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玉襄比他想象的更了解他。
他如今显得如此耐心,无非是理想化的觉
得,就算有什么不足的地方,练上几遍,旁人便能够差不多完全掌握。
但真的正式教授徒弟后,他才会明白,同一个问题反反复复练习还不能完全解决,甚至没有一丝进展的时候,作为师父会有多么暴躁——玉襄就深有体会。
别看她平日里在太逸身旁嘻嘻哈哈,但课业上一旦惹他生气,半个月玉襄都只敢绕着师尊走。
辅导孩子做作业,不仅仅只会逼疯家长,有时候孩子们也会留下深重的心理阴影——大家都很绝望。
见他一副没经历过无论怎么言传身教都没法开窍,能把人气出脑梗塞的徒弟,还有气到口不择言的师尊把已经很努力但自己也找不到方向,自身也非常迷茫痛苦的徒弟训成自闭的天真模样,玉襄也不再多说了。
她拔出了剑,语气虚软“请。”
……
玉襄的修为,乃是所有同年入门的弟子之冠,甚至超过了不少师兄师姐,加上她在太逸身旁长大,自小不知在师尊与师兄们身上,见过多少精妙绝伦的术法与绝技,其中也包括各种被他们破解或者他们将对手逼入绝境的剑术,当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识。
因此,即便有时脑子跟不上,或者身体反应不及时,但对战之时,她时常能有惊人之举,出其不意,甚至不乏令伏凌惊叹的神来之笔。
“你很强啊。”结束训练后,伏凌有些讶异的扬了扬眉毛道,“你之前在怕什么?”
玉襄顿时有些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我很强?真的吗?”
“嗯。”伏凌弯起了唇角,“跟你打架,很有趣。”
玉襄瞪大了眼睛。她原本以为,他会皱着眉头训斥她好几个地方的僵硬与迟钝,难以忍受她的笨拙与滞塞,没想到,他居然说,“你很强”。
师尊!那个目中无人,高冷骄傲的师尊!居然说她,很强!!
还说跟她打架,很有趣!
玉襄实在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她人生中迄今为止得到过的最高评价。
现在这个时刻,一定就是她一生中的巅峰了吧!?
——但,这是伏凌的评价,而不是太逸的。
想到这一点,玉襄兴奋的脑袋终于稍微冷静了些许。
可是,却仍然非常高兴。
太逸是她最为重视的人,所以伏凌理所当然的也是。
她最为重要的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亲口肯定了她——这难道还不值得她高兴吗?
这不仅冲淡了玉襄和师尊一起训练的紧张,她甚至还有些期待起第二天的训练了。
想要得到更多的肯定,更多的夸奖,更多的……那种惊讶,赞叹,不可思议的眼神——伏凌将她视为势均力敌的对手,对她表露出的凝重神色,审慎关注,全力以赴,全神贯注的态度,以及交手时微微急促的喘息,和额间鬓角渗出的汗水,都是对她最为真切的赞美。
而不是无法抑制的皱眉,严厉的批评,难以忍耐的失望,控制不住的不耐与恼怒。
更不是她大汗涔涔,黔驴技穷,狼狈不堪,却始终无法沾上他一片衣角,只能瞧见他的眼神越发冰冷,仿佛永远游刃有余,高不可攀,若隔云端般不可碰触般的绝望。
——没经历过这种绝望的人,是绝不能理解她内心深处对太逸有多么恐惧的。
“一遇太逸误终身,千年道行一朝丧”。
旁人都说太逸仪态无双,风姿高尚,言语难以形容万一,那么多人仅仅只是惊鸿一瞥,便失控沦陷,她日夜在旁,怎么可能不生绮念……
然而,只要这种深入骨髓的
恐惧不曾消除,她内心之中,就永远也不可能催化出爱慕之情。
但如今,她已不会对伏凌生出畏惧。
她憧憬他一往无前,宛若千山雪崩般的剑意,赞叹他行云流水般毫不滞涩的身法,欣喜于他绝境处毫不慌张,逢生处亦不惊喜的沉稳,
最大的快乐则是,这样的对手,每日也欣赏着自己。
她不再害怕与人拔剑,因为没有人带给她的恐惧,能超过太逸。
如果她已经可以和伏凌如此有来有回,那么,她也就用不着畏惧其他任何人——
在她心里,伏凌就是太逸。
原本是这样的……
可是,随着伏凌每日越来越神采飞扬,兴高采烈的与她讨论剑术,复盘切磋时的几处交手是否还有更好的破法……
他与她心中师尊的形象,越来越相差甚远。
师尊不会对她露出如此赞叹的神色,师尊不会把她当做势均力敌的对手,师尊也不会把她当做,可以平等对待的朋友……
在适应了伏凌的攻势节奏以后,玉襄竟然发现自己还能分出心来走神,这个破绽迅速的被伏凌抓住,他眉头一皱,玉襄心中便倏然闪过太逸皱眉时的失望,猛然一惊,回过了神来。
她下意识沉肩下腰,瞪大了眼睛,额头冒汗的看着他的三尺青峰,贴着鼻尖擦过。
可这一招险险避开,她却已经变化穷尽,伏凌转身横剑再扫,她旧力已失,新力未生,眼看便要向后摔倒,手中长剑却仿佛自有意识,带着她猛地向左偏去。
为了调整平衡,玉襄的身体不由得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转开裙摆,宛若一朵怒放的白莲,落到了伏凌右侧,回身一剑刺出。
伏凌尚未调整面向,背对而立,却好像后背长着眼睛一般,头也未回,只是将手一背,持剑而立,玉襄的剑尖就好像冲着他的剑身去的一样,准确无误,点在中央。
他转身望来,眸如点漆,眉头似有不满的微微蹙着,手腕向下一压,便想禁锢住她的剑式,玉襄却顺势向下卸力而起,向外抽身。
两把剑立时交缠如相互依偎的情人,缠绵悱恻,然而一番纠缠,最终依然是决然分离。
伏凌的剑没有追来。
他站在原地,眉间紧皱,叫玉襄心惊胆战。
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师尊以前修的是剑道,讲究的是以人御剑,绝不可以悖逆。但她方才下意识的以剑通灵化险,却是以剑御人。
那就不是剑道了,剑不再是“道”的化身,而只是一件与其他法宝并无区别的“器”。
这对不修剑道的修士来说,只是个惯常使用的小技巧。可师尊对剑道很是看重,因而这种违背了他剑道的行为,玉襄从不敢拿着剑在他面前使用——那就像是在他面前,光明正大的背弃了他的道。
伏凌没说什么,只是依然皱着眉头道“今天就到这里。”
见他转身要走,玉襄慌道“等等!”
伏凌冷淡道“还有事么?”
见他这副模样,玉襄越发不安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刚才的方式?”
这话让少年愣了一下,露出了疑惑之色,“没有。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玉襄嗫嚅道“那是以剑御人,不是以人御剑了。”
伏凌更奇怪了,他眉头蹙得越紧,不解道“你又不是剑修,为什么要用剑修的标准要求你?”
闻言,玉襄神色大变。
她震惊的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玉襄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发抖,“你不许说这种话!”
那是师尊定下的标准。
她是师尊的弟子,就算不是剑修,也要用剑修的标准来要求才行。
他看见她违背了剑道,怎么可以不生气呢?
不生气的师尊——
根本就不是她的师尊。
可是伏凌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他解释道“你本就不适合修剑。”
玉襄愣愣的看着他,想着的却是入门时,师尊说的话——“凡我弟子,入门皆需修剑。”
可是伏凌却说,她不适合修剑。
如果伏凌知道,那么太逸一定也早就知道。
广寒峰上,走了剑道的其实只有二师兄傅无影一个。但那是因为,师尊叫他们自己选择,他们都选择了自己喜欢的道,而不是因为不适合修剑。
他们在选择自己的道之前,都是修剑的,而且一个个,都练的很好。
玉襄是唯一一个,未到认道之时,太逸便不曾要求她一直练剑的人。
她一直以为,师尊是知道她并不喜欢剑道,所以不曾强求。
原来不是不曾强求,是早已放弃……?
“那我,不适合修剑怎么办?”
她以一种奇异的神色,望着伏凌。他那么喜欢剑,那么看重剑道,她几乎无法想象,他以后会重视一个,不适合修剑的人——
他怎么会收一个不适合修剑的弟子呢?
不适合修剑的话,那她还配当他的弟子吗?
“大道万千,”伏凌道,“又不是唯剑一途。”
这是她曾经喜欢听的话。可现在,玉襄却挣扎道“那你刚才为什么皱着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伏凌沉默了。
玉襄急道“你明明生气了。”
过了半晌,伏凌才说“我只是气我自己而已。”
他撇开脸去,望向了一旁,语气沉沉“跟我对战时,你还能分心,说明我还太弱,不够被你看在眼里。”
这话却没能让玉襄好受多少,她呆呆的看着他,失魂落魄的低声道“所以你就不要我了?”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五十九章
伏凌一脸惊讶, 玉襄却并不意外。
她知道他听不懂她的意思, 所以她一时有些茫然, 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向谁撒娇。
师尊吗?
玉襄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 这么多年了, 她与他相识相伴的时间,竟不知不觉,甚至都快要赶上与师尊一起的岁月。
可原本该是熟悉无比的模样, 此刻却好像是看多了同一个字形, 最后竟认不出来一般感到了陌生。
她想要得到什么回应呢?
玉襄困惑的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