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中秋(三)
那厢, 薛亭晚和德平公主双双出了宴席, 踏着一地月色清辉,刚行至沧浪榭, 便被一名疾奔而来的小黄门叫住了。
原来, 当日徐颢被调往永兴军路做督军御史, 这一去竟是已有半月之久。
今日乃是中秋佳节,自古便是异客思乡, 游子思亲友, 佳人思情郎的日子。
德平公主万分想念徐颢, 奈何二人相隔千里,思念却无法相见。
不料, 徐颢乃是心思细腻之人, 早在一日之前便写好了一封纾解相思之情的信函, 托人快马加鞭,赶在中秋宴会之前送到京城里来。
当日,徐颢和献庆帝约法三章,说好了先完成永兴军路的督军御史的差事,再回来商谈求娶德平公主的事情。
眼下徐颢和德平公主两人还未有婚约在身,将这封信堂而皇之地送到德平公主手中,若是被献庆帝知道了,惹了龙颜不悦, 只怕是得不偿失。
娴贵妃早早为自己女儿考虑到了这点, 先是派宫人偷偷收下了徐颢远寄而来的信函, 又特意差了心腹小黄门来叫德平公主, 回芳林苑的偏殿中偷偷展信一观。
德平公主听说徐颢来信,当即眼冒红心,恨不能插翅而去。可先前,德平公主说好了和薛亭晚一起夜游琼林苑,思及此,德平公主颇为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薛亭晚。
薛亭晚看她这般人在心不在的模样,没好气道,“人家大老远送来的加急信函,不知写了什么甜言蜜语!罢了,快去吧!我就在前头等着你。烦请公主看完了信函,再来此地和我同游!”
德平公主见薛亭晚大度放她而去,笑着应了一声,便跟着小黄门急急而去了。
琼林苑中,芳林葱郁,秋花繁盛,因今夜有鼎盛宴饮,苑中处处宫灯高挂,彩带轻悬,更有一行行宫人、宫婢,时不时地从花林之间经过。
过沧浪榭,复行数十步,穿过一道海棠门,便见一座小山赫然现于眼前。
此山名为揽胜,沿着石阶上山,置身山顶的翠樾亭中,垂目俯瞰,便可饱览这琼林苑中的山水胜景。
薛亭晚对揽胜山上的美景心驰神往已久,迈着莲步,正想提步上山,不料,竟是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阿姐!”
薛亭晚闻声回首,看见不远处的海棠门中立着一人,那人穿着一袭眼熟的水蓝色的衣裙——正是薛楼月。
薛亭晚当即弯了粉唇,“阿月?你怎么也出席来了?”
“先前瞧阿姐和公主出席来了,阿月也想跟着一起出来透透气。”
薛楼月笑着走近了,又道,“阿姐出来得早,只怕不知道一件好消息——方才皇上叫人宣了大赦天下的旨意,接着又亲自为苏易简苏统领和李氏之女李婳妍赐了婚。这下,姐姐终于不用嫁给苏易简了。”
大计已成的消息,苏易简一早便知会过薛亭晚。今日琼林宴上,献庆帝要亲自赐婚苏易简和李婳妍的的事情,薛亭晚也早就得知了。
故而,此时听闻这个好消息,薛亭晚小脸儿上虽是笑意晏晏的模样,心中乃是不吃惊的,只启唇道,“是啊,此番多亏了上天庇佑。”
说罢,薛亭晚双手合十,微微阖了一双杏眸,冲着夜空中高悬的一轮圆月颇为虔诚的拜了下。
此时,姐妹两人正站在揽胜山下的水岸边,左侧是崎岖山壁,右侧是一潭湖水,名曰澄镜湖。
中秋之夜,琼林苑中有三秋桂子,十里飘香。夜空中,漫天星子闪烁,一轮满月渐出层云,将皎洁清辉洒满湖面,入目满是波光粼粼之景。
薛楼月见薛亭晚面上并无过大的惊喜,便知道她早就获悉了献庆帝要在今晚赐婚一事。
方才在宴席上,薛楼月因无封号加身,只得随惠景候和宛氏坐于献庆帝下首的王公侯爵之列。九龙御座一旁,便是东宫太子的坐席。宴饮期间,太子几乎是全程盯着薛亭晚的仙姿玉貌,看的挪不开眼,那副神魂颠倒的模样自然是全落到了薛楼月的眼中。
薛楼月心仪太子已久,奈何太子却迷恋薛亭晚之姿容,本想着薛亭晚若是能嫁给苏易简,从此身为人妇,自然能叫太子死了这条心。
没想到此事一波三折,如今,薛亭晚竟是不用嫁给苏易简了!
薛亭晚正面朝湖面,虔诚背对她而立。薛楼月正望着薛亭晚的纤细背影,眸底涌上一抹阴狠的目光。
只见她掩于衣袖下的双手紧攥成拳,神不知鬼不觉地向薛亭晚挪近了两步,薛亭晚正满面虔诚,双手合十,全然没有发觉身后那两道恨意灼灼的目光。
此时九曲回廊之上宴饮正酣,此地灯火朦胧,四下无人。若是她将薛亭晚一把推下澄镜湖,宫人们定是不会那么快赶来营救。
听闻澄镜湖中水深数尺,足以没过一个身长八尺的男人的头顶。若是薛亭晚今晚落水,就算不去半条命,也能生一场大病。
思及此,薛楼月心中的嫉恨如杂草般疯长起来,她心头咚咚如擂鼓,不着痕迹地来到薛亭晚身后,伸手欲推上她的后背。
不料,薛楼月的手刚要捧到薛亭晚的衣衫,那厢,有一侍卫模样的人不知从何处闪出,上前冲薛亭晚拱手道,“秉县主,我家主子正在山上等候县主,县主沿着这条石阶一路便可上山。”
薛亭晚闻言,下意识以为是德平公主派来寻她的侍卫,当即便点了头,应了句:“我这边过去。”
薛楼月见那侍卫突然出现,登时便收回了想要作恶的双手,一想到自己加害薛亭晚举动差点被人瞧见,薛楼月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月色朦胧,薛亭晚倒是未曾注意到薛楼月过分紧张的神情,只柔声叮嘱道,“阿月,你快快回席上去吧,此处天色黑,不宜多停留,免得叫父候母亲担心。”
德平公主和薛楼月的性子不和拍,故而三人并不常一起玩闹,更何况,今日薛亭晚和德平公主有约在先,自然也不好意思径直带着薛楼月去见德平公主。
薛楼月心神恍惚地点了下头,望着薛亭晚转身而去的背影,暗暗咬紧了牙关。
——难道她没有县主封号,就不配和德平公主一起玩闹了吗?!
只见薛楼月的眸中杂糅着无边的妒忌、嫉恨,正双目微红,面上盛满怨怼,寂静夜色中,忽然响起了德平公主的声音——
“薛楼月,你方才……是想把阿晚推下去吗?”
陡然有人声响起,薛楼月大惊失色,陡然回首,正看到德平公主正站在一盏宫灯之下,玉容上半是惊疑,半是搵怒,正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方才,德平公主在偏殿中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徐颢的来信,满心甜蜜几乎要满溢出来,正准备来和薛亭晚分享这份甜蜜,不料走到此处,竟是看见薛亭晚和薛楼月两人正站在湖边。
德平公主本想上前,却猛然发现薛楼月正一点一点靠近薛亭晚——她的眼神出奇的狠辣,手上的动作也颇为怪异。
德平公主自幼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对于后宫嫔妃们的争斗见怪不怪。历朝历代,为了争宠,导致亲生姐妹反目相残的事情数不胜数。德平公主心中思绪一转,当即便联想到了薛楼月的不善用意,静静立在原地一言不发,特意等薛亭晚走了之后,才出声质问薛楼月。
薛楼月额上当即冒出冷汗津津,心中满是被拆穿慌乱,眼珠儿转了转,挤出一抹天真笑意来,“怎么会!公主,我怎么会推我阿姐呢?我是见那湖边危险,想拉阿姐一把而已。”
这一推,一拉,可谓是南辕北辙。
德平公主对薛楼月的话半信半疑,毕竟,上次史清婉在焕容斋的脂粉中嫁入麝香,陷害薛亭晚的事情,起因便是那日女学之中,薛楼月把薛亭晚是焕容斋掌柜的事情大肆宣扬了出去,惹了一众小人暗中使坏。
薛楼月心思缜密,见德平公主在此,当即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约薛亭晚上山一见的人又是谁?!
莫非,是有别的男子约着薛亭晚幽会?!
薛楼月心中万般好奇,一想到若是能撞破薛亭晚和别的男子的幽会,便能坏了薛亭晚的闺誉,便起了尾随薛亭晚上山的念头,当即对德平公主道,“公主是在找阿姐吗?她方才上山去了,咱们一起去寻她吧!”
奈何德平公主却不是吃素的。她对薛楼月方才的解释并不完全相信,此时见薛楼月直勾勾地往揽胜山上看,下意识觉得薛楼月心中有鬼,启唇道,“非也,本宫不找薛亭晚。眼看着宴饮过了一半,也该回去了,路上黑,本宫害怕,还请你和本宫一起回去。”
“那阿姐……”
德平公主微露不耐烦,拿出了几分公主威仪,“自有宫人去请永嘉县主回席上,你就不用操心了。”
这话说的强硬至极,薛楼月虽不愿意就这么回去,可德平公主开了御口下令,她无法忤逆,只好陪着德平公主一起回九曲回廊去了。
☆、第41章中秋(四)
青石板小径两侧花树佳木郁郁葱葱, 时不时传来几阵香甜的桂花气味。
树梢上悬着盏盏宫灯, 将暗夜小径照的亮如白昼。薛亭晚提着衣裙拾阶而上,一会儿便到了揽胜山顶。
夜凉如洗, 天上圆月高悬, 洒下清辉如雪, 倒映在澄镜湖上,映出一轮月影泛金波。
薛亭晚迈着莲步入了翠樾亭中, 耳畔传来瑶笙阵阵, 凤萧声声。
她伸了一双玉臂, 身子撑在栏杆上,杏眸微微俯瞰——不远处, 乃是琼林苑中的九曲回廊, 馆榭歌台, 山水幽景,此时皆被笼罩在一片银冷月光中,恍然若瑶台仙境,玉殿琼楼。
薛亭晚在亭中转了一圈,见此处没有德平公主的身影,心中有些许狐疑。奈何方才上山走的太急,这会子顿觉一阵累意袭来,只好坐在亭中歇息片刻。
薛亭晚正弯着柳腰, 伸了柔夷轻轻锤着发酸的小腿, 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薛亭晚背后一寒, 心中莫念了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才慢慢转过头去,刚巧对上裴勍清风霁月的一张俊脸。
薛亭晚松了口气,挥袖轻抚了胸口,语带埋怨,“原来是裴大人!此地夜黑月圆,却还这般故作玄虚,真真是吓死我了。”
她生的秀美琼鼻,桃腮杏眼,此时莹白的小脸儿上含嗔带怨,眉目生动的叫人移不开眼。
薛亭晚今日一袭盛装打扮,鬓发间钗环华贵不俗,身上的衣料飘逸鲜亮,就连玉臂上挽着的一条披帛,都是用上好的鲛人纱制成。
此时坐于亭中,她周身衣袍如云似雾,配上眉心一点金色花钿,真真是风鬟雾鬓,眉目生辉。
裴勍望着她半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诸如月宫仙子,姑射神女一类的词文。
薛亭晚望了男人几眼,见他清隽俊面上明明神色如常,不知为何,却觉得他的神色比平日和煦许多。
“裴大人可有见到德平公主?方才她差了侍卫叫我上山,如今我上来了,可又找不到她在哪里。”
“不曾见过。”
翠樾亭中,裴勍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的明月当空,夜色山林,亭台曲水,眸中暗波涌动,淡淡启唇,“薛亭晚,你兴许是弄错了——叫你上山的并非德平公主,而是我。”
以往,薛亭晚叫裴勍“裴大人”、“裴上师”,裴勍称呼薛亭晚“永嘉县主”,再不济,也要叫她一声“薛小姐”。
此时薛亭晚被直呼其名,杏眼圆睁,芙蓉面上微微一愣,自亭中起身道,“裴大人找我上山做什么?”
裴勍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着一脸不解的美人儿,“我发现,有件事情半个大齐都快知道了,永嘉县主却依旧充耳不闻。”
薛亭晚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狐疑——开玩笑!如今她手里握着数个坊间小报,每日京城中有什么新的八卦传言,她都是第一个知晓的。若要论消息灵通,有谁比得过她?!
思及此,薛亭晚当即便挑了远山眉,嘟着粉唇,颇为不服气道,“裴大人倒是说说,有什么事是本县主不知道的?”
裴勍脸不红心不跳,垂了一双深若幽潭的眼眸,直直望进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眸里——
“我心悦你这件事。”
薛亭晚闻言一愣,等反应过来方才男人说了什么,整个人又是惊又是羞,桃腮登时泛上两抹红霞,一直蔓延到了耳后根去。
两人正面对面站着,她背靠着亭柱,他立在她身前,正垂眸定定看着她。
薛亭晚这才发现两人离得极近,忙垂下杏眸,躲开他直视的目光,“裴大人的玩笑开的太大了些!”
她莲步一转,下意识就要躲到一边儿去——避开他。
不料,裴勍竟是陡然一倾身,伸了两臂撑在薛亭晚身后的柱子上,把人儿环在身前。
方才,他在席间饮了几杯薄酒,身上尚染着三分酒气。
他静静看着她,薄唇轻启,一字一顿道,“裴国公裴勍心悦永嘉县主薛亭晚,意欲求娶,并非玩笑。”
薛亭晚被男人圈在柱子和身体中间,嗅着那股子熟悉又好闻的松香味,整个人从头惊到了脚。
此前,薛亭晚还在纳闷,这一世裴勍不娶史清婉,会娶哪家的贵女?千猜万想也没料到,此事竟是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上一世,薛亭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爱情和婚事,既然上天叫她重来一回,这辈子,她不想重蹈覆辙,对男人压根本不抱有希望。她本想着,以后过着“手握铺子,日进斗金”的日子也挺好的,可没想到,“意外”总是发生在她的计划之外。
薛亭晚年方十五,刚过了及笄之年,正当嫁龄。
她又不傻,在国子监女学的数月以来,怎么会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裴勍对她的特别?
她只是难以置信——裴勍那样的人,说是整个大齐最为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也不为过。她薛亭晚虽不是下里巴人,却也绝对不是可与之相配的高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