这区区的几节课就改变整个人生观,就把农人看得多重要,但是只要有一人能多为农人想一想,能为他们谋点实际的利益,那就是成功。
别说在古代这个时候,便是他生活的那个高速发展的时候,瞧不起农人的还大有人在呢。
袁夫人也是世家出身,但是她出身蜀地,那里也有良田沃土,打小就跟着爹娘来往于各个庄子,农人的辛苦她看在眼里,心里比那些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们更容易体谅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
但是体谅归体谅,她也是真不能理解傅子寒的做法。看农书可以,学习历法也是应该的,但是让她儿子亲自去田里地间,这是不是有些过了?
“对了娘,傅大人说太傅大人过些日子要去京郊农庄看他们那个什么蚕茧工坊,说若是我想投个好印象,就过去勤快一点。他不会在骗我吧?太傅大人去太学国子监还有点靠谱,去京郊农庄要干什么?”
“傅大人亲口跟你说的?”
“是啊娘,傅大人还说不但太傅要去,工部和户部的尚书大人都要去呢。你去问问我爹去不去啊。”|
袁小胖突然扯起这事儿,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袁夫人轻轻拍了拍袁小胖额头一下:“我的傻儿子诶,若是真的,你只怕要多去几次才行了。”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太傅的孙女跟太子殿下很可能过两年就要成亲,太傅如此关心农事,怕不是在为太子殿下盘算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既然傅子寒通过自家傻儿子的口跟她透了这么个消息,那就是在卖他们的好,投桃报李的,她自然也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果然,等到袁大人回来之后,听到妻子这么一说,当即就点头:“工部提交了一份计划,说是要进行民间集资建桑蚕工坊。这即将要新建的工坊是傅大人与工部另两位主事查阅了很多书册才设计出来的新式工坊,不知道效果究竟如何。户部现在也在议论这事儿,过两天等那工坊建好了,肯定是得去走一遭的。”
说着说着,袁大人双手背在身后,就在廊前来回踱步,眉心紧缩,似有什么很困难的事情让他下不了决断。
袁夫人也不是那种什么事情都要掺一脚的女人,也知道丈夫的公务不是自己能插手插嘴的。只是看着丈夫面露犹豫,她心里也跟着揪起来,特别是袁大人在来回踱步,绕得她头都晕了。
“夫人,咱家公中还有多少能支配的银两?”
“之前去买了田地,二弟修缮老宅我给送了五百两过去。下个月铺子的银子还没送过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不过现在的话,一两千两还是有的。”
袁夫人家也是世代书香耕读之家,家里良田商铺的收益,让家族里的人吃三辈子都吃不完。
“若是户部同意了工部的计划,夫人就立即遣人去买那个期票。”
“期票?啥子期票?”
袁夫人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家老爷说的是什么东西,她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期票就是工部提出的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普通人可以在工部去买桑蚕工坊的期票,为期有一年,三年和五年三种。但是现在五年的那种恐怕不会被同意。所以最可行的就是一年跟三年的期票。有了这期票,就能在每年腊月兑换你票券上写明的那些利息银钱。一年期的同时还本付息,三年期的头两年都是只领本钱,最后一年本息同领。”
“这……工部不怕给不出钱来?”
“嘿嘿,夫人啊夫人,这个傅子寒可不简单,他就只看了邸报就察觉到今上想要重开丝绸之路的想法,才提出这么一个计划来的,若是真的成了,这蚕茧工坊可是香饽饽!到时候再想伸手分一杯羹,怕是连味儿都嗅不到。”
袁大人不愧是户部的金算盘,别人还在讨论傅子寒的异想天开是不是中邪了的时候,他已经看出这蚕茧工坊就是个下金蛋的金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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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照你这么说,我们要买多少合适?”
袁大人拿起算盘拨了一会儿,拍板决定:“先买一千五百两的期票,跟老二家的带个话过去,让他们能凑多少凑多少。咱家也别太显眼,不然肯定有人会在事后捻酸说小话。”
“怕啥子,就说是我的主意,用的我的私房钱,未必他们还要来查我们家的账?”
自家老爷都说这事儿可谓了,袁夫人也不会跟他唱反调,这么多年的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当即,袁夫人把傅子寒送来两本书的事情也跟老爷说了,袁大人自然是同意的,还说让小胖多看多学,说不准以后他想要出头就靠这个了。
他们两口子在家里商量如何凑钱,另一边傅子寒也在跟尹珂说这事儿。
但是傅子寒的重点没放在蚕茧工坊的期票上,他的想法是让大舅子跟老丈人同意在同县那边置办田产,不需要良田,哪怕是贫瘠土地都行,他只需要一片山林和水源,还要开阔点的地盘,好建一座织锦跟缂丝的工坊庄子。
当所有人都把目光瞥向丝绸的时候,傅子寒觉得自己可以瞄准更高端的产品,比如轻薄如烟罗的单色素纱丝绸,比如富丽堂皇的双面织锦,再比如只有少数高级匠人才能掌握的缂丝。
第60章 问题的所在
有了精准目标的话, 所需要的工坊数量并不多。
尹家本身就是做布料起家的, 在京郊买上一个小庄子弄成布料染坊农庄,然后在同县那边大量置办地产建棉田桑林,通过尹家以前的老工坊进行加工, 送去京城销售也说得过去。毕竟他们家姑爷可是京官,又是工部的主事, 虽然品级低一点,但是要护持尹家的生意已经足够了。
这时候虽然对官员经商没有太过强硬的要求,可如果你的手笔太大的话,任然会引来御史的弹劾。更有可能让那些权贵盯上,想要夺取其产业。
傅子寒不过是个六品小官, 本身实力还达不到让人忌惮不敢轻易得罪的地步, 只依靠他并不能太信任的姨父,他也不敢过于冒失的置办家业。|
正好,尹珂的陪嫁里面,就有三间位于京城东西两市的铺子。其中两间是棉布铺,另有一间绸缎铺。
尹家的这三间铺子地段不错,经营得也有些年生了, 给尹珂做陪嫁, 其实也是想要借着这三间铺子的收入供养傅子寒一家, 只期望他能看在金钱的情面上,对尹珂多加包涵。
付子涵能够理解尹家两老对女儿的一颗拳拳爱护之心, 但是不代表他就愿意问心无愧的接受这三间铺子,所以, 在尹珂给他过目的时候,傅子寒才会让尹珂自己去找他大哥派人过来管理。
现在倒是正好用这三件铺子来验证他的想法是否可行。
两间棉布铺他没有进行大的改装,只是分工明确,位于东市的铺子依旧走的是尹家那边的货源,花色款式都是现今最流行的,就算是江浙一带的贵女也多是喜欢这些花样来缝制衣裙。
第二间位于西市的棉布铺则改成了丝绸铺,进的京郊染坊那边的货源,品质虽然比起以前那间绸缎铺的质量要稍微次一等,但是在花色上则更加鲜艳多彩,甚至还有好几种以前没有出现过的颜色。
最初在售卖的时候,掌柜跟伙计还惴惴不安,生怕一匹都卖不出去。因为傅子寒给这些丝绸的定价可都不低,特别是那几种时新的颜色,比起之前最好的丝绸还贵上两成。
另一间绸缎铺则变成了只卖精品的铺子,这里没有其他店铺那样的大堂,也没有货柜。只有二楼中间设置的展示柜,展示丝绸制成的成品,包括了十几种刺绣的绣品,还有锦、绢、缂丝等等非一定品级不能穿着的布料。
这里的掌柜经过专门的培训,伙计和婢女也有严格的训练。他们会根据顾客的性别分开接待。
在经营上,傅子寒并没有太强的能力,他只是跟尹大少派来的管事稍微讲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现在的经营模式都是那位管事做主安排的,傅子寒也就在营业之前过去看了两眼,没发现有违制的地方就行了。
三间铺子他给出了大致的规划之后,傅子寒就将这事儿全数交给尹珂和静姝母女俩去打理。在她们身边还有宋嬷嬷和尹大少派来的那位能力强悍的管事,就算这对对经商半懂不懂的母女做出了错误的安排,也有人能给她们收拾烂摊子。
接下来的时间,傅子寒就将公务之外的所有的心思放在了教导四个孩子身上。
相对于袁小胖的抗拒,文昀和柳博立对去农庄反而表现得兴致勃勃。
一到了那边,两人就主动的更换了衣衫,撒欢似的往桑园里跑。
傅立文以前就跟父亲在村里住,对于农事他了解的说不定比傅子寒还要清楚。毕竟当初傅子寒重病在床的时候,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傅立文也曾打过自己去耕作的念头,只不过后来被病中的父亲和照顾他们兄妹的福婶给阻拦了,
如此过了好些天,傅子寒正觉得自己的教学走上正轨的时候,文老先生把他叫过去,好好的说了一顿。
“立文跟博立明年就该下场了,他们现在的时间很紧,你带他们去农庄老夫并不反对,但是近些日子看来你有些过了。农桑之事孩子们略做了解即可,他们和你不同,你是工部主管这事儿的官员,就算一心扑在上面都是应该的。但是孩子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以后就少带他们过去吧。”
反正文老先生的意思就是,傅子寒现在带着孩子们不务正业,怕是要耽搁他们明年科举的事情。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那文老先生就打算剥夺了傅子寒教育儿子的权利。
对于文老先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傅子寒有些不能接受。而且他认为不能亲自教导自己的孩子,绝对是作为父母最大的失败。
但文老先生说的也很正确,傅立文迟早都要走上仕途这条路,那么在这个时候打下扎实根基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农商之学,大可以等他科举之后再说。毕竟傅立文的年纪还太小,就算顺利的通过了科举,弱冠之前就选官的可能性也太小,除非他能一举考中一甲,进入翰林院,否则还得在家里多呆几年,等到年纪和阅历足够了,才能真正的出仕。而这在家里呆的时间,用来了解现在傅子寒想要教导他们的知识,才是最适合的时间。
被老师这么一敲打,傅子寒也开始正视自己的教学方式。他现在是下意识的用了他所接受的那些教育观念来教导孩子们,但是很显然,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形式根本不可能让他的那些教育观念得到实现。
就比如说三观这个问题,傅子寒觉得要学会尊重人,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都应该给与足够的礼貌。这一点傅立文做得很合他的心意,但是袁小胖就不同了,完全是那种纨绔子的做派,但是偏偏文昀和柳博立对他的这些做法都不排斥,虽然他们也在尽力接受傅子寒的教导,可偶尔透露出来的本身的想法,更偏向袁小胖一些。
初时的时候,傅子寒觉得很累,他想尽力去扭转几个孩子,却往往被袁小胖气得无力。后来还是立文私下求教他为何一定要让袁小胖改变,说小胖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以他的出身来说,他现在的作为已经是非常优秀善良的了,去看看其他世家的公子行事,就能充分明白这一点。
被儿子这么一说,傅子寒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他整夜没有睡觉,直坐到天明,才算彻底的融合进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他生长了二十多年的世界,这个世界还有着最严苛的尊卑阶级。贵族打杀一两个奴隶基本没人会认为不对,甚至面对普通人,那些权贵都没把对方当成一条和自己同等的生命。|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傅子寒在自己每日的日记上面,将这一心得体会记录了下来,他希望在自己致仕之后,能回去乡里开办学堂,那个时候就能利用自己这些年积累的经验,更好的去教导孩子们学习和生活。
也是在记录和总结的过程中,傅子寒才明白自己跟文老先生之间的分歧产生的根本,就是因为他们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文老先生虽然已经很开明,很平易近人。可是,毕竟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从小过的生活,都是衣食无忧的,自然是没办法深刻的体会,位于底层的农工商人他们的后代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就像傅立文跟文昀他们,因为尹食无忧,他们学习最根本的动力就是参加科举,从而一朝闻名天下知,然后出仕,然后走上高位,最后娇妻美妾,儿孙成群,高堂大宅,锦衣玉食。这就是他们这些富家子最基本的人生追求。
可是对于底层的人来说,他们读书更多的是想要改变自己目前的现状,甚至很多人都觉得,读了书,识了字,哪怕不能像那些官老爷一样科举晋升,至少也能谋得更好的差事,挣更多的钱,能让一家人衣食无忧。
所以这便是两个阶层的人,天然的想法差异,这一点是傅子寒最初的时候并没有领悟到的。或者说,他知道这两种差异的存在,然而却自动的代入了第二种,根本没将自己摆在世家子的位置上。这也是为何他一直没能完全继承原主的意志的缘故。
而在这一日一日的学习总结中,更加上在衙门里接触的人比之前更加复杂,傅子寒对于当今社会形态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能够及时的调整自己的思想状态,不会再一味的将自己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当成常识,显得自己某些地方很是异于常人。
在他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之后,对待袁小胖这种天然有种心理优势的学生,也能采用更合适的方法加以引导。
说来傅子寒自己也觉得很是奇怪,他这么折腾,袁大人似乎都不曾说过什么,好像把儿子教给他就十分放心似的,这一点有点怪异。
他自己一个人想了很久,最后的可能性都指向他那个连自家都不能十分明白的家族背景。但是这也说不通啊,傅家就算当初再怎么强盛,现在也都不复存在了,他目前最大的依仗就是老师文老先生,连他姨父都不值得完全信任并依靠,所以,袁大人到底是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若说傅子寒一点不好奇也不可能,但是他很有中佛系心态,并不会去强求一个结果,反正到时候该他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不该知道的,现在去追寻也找不出真相来。
不得不说,傅子寒这种心态救了他,至少在这个时候,他若是去追寻原因的话,很大可能保不住现有的一切。
第61章 上司来视察
六月二十八, 天气晴朗, 因着前两日下了雨,这一天的温度并不觉得特别热,再有徐徐微风拂过, 骑马走在路上,颇有种“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感觉。
从皇城出东直门, 再走上二三十里就到了京郊农庄。
这边是全桑园蚕茧工坊,依着地势建造的工坊远远看去一层叠着一层,青砖褐瓦,墙壁用粉白的石灰涂过一层,在阳光下略略泛着莹光。
走得近了才发现, 顺着以往的石砖小路另建了两条可供两条驴车上下而行的碳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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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用这建路?”太傅在山脚下的庄子口便下了马车, 在常随的搀扶下沿着石砖小道往上走,看到左右两边的碳渣路有点不知道用来干嘛。
“这是傅大人提出的建议。”庄头早早的迎了过来,有问必答,“之前这边都是用木柴烧水缫丝,后来傅大人跟王大人设计了炕式水锅,只需要每一处工坊建一个火炉便可持续供水, 还从山溪中引来活水, 以便控制水温。烧过的碳渣之前都是堆放在山脚下, 后来傅大人说碳渣铺路易渗水,不会产生淤泥水洼, 才着人沿着石路修建了两条碳渣道,方便运送石炭和桑枝蚕茧等物。”
以前只有一条石头路, 大家要运送东西都靠背和挑,后来修建了这么两条道,上下各行一边,不会发生冲撞不说,还节省了人力物力,连带工效都提高了。
一行人沿着石路上到第一处工坊。这里是捡蚕茧的地方,高高的木架靠墙一溜儿的立着,大竹筛子装满了收来的蚕茧,熟练的女工们分散站立在中间桌上搁着的竹筛子边上,手指麻利的翻飞,捡出品质合格的蚕茧放到身边的竹筛子里,那些不合格的则放到另一处统一处理。
太傅他们进去,引得那些女工们纷纷俯身下拜,最后还是太傅老人家挥手让她们免礼,并让她们继续干活,说自己等人就是来看看的。
女工们战战兢兢的捡着,生怕有个疏漏就让大官们给拖下去了,一时间工坊内的气氛凝滞了起来。
太傅看了看工坊的设置,随口问了几个问题。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墙角处的一溜儿突出来的泥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