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落地时,像一片羽毛。墙外就是街上,夜里空无一人。顾夕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周遭,并不认得路。他抬手甩了甩。方才翻墙时,到底生疏,被墙头瓦片划破了手背。鲜滴滴答答的,顾夕用宽展袍袖掩住,选了个方向而去。
长街寂静,偶有几个夜归的人,行色匆匆。一个行路人正埋头赶路,侧里忽有一人拦住他,“请问,赤苏大夫的医馆怎么走?”声音清朗和煦,仿佛春风拂面。
那人被拦下,也生不起气,只当是求医的人心急,便不假思索地伸手向东南方一指,“赤大夫镇日得进宫给贵人们请脉,医馆离宫城且近,那边一条街上就是。”
“谢谢。”问路的人拱手为礼。
行人抬目这才看见那一双手,腕骨优雅,指节修长。他吃惊地再抬头,这才看清,面前站的人,穿着淡色长裘,墨黑乌发,一只莹润玉冠压住,让人惊艳得合不拢嘴的面孔上一双眸子又清又干净。
“客官……”那人结巴了一下,面前这年轻人明显不似本地人,虽也是南华服饰,但宽袍展袖,装束颜色也素净,细看却是有繁复刺绣,纹路与衣服是同色的,在月光下微微闪着哑色的光,若有若无,细看,那仿佛是一只银色的羽禽,“您……您迷路了?”这路人越发结,几乎以为这是月宫下来的仙人,在凡间迷了路。
顾夕歉然笑笑,拱手再谢,转身快步离开。
那行人眼前一花,问路的人就不见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只见一队巡夜的兵士正从东南那条胡同过来。莫非是做梦?莫非真是仙人?那行人百思不得其解,拉住巡夜的人细问,可曾见过这样一个年轻人。大家都一头雾水,左右四顾,哪里还有那年轻人的身影。
顾夕在巡夜人出胡同的一瞬,就展轻功,穿房越脊而去。
第二回 用轻功,熟练了不少。不多时他就找到了赤苏的医馆。前店后宅,赤苏正在内院书房里看药书。听见外面有动静,一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他惊讶地张大嘴巴。
顾夕一路飞檐走壁,累得不轻,站在门外,微微喘。
赤苏缓过神,忙往他身后看,所幸天色太晚,无人在院中闲逛,赶紧把人一把扯进门去,关严房门。
房中灯火明亮,一室安静。顾夕缓了口气,转头等赤苏跟上来。
“我的天,你怎么……”赤苏自问一生淡然,也是见过大风浪的,这一下子倒是让顾夕给吓着了。他拍着胸口上下打量顾夕,这小祖宗,出来得也太随意,还穿着宫装,淡色的,在大黑天里,是怕别人看不见吗?
顾夕仿佛会读心,苦笑,“宫都被封了,身边的人也不归我用,我倒是想办法了,可别说要弄一件夜行衣,就是暗一点颜色的衣服,都挺难,所以……”
赤苏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处境。平定了下心情,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顾夕未答,只负手打量他的房间,三面墙的医书,窗下一条长案,上面也摆满了书。他轻轻叹了口气,回目打量赤苏,“果然光有天份不成,还得像赤苏大夫这样用功,才得成悬壶济世的当世名医呀。”
赤苏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顾夕也是经过了五天苦学,才得以脱身宫中的。
他与顾夕在宫中见面次数多,交流却不多,在他认知中,这是一个记性不好的小侍君,今天站在他面前的,却像是换了个人。随性洒脱,还挺自信。
赤苏用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顾夕,“你哪里不舒服吗?”以至于转了性子?
顾夕被他的话逗笑,赤苏面前仿佛盛开了一朵芙蓉。他被闪了一下,怔了好一会儿,“你……”他震动地看着顾夕,“你,全想起来了?”
顾夕负手只看着他。
赤苏仿佛被闪电击中,全身震了下,“莫非你……你根本就什么也没忘?”
顾夕不回答,只是微微挑唇。
赤苏忙上来要把他的脉,顾夕摇头,“哎,大人真是个天生的医者。”
“怎么听着不像是夸我?”赤苏手指停在半空里,撇嘴。
顾夕轻轻摆手,“赤苏大人,夕服下的药丸,药效如何你是知道的,何人所制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那人药理和技法如此超群,你总不该怀疑吧。”
赤苏被震住,唇动了几下,颤声问,“你来找我……是要见制药的人?”
顾夕眉梢轻轻动了动,叹息道,“果然,还真是当世医者啊,不是先贤就好。”
“你……”赤苏怔了下,才意识到,顾夕竟是在套他的话。他气得跺脚,从不知顾夕是这么狡猾的。
顾夕心中也苦笑,这招陛下不久前给他用过。他也是真学会了。看来苦心学习,是有很大好处的。
“那药师定是大人家传师长吧。”顾夕顺着思路想。
赤苏下意识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伤感起来。他入宗山时,祖父已经不在人世了。赤苏自然不知道药王庄里老药王还好好地在呢,他伤感地咬唇,“是我祖父。”
顾夕细心打量他神色,心头就凉了,“见不到老先生了?那药性什么的,可有记载?”
赤苏簇眉,“祖父过世前,正著药典,都记在里面了。顾先生接手帮他整理。你认得顾先生吗?”
“先生?”顾夕惊讶,那个在清溪教他读书,照顾他生活的先生?原来他们之间还这么有渊源?
赤苏也狐疑地打量顾夕,“你……不是散功了吗?”怎么从宫里出来的,穿成这样,还能绕过层层戒严,到了他的医馆?
顾夕皱眉,“散功也不是寻死,之前的那个顾夕护住了心脉,做了很好的保护工作。筋脉未损……”他做了一个气息运转流动的动作,“这几天我看了宗山在藏书阁的典籍,领悟是,剑招是师父教会的,但真气流转,就如阴阳五行本乎数,是最自然的事情。我身体一天天恢复,气息自然也会在丹田流转。真气就如呼吸,一丝一扣,日夜流转,哪一刻不是在练功呢?”
“那还能是自发自动的?……”赤苏奇怪,要是练功的人,吃饭睡觉说话游玩时,真气都可以在体内自己运转,那世上岂不人人都是高手了?
“那为何我把了这么多次脉,都没探到你有内力?”
顾夕抬起腕子,送到他面前。赤苏把了一下,未有异常。
“……”赤苏惊得张大眼睛。
早就听说,内功练到大成,可与筋脉相融,就像血脉,相生相长,是身体的一部分。赤苏震动地上下打量顾夕,莫非再三渡劫的顾夕,内功已然大成?
顾夕收回腕子卷下袖口,“最近我才发现,内力有这么多用处。”他能好几次无声无息地从听溪阁多少双眼睛下脱身出来,还多亏了内力,“侍卫们都是高手,别的招术我不好问,轻功什么的,套问两句,就可得练功法诀,之后我翻看了宗山典籍,稍加练习了一下……”
赤苏叹息。要说练武有天份,眼前这人,他可真是见识了。面前这位大成宗师级的人物,却并不觉得练功的艰难,真是恨死天下习武的人。赤苏又想到一事,“那你在外行走,别漏你有内力的事。又不会招式,小心一招就让人制住。”他内功每天十二个时辰地进步,这天下得有多少习武的人羡恨呀。
顾夕被他的嘱咐逗笑,又垂下眼睛。
赤苏也意识到他这话说得有些问题,试探着问,“这次出来,还回宫吗?”
顾夕抬目看他,“自然得回去。”
这话答得自然而然,仿佛他生就该困在四角天空下一般。赤苏打量顾夕,觉得他与在宫中时不同,站在他的医馆这间朴实无华的大书房里,顾夕自然又生动,那个总是低垂着目光,半句也不多说的顾侍君,从未曾像现在这般,睿智、淡然又自信。
赤苏心里有些涩,你就别回去吧,这话差点就说出口。
顾夕看赤苏脸上生动的表情,和暖笑笑,“陛下那里,我并未谈妥,她不允,我能走到哪里去?何况,我也不想再增她烦恼。”
赤苏叹气,这个离了宫就添了读心本事的小子呀,他涩涩地解释了句,“我这也是从医者角度出发,换个你喜欢的环境,对你养伤有好处。”
顾夕出了会神,摇头道,“不对,人心要无牵无挂,无忧无烦,才得清修。我放不下心结,走到哪里也是牵着心。”
赤苏被这突出其来的话砸了一下,若是陛下此刻在,看到这样的顾夕,估计也会欣慰吧。
赤苏拉凳子,让人坐下,毕竟身子弱,内力再强也不能累着。
顾夕奔波了一夜,先是与太子耗心力,又偷越出宫,确实累得够呛。艰难坐下,长长舒出口气。
赤苏在一边叹气,“你这样,也走不多远。”毕竟经脉两次受损,内功大成也不代表是神仙。顾夕该是宗山上内功最好却又身体最差的一位吧。
“我……只有这一夜功夫。”顾夕抬目看他,因为劳累,他的面色略有苍白,唇色也乏血色。
赤苏不忍,坦言道,“顾铭则,你要见的那人陛下将他禁在京郊别院,我去给他送过几回药。”
顾夕眸子亮了亮,起身要走。
赤苏拦住他,“你是要解药吗?想记起以前的事情?这药并不是□□,因此也没有相克的解药。你不用白费力气。”
顾夕摇头,“我就是想见见知情的人,或许有一个人能给我解惑?”
赤苏皱眉,“陛下就可以做到。”
顾夕笑笑,“她不会骗我,中宫大人也不骗我。可我想有些内情,他们也未必知道。”
赤苏这才明白顾夕的意思,“你去吧。不过别院出了城也得两个时辰路程。你这样,怕吃不消。”
顾夕一边系披风,一边摇头,“无事,我出了城就买一匹马。”
赤苏心里也活动起来,顾夕病情总是这样反复,兴许让他见见顾先生,能好一些呢。他瞧着顾夕一身装束,“换一套黑衣再走?”
顾夕系带子的手顿了一下,摇头,“不成,换衣也不能换你的。”
赤苏怔了下。顾夕转头看着他,“与赤苏先生相处几年,知道先生是古道热肠的率真之人。不是夕平日寡淡,只是身处宫中,不好表现出与先生交好,怕给先生惹灾呢。夕来此处求教的事,谁也不能知道,换了你的衣服,岂不是连累你?”
赤苏觉得眼中发热,面前的年轻人,面庞几无血色,一双眸中却有滢润暖色,点点透出来,让人如沐春风。人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凡事不破不立,几度散功,在鬼门关出出进进好几次的人,莫非真应了那涅磐的命数?顾夕真的是再活一世了。
顾夕止住他往外送,这回连门都不走了。足踏案角借力,从屋顶小窗穿窗而出。
赤苏呆站在原地,好半天,才醒过神,扑到窗前向外看,沉沉夜色里,一个淡淡颜色的身影,隔着十几间民居,在一座高屋顶上,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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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
顾铭则披衣,站在窗前。郊外的风,格外凉些,但与药王庄相比,还是温暖了不少。他出神地看着远天,鸟影在夜空掠过,搅动着月色,蒙蒙胧胧,恍恍惚惚。
儿时,总是沉溺学业中,游走在父权与皇权的夹缝中,几时能有这样闲暇,停下来让脑子发会空?顾铭则淡淡苦笑。
天纵英才,小时候周围的人都这么夸他。他自己也上进,不允许有无知之处,鞭子赶着一样,逼着自己上进。他是世家子弟,出生便订给了皇家。无缘入科举考功名,若是驸马,一生也不能进入内阁。像这样四平八稳的人生,他的努力上进,在别人看来,都是野心。最先盯上他的,是先皇,然后太子找上门来。
顾铭则摇头,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气盛,不会收敛。先皇要给公主一个文弱的驸马,不是一个睿智的智囊。他太早显露了才华。
当年那个小小女娃,是他命定的妻主,可这个小家主太稚嫩,连她自己都护不住,更护不住他的夫侍。
顾铭则这些年反复想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当年他也不过十四五岁,自己都自身难保呢,难有多大作为?他若不走,只能沦为太子禁胬。他走出京城,在江湖中反倒海阔天空。他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长大,甚至培植自己的力量,退可自保,还可以有力量在父亲和赵珍看不见的地方,搅弄风云。
他唯一虑错的,就是他的小妻主的顽强和坚忍。他的小妻主可能耐,一天天成长,磨厉了尖牙利爪,突破重围,一举登顶。那些年,他每天的生活,也习惯性地围着她转。关于她的讯息,每天雪片似的到了他的案头,他虽然没见到她,可她的音容笑貌,就像在他眼前一般,生动亲切。
顾铭则缓缓闭上眼睛,微微叹出口气。原来爱慕,也可以这样滋长。
直到赵熙的目光转向顾夕身后的自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一步步暴露在危险的境地。
顾铭则摇摇头,微微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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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敲击着郊外古道,在寂静的夜中传得很远很远。
骑手在马拐过山道的当口,勒住缰……
顾夕看了看远处绿树掩映下的建筑,估计就是别院了。剩下的一段路,他得悄悄潜过去,不能骑马。
趁着夜色摸进别院,顾夕还是头回干这样的事。他小心避过巡夜的人,翻下屋脊,直奔那间还有灯光的建筑而去。
或是心有感应,他直觉得那里就是顾先生的住处。
他故伎再施,从屋顶小窗而入,顺利进了房中。
顾铭则站在屋子中央,“夕儿……”他吃惊地拉住一身黑衣的顾夕,上下打量。上次一别在清溪,还文文弱弱,如今看来,一身黑色劲装,利索又英气。
顾铭则上下打量,又不放心地把住顾夕脉。
脉息略乱,是奔波累的,未发现蓬勃内力在脉门前激荡。顾铭则狐疑地看看顾夕,又抬目看了看丈高的那屋顶小窗。
“如何翻过窗子的?外面有帮手?”
顾夕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