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夫人看向周太太:“周太太,劳烦你走一趟。让你看到这种事,实在是老身管教无方。”
周太太笑:“哪里。”
“既然周太太已经看到,老身也不再遮着掩着,不妨和你直说了罢。霍家先前订了大姑娘,却莫名其妙退婚,现在又向二姑娘提亲。哪个姑娘受得了这种侮辱,大姑娘来讨一个公道,无可厚非。今日当着周太太的面,老身和霍夫人说清楚,我程家并不是非霍侯爷不可。霍夫人若是真想结亲家,那就拿出诚意来。如果没有,那便罢了吧。老身便是让两个孙女全都绞了头发,一辈子做姑子,也好过被人踩在脚底折辱。让她们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也挺好。”
“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话!”周太太一听这话,连忙急道,“事情怎么就至于这个地步呢?霍夫人既然上门,那必然便是想结这门亲家的,霍夫人您说是不是?”
霍薛氏心想好话坏话都被你们说完了,她成了纯然的恶婆婆,还能怎么说?然而当着周太太的面,霍薛氏不敢撕破脸,只能勉强地笑笑:“周太太说得对,我当然是诚心替我儿求娶贵府二姑娘的。”
“这就好。”程老夫人说道,“至于具体的诚意,您下次来再说吧。送客。”
霍薛氏听到这话咬牙,什么诚意,程老夫人分明是借机索要高价聘礼!霍薛氏恨得不轻,她出门时看到程瑜墨,真是觉得刺眼至极。
搅家精,还没进门,就已经帮着娘家算计婆家了,真是好得很。
程瑜墨本来诚心诚意给霍薛氏行礼,前世她和霍薛氏关系平平,但霍薛氏毕竟是长渊的母亲,程瑜墨重来一世,想要从一开始就好好和婆婆相处。她怎么也没想到,霍薛氏竟然用那样充满厌恶的眼神瞪了她一眼。
先是姐姐视若无睹,后面又被婆婆迁怒,程瑜墨眼里的泪花一下子涌上来了。她眉尖细细地拧着,看向阮氏,无助地喊:“娘……”
阮氏也看到霍薛氏对女儿的态度,她忍不住心酸,才刚订婚就被婆婆记恨,等墨儿真的入门,要如何在婆婆手下讨生活啊!
程老夫人坐在屋内,静坐了良久。她听到屋外二房母女的哭声,叹了口气,道:“老二家的,你们进来。”
然后又说:“我累了,送大太太回去。你们也出去吧。”
庆福被送出门,她好好奚落了一顿阮氏,倒也心满意足。婢女次第走出去,轻轻合上门。
屋里顿时只剩程老夫人、阮氏和程瑜墨三人。关上门后,屋子里阴阴沉沉的,越发暮气。程瑜墨莫名有些害怕,前世并没有出现这些,她本能地对这个场景胆战。仿佛,有什么事情,就从这里不一样了。
程老太太问:“二姑娘,你当真要嫁给靖勇侯?”
程瑜墨定了定神,想到前世她好容易和长渊修成正果,结果没享几年清福,便染病死了。这一世,她当然要继续和长渊过日子。
程瑜墨定下心,低头道:“是。”
“你想清楚了?”
程老夫人为什么这么问她?程瑜墨没明白程老夫人的用意,她甚至觉得程老夫人说话奇怪,哪有这样诅咒新人的?她暗暗撇嘴,愈发坚定地说道:“我想清楚了,我愿意。”
阮氏眼底隐约的期冀灭了,程老夫人也叹了口气。如今程家和霍家闹成这样,而程瑜瑾绝不是个肯吃亏的,她一定会让所有过错都堆到霍家身上。霍薛氏说不过程瑜瑾,她受了这等气,能对程瑜墨有好脸色?
可惜,程瑜墨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同样的双胞姐妹,她的脑子和程瑜瑾的委实差了太多。
程老夫人已经给过程瑜墨一次机会,既然她愿意,那就如了她的意吧。
程瑜墨隐约察觉到祖母是同意了,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喜事,祖母要叹气。程老夫人感慨了一会,语气骤然变得冷硬:“二姑娘,你是姑娘家,我给你颜面,出了这道门后就再不会提这件事。但是你要知道,你清白已失,嫁人后的路本来就比旁人难走十分,娘家只能护你到这里,之后能不能过好,就看各自本事了。”
程瑜墨本来还不懂程老夫人说的是哪件事,听到“清白已失”,她的脸顿时血色腿尽。
她咬着嘴唇,难堪至极:“祖母……”
“放心吧,事关程家全府女眷声誉,这件事情,我再不会对人提起。”
程瑜墨稍稍放了心,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问:“那姐姐呢?祖母会告诉姐姐吗?”
“大姑娘?”程老夫人冷笑了一声,看向程瑜墨的眼神中尽是悲悯,“你以为瞒得过她?她早就知道了。”
程瑜墨恍若被人迎面浇了盆冰水,脸色煞白,手脚冰凉。
即便程老夫人压了消息,霍家上门向程瑜墨提亲的消息,还是像长了脚一样传遍全府。带些桃色的新闻本来就是闲人最喜欢说的话题,而这次还涉及侯府两位小姐,嘴碎婆子们私下里嚼的更欢了。
虽然霍家将退婚的过错全认在自己身上,还给程瑜瑾送来了赔罪礼,但是好事之人私底下还是在传,说霍侯爷本来订了大姑娘,但是大姑娘端庄的像个木美人,霍侯爷嫌无趣,便转而求娶二小姐。程瑜瑾完美到冷漠,下人们怕她,敬她,又隐隐嫉妒。现在出了事,人们当然一股脑地捧起没心机也没能耐的程瑜墨了。
人性如此。
连翘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就来火,短短几日功夫,她不知道骂了多少背后嚼舌根的婆子。今日连翘回来,又是一脸气的模样,程瑜瑾见了失笑:“你和她们置气什么?她们也就能躲在背后说一说,真有能耐,让她们到我跟前,我看看谁敢多说一句话。”
这倒是真的,程瑜瑾在府中威严极大,仅次于程老夫人,连庆福都比不上。那些长舌妇就如老鼠一般,只敢躲在阴暗处狂欢,真到了程瑜瑾面前,她们一个个忙着巴结还来不及呢。
连翘心里好受点了,但还是气:“只不过是靖勇侯府向二姑娘提亲而已,她们就敢这样说姑娘,还说是姑娘沉闷无趣,不得靖勇侯喜欢,霍侯爷才退亲换了二姑娘。我呸!分明是我们姑娘看不上他,怎么就成了霍家来挑挑拣拣?大姑娘样样出挑,依我看配皇家都使得的!”
杜若连忙去捂连翘的嘴,程瑜瑾脸上的笑也收起来,警惕地看了眼周围:“你不要命了?这等话以后不许再说。”
连翘也知道轻重,她就是气不过。连翘闷闷憋了一会,说:“姑娘,您以后一定会嫁一个顶好顶好的夫婿,让今日这些看笑话的,全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他们说过的话舔回去。”
程瑜瑾噗嗤一声笑了,偏连翘还一脸认真。她们主仆几人在屋里说话,外面忽然咚咚咚跑进来一个丫鬟。丫鬟发髻也跌散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大姑娘,老夫人让您赶快过去,宫里来赏赐了!”
程瑜瑾惊讶,宫里来赏赐?非年非节,程家在宫里有没有人,怎么会突然送来赏赐?程瑜瑾不敢大意,立即站起身往外走。
她赶到礼堂时,宜春侯府逢婚丧嫁娶才开启的大堂此刻乌压压全是人。众人见她过来,纷纷让开路。
透过众人让开的间隙,程瑜瑾看到大厅中央,站着一个黄衣太监。
程瑜瑾定了定神,不紧不慢走过去,逐次给几人行礼:“臣女程瑜瑾见过公公。请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安。二叔二婶,九叔安。”
这种场合程老夫人都没有说话的份,程老侯爷对程瑜瑾示意:“快起来吧。还不快跪下领旨。”
程瑜瑾依言跪下,黄衣太监虚扶了一下,笑着问:“这位便是程家大小姐?”
“是臣女。”
黄衣太监飞快地打量了一眼,他在宫廷里过生活,不知见过多少嫔妃、贵女,一双眼睛毒得很。饶是如此,他看到程瑜瑾走过来的时候都眼前一亮。
他心想,程家软弱窝囊,这位程大小姐倒是好皮相,好仪态。须臾间黄衣太监收回杂思,对着北方拱了拱手,随后念道:“圣上口谕,朕寿辰本不欲张扬,然宜春侯府贺礼独具匠心,绣屏尤其得朕喜欢。听闻此乃侯府长孙女亲手所绣,亲力亲为,不劳民伤财,实乃典范。念及程家长女年幼心诚,秀外慧中,特赏云锦四匹,绢八匹,金绣具一套,以资嘉奖。”
黄衣太监说完,抄着手笑道:“程大小姐,谢恩吧。”
程瑜瑾心性稳重,即便如此,她都被人推了一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程瑜瑾反应过来,发现御前太监对着她笑,程家其他人或羡慕,或嫉妒,或后悔,都跪在后面看着她。在众多人影中,程瑜瑾一眼就看到程元璟。他亦在人群中,眸光安静,对她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她赶紧谢恩。
程瑜瑾回过神,深拜及地:“臣女谢皇上恩典。”
程家其他人心情复杂,阮氏和程老夫人尤甚。她们总觉得程瑜瑾被退婚,这辈子就完了,所以宁愿得罪程瑜瑾,也要定下霍长渊和程瑜墨的婚事。然而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程瑜瑾就被皇上亲口赞誉为女眷楷模。
程老夫人觉得自己的脸都肿了。
第23章 身份
皇帝身前的御前太监, 当着宜春侯府众人的面,对程瑜瑾大加赞赏,还送来了皇帝的赏赐。因为赏赐是送给程瑜瑾的, 程瑜瑾跪在最前头, 程家其他人乌泱泱围在两边,就连白发苍苍的程老侯爷、程老夫人也要跪在她身后。
程瑜瑾磕头谢恩,接过代表着皇恩的锦盒。其余人看到这一幕,各有感慨。其中尤以程元贤心情最为复杂, 他作为老子,都没有接过宫里的赏呢,反倒是程瑜瑾领先了。
程老侯爷十分欣慰, 眼中隐隐有泪光。他没有错过黄衣太监出门前, 似有似无朝程元璟瞥去的那一眼。
这个太监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朝中阁老见了都得给他三分颜面, 他对于十几年前的宫闱阴私,当然也是知道的。
程老侯爷知道皇帝之所以龙心大悦,让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公公给程家送赏赐, 并不是因为屏风, 而是因为屏风上的字。程瑜瑾的双面绣诚然出色,惟妙惟肖,但是皇帝坐拥四海, 精妙的绣品不知见过多少。如果不是因为写字的那个人, 绣屏就算再精致,也不过让皇帝多看两眼罢了,远不至于封赏。
但是皇帝看出来了, 还以程瑜瑾的名义给程家送来赏赐,就说明皇帝是认可程家的功劳的。直接封赏宜春侯府会惊动内阁, 毕竟别说别人,就是程老侯爷自己,也想不出来程家男子有什么值得奖赏……可是换成女眷,那就不一样了,阁老们个个是大忙人,谁有工夫在意一个闺阁女子,恐怕连听都懒得听。
这件事,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机缘都堆积在这一点,才让程瑜瑾得了现成的便宜。这样对大家都好,皇帝圣口一开,再没有人敢拿着程瑜瑾被退婚说事了。
程瑜瑾也十分满意,她并没有想到背后复杂的缘由,只以为是自己的绣品入了当权者的眼。四匹锦、八匹绢倒不贵重,程瑜瑾自己也拿得出来。真正值钱的,是皇帝赏赐的金绣具,以及圣口说的典范。
曾经叨叨程瑜瑾太过无趣故而被退婚的,现在都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转而称赞大姑娘真好,大姑娘真是闺秀楷模。毕竟皇帝都亲自开口了,他们还敢跟皇上对着干吗?
连翘忍了一路,回到屋里,终于能好好地笑出来:“姑娘,实在太痛快了。您没见二太太和老夫人的脸色,明明都丧到家了,却还要装出笑模样,嘴角都在抽抽。真是笑死我了!”
杜若也一脸笑意,她推了连翘一把,轻嗔道:“快收敛些吧,太过张狂,小心给姑娘惹来麻烦。”
“我知道。”连翘明白轻重,这种话出了屋子,她是再不会说的。不过连翘实在太高兴了,她挤挤眼睛,兴奋道:“姑娘,前几天霍家和二姑娘刚刚订婚。要是让霍夫人知道今天的事,是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程瑜瑾挑眉瞪了连翘一眼:“还笑?还不快去把御赐物件收起来。”
连翘清脆地应了一声,几匹绢布倒好说,连翘捧着那个放着金绣具的锦盒,问:“姑娘,这个放哪儿?”
“放在进门正对的桌子上,对,把花瓶书画等物都收起来,就放这套绣具。以后日日擦洗,务必让每一个进门的人都看见。”
连翘和杜若忍笑,齐声道:“是。”
程瑜瑾心里也长出一口浊气,她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活在云端,时时刻刻要坠下去,直到现在,终于有些踏实感了。君无戏言,有了皇帝的赏赐,谁还敢说她坏话?她又何愁嫁不了好人家?
因为封赏的事,程家好几天气氛都是怪怪的。锦宁院喜气洋洋,人人走路都带着笑,而其他几个院子,就着实笑不出来。
程元贤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般,对庆福说:“你对瑾姐儿也太疏忽了。虽然她不是你亲生的,但既然过继到我膝下,那便和我的亲闺女一模一样。你这个做母亲,不好好关心闺女,怎么还往其他人身边推?”
庆福郡主在心里骂,原先怎么不见你说这种话?她一个人要操心一家子,还要替程元贤养女人,现在看见程瑜瑾冒尖了,倒想起做事后诸葛了。但是当着程元贤的面,庆福好歹克制住脾气,好声好气道:“是我太忙了,疏忽了她。但虽然我不常见她,做母亲的心却没少,她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顶尖?”
程元贤毕竟理亏,说一说就罢了:“行,内院都是你管,我虽为父亲也不好插手。你知道善待瑾姐儿就行。”
于是程瑜瑾便发现,自己的衣食住行突然变精致了,庆福身边的嬷嬷来找她说话,也更加频繁了。
程瑜瑾笑了笑,心里如明镜一般。她又不是傻,谁是真心对她好,谁是冲着利益,当她看不出来吗?她的心只有这么一点,放了她自己,最多再放几个真心人,就再放不下其他。
然而不只是庆福,程老夫人也成日派人叫她过去,不断在她耳边念叨:“你是程家女,娘家含辛茹苦将你养这么大,教你琴技书画,给你锦衣玉食。没有侯府,便没有你的今天。如今你也懂事了,到了你回报父母、回报家族的时候了。”
程瑜瑾十分腻烦,但还要耐着性子,低头温顺道:“祖母说的是,家族对我的恩德我都记在心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孙女明白这个道理的。”
程老夫人满意地点头,她还要说什么,突然听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程瑜瑾和程老夫人都收了话,一个小厮慌里慌张跑进来,隔着老远就喊:“老夫人,侯爷突然晕倒了!您快去看啊!”
程老夫人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时猛地晃了晃,程瑜瑾和丫鬟连忙扶住。程老夫人用劲定了定神,沉声道:“走,随我去看侯爷。”
复礼院里,程老侯爷的情况委实不乐观。
奴婢主子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大房二房两对夫妇都站在地上,时不时望向里间。程老夫人坐在圈椅上,嘴角抿得死死的,嘴唇两边显露出深刻的八字纹。
程瑜墨跟在阮氏身边,程家几个公子哥也来了,此刻就连最小的程恩宝都知道不对,老老实实缩在乳娘怀里。程瑜瑾坐在程老夫人身边,亦紧紧盯着紧闭的房门。
突然里面传出声音,程家众人都站起来,太医背着药箱,一边和程元璟说话,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程元贤忍不住上前,问道:“太医,我爹他怎么样了?”
太医摇头,道:“侯爷一直体弱,前些日子着了凉,这几天情绪剧烈起伏,一下子虚火攻心,病倒了。”
程元贤听得似懂非懂,他不关心这些深奥的名词,只知道问:“那我爹还能治好吗?”
太医缓慢摇头,他看着程家众人的神色,叹气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趁侯爷还有意识,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程老夫人身体摇晃,得靠住桌子才能站稳。她不死心,追问:“真的没办法了吗?只是着凉而已,怎么就至于要人命了呢?”
看程老夫人的意思,她十分信不过眼前的太医,颇有再找一个高明太医的想法。程元璟皱眉,上前截住程家人的话:“陈太医,侯夫人哀痛过度,一时口不择言,请见谅。”
“我明白。”陈太医倒很随和,程元璟送太医出去。满屋子人就这样看着程元璟和太医一边说话一边远去。程瑜瑾默默看了程元贤一眼,心想都三十岁的人了,连这点人际关系都处理不来,送太医出门竟然还是由最小的兄弟九叔出面。
有时候程瑜瑾也奇怪,以程家这两房夫妻的智商,如何生出来她来?
这时候,里间传来微弱的声音,一个老迈的声音喊道:“九郎……”
程老夫人听到这种时候他都在想着那个外室子,脸色一下拉下来了。程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进程老侯爷病房:“还喊九郎呢,你也不看看,临到最后,是谁给你送终。”
程老侯爷费力睁开眼,他在人群中寻找这程元璟的身影,可惜,没有。他的病榻被两个儿子、几个孙子塞得满满当当:“爹,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