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固然是最重要的,不过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许是他从前没见过这么大而且这么平易近人的官,又许是他没见过这样有纪律的军队……除了他们刚刚被蜀军抓回去的时候,其余时间蜀军对他们都挺温和的,没对他们用刑,也没斥骂他们。听说他们是为了逃避延州战乱过来的,还告诉他们如今延州在谢无疾的手里战乱已经停歇了,他们还可以到延州军里去寻找同乡。
他很难阐述自己的感受。只是不管蜀军到底有没有在暗中盯着他们,他还是想把答应蜀军的事办了吧。为了钱也好,为了别的什么也好……
人们的意见很快又统一了。
史白再一次跟众人对好口供,确保万无一失,便赶紧找江宁兵述职领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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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尘与柳惊风在屋中下着棋。
也不知谢无尘是有心事,还是棋下累了,捻起黑子落了一步,俨然是招臭棋。
柳惊风抬眼看了看他,本想提醒,想了想谢无尘那落子无悔的脾气,说了也没什么用。于是他微微一哂,同样下了一招臭棋。
谢无尘盯着盘面看了一会儿,意识到了什么,道:“你让我?”
“是啊。”柳惊风嬉皮笑脸道,“感动么?有没有以身相许的打算?”
谢无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落子。
柳惊风撇撇嘴,跟着他下。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谢无尘道:“进来。”
一名心腹入内,道:“柳校尉,谢长史。我们派去离间蜀军与延州军的人把事情办成了。他们装成延州军,杀了死了三名蜀军士卒。听说朱府尹震怒,要求谢无疾七日之内交出凶手,给蜀军一个交代。谢无疾也已下令军中彻查此事。”
“哦?”谢无尘冷笑一声,道,“办得好。你找些人去,继续挑拨。再打死几个人,我看他们打算怎么办。”
凶手谢无疾肯定是交不出来的,他不交,蜀军便不乐意。若是胡乱抓人应付,他的手下也必定不忿。总之此事肯定会给他们造成心结。等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几回,便不信蜀军与延州军之间的矛盾不加深。
柳惊风听了这话,在一旁连连啧声:“真是冷酷啊。”转脸又笑道,“我就喜欢你这副冷酷无情的样子。”
谢无尘眼神如冰窖:“冷酷无情?我冷酷无情,岂有谢无疾的万分之一?”
这话柳惊风倒是同意:“嗯……谢三从前除了待你好,就待他谢十二最好。他倒是说杀薛家就杀薛家,说杀兄长就杀兄长。他这个人啊,啧啧……他好像只做他觉得对的事。亲不亲,好不好,喜欢不喜欢……他竟都能不在乎。可怕,真可怕。”
“对的事?”谢无尘冷冷地瞥了柳惊风一眼,“让他带兵回江宁府难道是不对的事?挟哪个天子不是挟天子?他难不成还想保皇室血脉不成?哈!”
皇室都衰微成这样了,朝廷也已名存实亡,身为世家子弟,又居于富庶江南,谢家也好,柳家也好,已经不想再跟着中原王朝厮混下去。以谢家、柳家为首,江南几大豪族打算拥立江南府尹韩如山称帝,从此割据吴越,不再理会中原纷扰。
之所以拥立韩如山,而不是谢家或柳家的人,只因枪打出头鸟。万一他们割据失败,把韩如山推出去也就完了,他们仍做他们的江南豪族。——天子有时候代表权柄,有时也仅是一种象征罢了。
谢无尘觉得他们的算盘打得合情又合理,他实在不能理解谢无疾强硬拒绝,甚至不惜为之弑亲的举动。朱氏天下又如何,韩氏天下又如何?他谢无疾又不姓朱!
柳惊风倒不觉得谢无疾是为了保卫皇家血脉之类的。他道:“许是他不希望江南割据,不想天下大乱。没准他心怀天下,打算以一人之力挽救朝廷危亡?哈哈……”
柳惊风不过随便说说,语气也是半开玩笑的。谢无尘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迄今为止,谢无疾有许多做法其实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但天下秩序崩坏,原本也没有什么名正言顺可言了。但从他选择与什么人为敌、与什么人为友的做法上,可看出他仍是想要依附于朝廷那套纲常之下,而没有另起炉灶的打算。
谢无尘本以为他是为了权势和地位,毕竟只要进京挟了天子,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听柳惊风这一言……竟然不是全无可能。
一旦江南率先割据,等于开了个头。很快,各地也会纷纷割据。天下必定四分五裂。难道谢无疾反对,是因为这个缘故?——可是,事实上,天下现在已经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了。只是没有人敢起这个头罢了。
谢无尘不可思议道:“照你这么说,他是觉得这天下现在还没乱?是我们要拥立韩如山,才把天下弄乱的?”
柳惊风耸肩:“也许他觉得这朝廷这江山缝缝补补还能再拼起来?所以不喜欢咱们另起炉灶?我也是瞎猜的,总之你们谢家人大多很执拗,也不止他一个。”
谢无尘:“……”
他不管谢无疾究竟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他与谢无疾的仇必须要报!
他扭头冷冷地叮嘱还在一旁待命的心腹:“除了继续找人继续冒充蜀军和延州军制造矛盾外,多派点探子去打听消息,瞧瞧延州军那里还有什么薄弱之处是我们可以下手的。只要能教谢无疾倒霉的事,统统过来禀报我。”
心腹忙应了声“是”,就退出去了。
第151章 我要你中饱私囊
另一边, 勤王会盟还在继续。
每隔两三天,各军的使者就会在涡水旁的会盟地聚集,继续商讨各军究竟要如何合力勤王。然而会议一次又一次地举办, 进展却小得可怜。
每府的口号都喊得十分嘹亮, 誓要剿灭叛军, 拯救朝廷。可喊完口号,真到了分配任务的时候, 每府却都使劲浑身解数把事情往外推,俨然将说一套做一套发挥到了极致。
俗话说得好,一个和尚打水喝, 两个和尚挑水喝, 三个和尚没水喝。如今的形势好比十几位和尚聚在一起, 别说喝水了, 没打起来就不错了。
各府之间勾心斗角、互相攻讦、拉帮结派、落井下石……这情形,好比一部简略的春秋。
而在这种混乱的形势下,最高兴的人当然是朱瑙了。他的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 各府使者每聚集一次,他就有大笔钱粮财物进账。
他卖的计策虽然不是每一次都会被各诸侯采纳,但是对各诸侯来说, 消息总是多多益善的。多知道点事情就算没有好处,也绝没有坏处, 所以他们还是愿意花钱购买。
而有些诸侯已经调查出贩卖消息给他们的其实是蜀商。这当然让那些诸侯对蜀人产生了鄙夷和不满,毕竟国难当头之际,蜀人竟然还想着靠这种龌龊的手段赚钱, 实在令人不齿。但不齿归不齿, 这并没有影响朱瑙生意的热闹——知道了消息的来源,反而让各路诸侯对消息的准确性比较放心。毕竟大家都知道蜀商带了大笔货物到中原兜售, 和许多军队都有联络,消息显然是这样获得的。而且蜀人不管是从会盟中的表现来说,还是从地理位置来说,他们都是比较中立的,没有明显的立场倾向。不能说诸侯们对蜀人没有戒心,至少相比起其他势力来说,蜀人没那么值得忌惮。
更重要的是,虽然有些人已经知道了向他们兜售消息和计策的是蜀人,但他们还以为只有自己碰到了这样的蜀人,而并没有意识到,蜀人这样的行为是蓄谋已久的、是广撒网的——毕竟各路诸侯之间互相防范,也不会和别人谈论起自己从哪里获得了什么消息。
于是在各路诸侯彻底清醒之前,朱瑙这门生意还能做上很久。至于等到诸侯们都发现的时候?那时候朱瑙的钱也赚够了……
……
……
会盟席上,各府使者又吵成一片。这个攻击那个不顾大局,那个责骂这个窝藏祸心。柳惊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这各路诸侯都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总能从犄角旮旯里挖出一些对方的丑事,用以打击对方的地位,抬高自己的声望。然而人人都这么干,到头来反倒人人都一身脏水,更没有一个能服众的了。
伊始柳惊风置身事外地看各府之间勾心斗角还觉得怪有趣的,毕竟这样的好戏可不常有。然则三天两头来一回,唱戏的人不累,他这听戏的都听累了。
眼瞅着天气一天天转凉,再这么拖下去,等到了深冬,各府军就要赶回去耕种了。那时候要还是吵不出一个结果来,勤王之事估计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真是个笑话啊……
好容易捱到会议又一次无疾而终,柳惊风活动了一下肩膀,站起来往外走。下一次的会盟他不打算再亲自来参与了,随便指派一个人过来凑合就行。有这时间,他还不如去调戏谢无尘呢!
柳惊风起身的时候,卫玥也跟着他起身。两人座次相邻,因此出去的时候一道走了一段。午聪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因为步伐走得快,从他二人身边路过。
以往卫玥和午聪的关系还算不错,两人因驻地邻近,还经常一道回去。然而近日也不知怎么的,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午聪冷冷地瞥了卫玥一眼就快步离开了。卫玥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柳惊风十分敏锐,虽然这两人并未说话,但他立刻察觉出了两人气氛不对。
他眼珠略略一转,开口道:“卫兄。”
卫玥道:“柳兄有事?”
柳惊风道:“卫兄今日不与延州军的使者一起回去么?”
“你说午聪?”卫玥直呼其名,又嗤了一声,“我与他又不熟,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回去?”
柳惊风挑眉。他并未再问下去,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又轻轻摇了下头。看来是谢无尘的计划奏效了啊……
待又走出一段,柳惊风拱手道:“卫兄再会。”
卫玥道:“再会。”
两人就分道扬镳,各自打道回去了。
……
……
高文走进帐内,朱瑙就坐在帐中等着他。
“府尹。”高文忙向朱瑙行礼。
“免礼吧。”朱瑙道。
高文这才直起身子。
朱瑙道:“你上回说,江宁军对香料感兴趣?”
高文忙道:“是,府尹。我头一回去的时候,他们向我打听过,问我们带了哪些香料。”
他是负责与江宁军沟通往来的蜀商,先前蜀军卖给江宁军一批蜀茶,就是由高文兜售出去的。
朱瑙手边放着一个木盒,递给高文:“你再去一趟江宁军,问问他们对这些是否感兴趣。”
高文忙伸出双手接住木盒,木盒里有三个格子,里面装着三种蜀中所产的名贵香料。蜀军这回出来带了不少,已经卖出去一些,还剩一些。
高文问道:“府尹,若他们感兴趣,这些该卖什么价钱?”
朱瑙道:“底价是每两一百二十文,只要高于这个价钱,你与他们谈便是。”
高文点点头。香料是按两卖的,一两价格虽不贵,可量一多就不是小数目的。朱瑙给的价钱算是个比较公道的价钱,不过高文一向舌灿莲花,极会谈价钱,总能在朱瑙给他的底价上高出不少把东西卖出去。
朱瑙又道:“你这回去,我另有一桩事情要你办。”
高文忙道:“府尹只管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朱瑙道:“我要你中饱私囊。”
高文愣了一愣,不解道:“什么?属下不明白。”
朱瑙便能如此这般向他吩咐了一番。
高文听完以后大概懂了:“府尹的意思是……我要努力让江宁府的人觉得我是个贪财无义的小人?然后……他们可能会收买我?”
朱瑙笑道:“对。你可办得到?”
高文想了一会儿,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这事可比谈生意更有难度,要是按照朱瑙说的办成了,他可就立了大功劳了!
跟着朱瑙四处做生意的都是胆大敢闯的人,高文也不例外。他很快就下定决心了。
“办得到。”高文道,“我与江宁军接触了这段时日,吹了不少牛,也使了不少伎俩。我做出这种事,想必他们不会觉得奇怪。”
这话不是胡说。凡是谈生意的,没几个不油嘴滑舌的,还经常用点歪门邪道的手段。譬如使银子打点别人,又或收受别人的银钱贿赂。这种事情高文都干过。毕竟动辄几千两银子的买卖,这里头没点油水是不可能的。但与腐败的广晋军不同,他会做这些事,但也都会向朱瑙禀报。
因为朱瑙对手下非常大方,从不吝啬奖赏蜀商们丰厚的财物,但他有一条规矩,便是不管蜀商做了什么,不可瞒着他谋私利。不然一旦被发现,这份好差事就丢了,还要受到重罚。因为朱瑙的大方,蜀商们大多对他很忠心,也不愿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丢掉大好前程。
高文下定决心后,又与朱瑙明确了他的任务,便带着香料盒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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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跑去给江宁军送去了几种香料的样品,江宁军倒也真的感兴趣,很爽快地表示愿意把蜀商带来的香料全部买下来。
然而表明收购意愿的时候很爽快,到了谈价钱的时候,就不爽快了。
高文先开了一个比较高的价格,每两香料要价两百文。这也是给江宁军留了还价的余地。然而江宁军的采买官员却不着急跟他还价,聊不了两句就把话题岔开,向高文打听他们蜀军的消息。
“高兄,我听说你们蜀军最近与延州军发生龃龉,真有这事儿吗?”江宁军的采买官员问道。
高文叹气道:“的确有这事儿。那些延州兵粗暴蛮横,多次无故挑衅我们,还杀害我军士卒。我们府尹要求谢将军交出杀人凶手,谢将军竟然还护短!一再推脱,不肯把人交出来。实在欺人太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