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嶷指节扣了扣桌面,看着叶晓手中的文章,他忍不住皱起眉,“他的行为,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恩?”叶晓抬头,“您能具体说说吗?”
“欧阳若当时给我这篇文章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宫嶷虽然酒喝得多,然而却是千杯不醉的体质,他当时不但很清醒甚至还注意到了不少细节,“虽然他最后还是交到了我手中,但欧阳若过后,却时不时的往我装文章的袖子看,同时看向太子殿下的时候,眸底却带着失望与……”沉吟了下,宫嶷还是用了这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形容,“期望。”
急切与迟疑,失望与期望,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起来,使得欧阳若表现得再完美,也仍旧让宫嶷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宫嶷能够理解欧阳若的迟疑与失望,毕竟面对他们这帮都城来人迟疑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面对太子殿下失望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但是欧阳若在急什么?又在期望着太子殿下什么?
而且,欧阳若的投诚可不可信?
指节再次扣了扣桌面,紧皱着眉头的宫嶷做下总结,“在我们来江南之前,应该发生了一件让他完全没想到的事情。”
叶晓抬头,直接给了宫嶷答案,“应该是罗家被灭门这件事。”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欧阳若的儿子同罗家嫡女定了亲,欧阳家和罗家本就良好的关系将在今年冬更上一层楼,只可惜秋天还没过去,罗家就被灭门了。
“什么?”宫嶷猛地站了起来,“罗家被灭门?!”春初时他还曾与罗德诚通过信,怎么还没几个月就连人带家族的都没有了?
宫嶷不敢相信,他紧紧的盯着叶晓,不放过对方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你确定?”
叶晓点头,给出了无比肯定的答案,“我确定。”
他直视着宫嶷,完全没有避开对方的视线,“具体怎么回事,我的人还没给我消息,所以我也不好说。不过近来能够影响到欧阳若状态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至于罗家灭门这件事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就要看他的手下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看着神色平静到近乎淡漠的叶晓,知晓对方从不说假话的宫嶷不得不接受现实,他神色恍惚的坐了下来,“真没想到啊……”回想起罗德诚那个老家伙大笑着向他炫耀自家孙辈的样子,宫嶷的手肘放在桌面上,双手撑住了额,他遮住了泛红的眼底,却没能掩饰住那干而涩的声音,“江南的水,果然深不可测。”
——都怪李公明那个老家伙!
宫嶷忍不住磨牙,心下恨不得李公明此时就出现在他面前,不撸袖子揍那个姓李的家伙一顿他就不叫宫嶷!
没有读心术的叶晓,感受不到宫嶷对李公明的怨念,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得知罗家满门被灭这个消息的宫嶷。叶晓沉默了下,他侧头朝太子殿下所在的方向望去,低声说道,“这不就是我们来江南的原因吗?”
江南的水不深,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说得对。”作为积年的“老狐狸”,宫嶷不过片刻就收敛好了所有的情绪,恢复到原本精明能干的状态,甚至能平静的就罗家被灭满门这件事分析下去,“我们现在需要弄明白罗家被灭满门是怎么回事,欧阳若同这件事之间的牵扯,有多少人掺和了进来,还有……”宫嶷逐条进行分析,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罗家被灭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与其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不如找出凶手让罗家人安息。
怀着这样的想法,宫嶷觉得他们可以将重点放在欧阳若的身上,“欧阳若会是一个突破口,我觉得我们可以……”
没等宫嶷将可以怎么样说完,叶晓抬头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等。”
“等?”
叶晓点头,“是的,等。”
没等叶晓想好如何向宫嶷解释,内室突然传来的打呼声,打断了他们所有的思路。
“呼……啊呼……呼……”
隔着四五丈的距离,太子殿下哪怕睡得人事不省,也仍旧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展现属于他的存在感。
无法忽视,不能忽视。
一声接一声而且还带着节奏感的打呼声,让宫嶷跟叶晓说了上句就忘记下句是什么,而叶晓注意力也渐渐无法集中,第一次发现霍淩醉酒后睡着会打呼,他此刻满心都是——该如何避免霍淩以后出现如此不得体的情况。
话题完全聊不下去了,叶晓同宫嶷对视了一眼,视线一触即离。
达成只有彼此才知晓的默契,控制住表情保持一脸平静的宫嶷站起身,压下心底对太子殿下的无奈,他对叶晓颔首示意,“天色已晚,老夫也该走了。”
叶晓同样站起了身,“宫大人慢走。”
待得将宫嶷送出房间,叶晓又回转到了室内,并回到桌边的原位坐下。
叶晓没回欧阳家给他安排的房间,并不放心霍淩的叶晓准备亲自守着对方,就着一壶茶便想静坐到天明,顺便整理一番思路。
与此同时,不知何时来到霍淩所在院落附近的罗钦,在即将从光影重叠的交界处走出,只差一步就要转过转角的时候,有人出声唤住了他。
“罗钦,是你吗?”
第72章 阴谋
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然而罗钦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表情未变的他就连步伐都没乱,低着头自顾自的准备转过转角。
下一瞬,一身玄紫锦衣的男子挡在了他面前。
罗钦停下脚步,笼罩在对方阴影中的他轻笑一声,随后缓缓的抬起了头。
直面罗钦那张在月色下更显狰狞的脸,欧阳雪瞳孔微缩,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你,你……”
欧阳雪“你”了半天都没能“你”下去,罗钦余光扫到对方腰上戴着的香囊,不知想到什么的他轻眨了下眼,下一瞬眸底只剩下死寂一般的平静,“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罗钦。”
随着罗钦这嘶哑而又干涩的声音的响起,欧阳雪的心颤了颤,原本因为对方那张脸而生出的惊讶都消散不少,找回了自己声音的他直视着罗钦,“我就知道是你,罗钦。”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一个人的脸可以变,气质可以变,体型可以变,甚至人都可以变,可是眼睛不会变。”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发生了什么,欧阳雪都记得罗钦的那双眼睛,仿佛没有什么可以磨灭那双眸中倒映的光。
灿如星辰,璀璨生辉。
哪怕如今布满了尘埃与阴霾,也仍旧让欧阳雪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明白避无可避的罗钦不再遮掩,原本一直佝偻着的背脊挺直起来,气质也骤然发生了改变,若非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无法变化,此刻任谁都不会将罗钦同那普通无比的车夫联系起来。
他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到近乎死寂,“那又如何?”
玄紫锦衣,头戴玉冠,腰配香囊,富贵堆里养出的富贵人,还有一张吸引人视线的脸,和他这种沦落到尘埃里只剩下一条贱命的人,完全不一样。
温柔的月光洒向大地,也洒向了站在角落的两人,然而其中的欧阳雪眼睛却仿佛被月光刺痛一般,移动脚步将自己藏入树影的同时,也避开了罗钦的视线。
垂在身侧的手握着腰际挂着的香囊,“我,我……”组织了许多次的语言,欧阳雪终究还是将这一声迟来的道歉说出了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一声又涩又苦的“对不起”,让罗钦平静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表情骤然崩塌,他伸手揪过对方的领子,凑近了对方的脸,“你的‘对不起’,我接受,但是我选择——不原谅。”
哪怕对方站到了树影之中,呼吸可闻的距离,也仍旧让罗钦看清了对方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愧疚而又懊恼,悲伤而又无措……关他何事?
已经不在意的罗钦内心没有半点波动,他甚至勾唇笑了笑,“从你选择背叛的那一天,你就再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十年好友,三年同窗,未来妹夫,不过如此。
罗钦伸手拽下对方腰际的香囊,“我妹妹做的东西,你不配。”
原本想要抢回香囊的手僵在半空,欧阳雪咬紧了唇,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也渐渐握成了拳头,刚刚一番动作下走出树影的他,脸色被月色照得一片惨白。
沉默,骤然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欧阳雪那忍了又忍的泪水浸染了他微红的眼眶,那交杂了后悔与痛苦的哭音也在罗钦耳边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真的,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欧阳雪满脸痛苦的在罗钦面前蹲了下来,有些模糊的视线紧紧盯着对方手中的香囊,不知是在跟罗钦道歉,还是在跟某个永远不会回应他的人儿道歉,“毕竟他是你舅舅,我当时真的以为他只是想找你问话。”
“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要怎么补偿你,但是只要你提出来,我能做到的都会做到,做不到的我也会想办法做到。”
听着对方颠三倒四带着满满悔恨的话,罗钦的思绪却渐渐飘远。
罗家灭门的那一天,同太子殿下到达江都的今天一样,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因为妹妹嘴馋走街串巷卖的糖葫芦,罗钦回家前特意绕路去买了糖葫芦,谁知道他带着妹妹想吃的零嘴到家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满地的尸体。
遭逢突变的少年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亲人,然而在他前往舅舅家求助的路上,他却先在珍宝阁门口看到了舅舅白越,同时也看到了对方衣袍上染到的血以及手中的玉佩——那是他娘的信物。
【珍宝阁只认信物不认人,凭借信物可以领取寄存在珍宝阁的东西。】
脑海中响起娘亲曾经随口跟他说过的话,罗钦下意识的调转脚步,慌不择路的去找了他多年的好友欧阳雪,并在对方的帮助下暂时在欧阳家的别院躲了下来。
谁知道千嘱咐万叮咛,在一副大家画作的相关消息的诱惑下,爱画成痴的欧阳雪一时糊涂,将罗钦的消息透露给了他舅舅白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欧阳雪在见到罗钦的时候,就很想问对方一声“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然而话在肚子里滚了一圈又一圈,面对大变模样、满身狼狈的罗钦,他唯一吐出来的只剩下那句迟来的道歉。
看着蹲在地上表现得痛苦万分的欧阳雪,罗钦垂着眼,笑得无比讽刺,“你透露我的消息,我可以原谅你,但是——”
“罗家被灭以后,你们撇清跟罗家的关系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还要落井下石?”想到欧阳家后面的做派,哪怕是如今已经能够保持平静的罗钦,也仍旧恨得将手攥成了拳头,“靠踩我们罗家人的鲜血向上献媚,结果却还是被上面人猜忌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指甲刺入肉中,星星点点的血顺着指缝滴落下来,滚了满身泥泞以后浸入青石地板。
罗钦的声音始终平静,只有散入空气中的血腥味才展现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莹莹是你的未婚妻,你为什么不给她收尸?而且莹莹百日未过,你为什么就能毫无芥蒂的同方家姑娘定亲?”
一句接一句的质问,问得蹲在地上的欧阳雪越发痛苦,无地自容的他哭声渐渐嘶哑,“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一声‘对不起’,一句‘逼不得已’解决。”
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一声比一声痛苦而又懊悔,罗钦却半点不为所动,“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罗钦将手中的香囊揣入怀中,径直绕过蹲在地上的欧阳雪,目不斜视的离去。
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回罗家给家人收尸,罗钦本以为替他们收尸的会是欧阳家,谁知道居然会是跟他们罗家没什么交集的秦家。
在罗家被灭而欧阳雪泄露了他的消息以后,欧阳家不但迅速撇清同罗家的关系,表示两家的定亲只是昔日的笑言不说,甚至还以多年交往了解到的罗家的相关消息为别人提供帮助,力求证明自己家清白的同时向上献媚。
他知道自己如今能够站在这里,不一定仅仅只是因为秦祺祥的帮助,但是那又如何?
回不去了的就永远都回不去,所谓的通家之好,何其讽刺。
将身后嘶哑的哭声抛之脑后,心下和面上一样平静的罗钦步伐坚定,一个左拐踏入了霍淩所在的院落。
不等他抬步跨过门槛,不知从何处横过来的绣春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作为最外围的保护力量,在罗钦没有什么遮掩的情况下,霍灿轻易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并及时作出应对,他持刀横在罗钦脖上,冷声喝问,“来者何人?”
今时不同往日,经过锦衣卫的历练,加上杜若千户的看重,霍灿已经不再是那个被霍淩打屁股却无力反抗的存在,穿上正式飞鱼服的他虽然仍旧是锦衣卫中垫底的存在,但是对付一个罗钦却也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
然而霍灿并不知道,他能够如此轻易的将绣春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那是因为罗钦踏入院落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否则在他出刀的时候,罗钦手中的匕首必将先一步插/入他的身体。
狭路相逢,勇者胜。
当一个人连命都不在乎的时候,霍灿就先输了。
心下估量着双方的实力,罗钦因为霍灿而对锦衣卫有些失望,面上却不见半点异色,他抬起头来看向霍灿,“我有事想见太子殿下。”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对方小看了,霍灿反问得无比理所当然,“太子殿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带着被太子殿下霍淩所感染的气势,握着刀横在对方脖颈上的手很稳,霍灿的声音也很冷,“说,你是什么人?来这里想干什么?”
“大人,您的刀,”没有回答霍灿的问题,罗钦一脸平静的指出一个问题,“握反了。”
霍灿:“……!!!”
手忙脚乱的调整了握刀的姿势以后,霍灿努力维持住原本的气势,“说,你是谁?”
“我有一个秘密,一个能够动摇江南官场的秘密。”
对霍灿架在他脖颈上的绣春刀视而不见,罗钦朝前走了一步,霍灿的刀也下意识的往后移了移,生怕不小心弄出人命。
罗钦看着霍灿,一字一顿,“我想见太子殿下。”
“大人,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