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买官员忙附和道:“的确太过分了。听说你们蜀商在关中还支援了延州军不少钱粮,他们竟如此忘恩负义,实在没有天理啊。”
他的口吻像是朋友间闲话唠家常一般。实则是领了谢无尘的命令,要借谈生意的机会多打听点蜀军和延州军的事儿。
他以为他装的很好,高文心里却暗暗发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把话题绕了回去:“不知这香料的价钱你们觉得如何?”
采买官员敷衍道:“此事我需上报长官,待长官批示。高兄且耐心等等吧。”
于是高文又往江宁军跑了几次,江宁军这边一直敷衍,每回只趁机向他打听消息,却不谈生意。高文也只能跟着应付。
可敷衍也不能一直敷衍下去,时间久了会惹人起疑心。于是高文去了几次后,江宁军的采买官员终于跟他报了价钱:“高兄,这香料每两二百钱也太贵了,我们愿将五百斤全部买下,你也该给我们些便宜。便算每两一百三十文,五百斤香料共一千零四十,抹去零头凑整,一千两吧。”
他这一口还了个狠的,是想跟高文你来我往地还几轮价,好再拖延点时间,让他多从高文嘴里套出点消息来。
高文啧声道:“你们江宁人砍起价来可真够狠的。”
顿了一顿,却又慢慢道:“这价钱……也不是不行……”
那采买官员顿时吓一跳!高文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往常不总是要起价来口若悬河的,不杀几十个来回决不罢休么?
却听高文唉声叹气道:“我替商队做事,日夜奔波,劳心劳力。生意虽都是几千上万两的大买卖,可这钱也不进我的口袋。有时也不晓得我这么辛苦,到底图些什么……”
采买官员一怔。整日与银钱度支打交道的人,门槛都清得很,他一听这话便听出了高文想要索贿的意思。想来是先前高文谈成生意回去,商队给他的好处太少,他心里不痛快了。
那采买官员伊始在心里暗暗鄙夷他,但很快意识到什么——这可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啊!
谢无尘一直想要打听蜀军的消息,可他们手段有限,也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但这高文今日向他索贿,摆明已是对蜀军不满了。而且这样贪图钱财、为了私利不惜损害蜀军利益的人,不就是他们极好的拉拢对象么?!
于是他眼睛一亮,连忙道:“高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且在此稍等,喝杯热茶,容我去禀明长官,再来复你。”
高文不置可否。
采买官员便出去了。这一去竟去了良久,半天后他终于回来了。
高文抱怨道:“你去了何处?这天都快黑了。”
那采买官员却道:“高兄,长官想要见你,请随我来吧。”
高文蹙眉,问道:“不知是哪位长官要见我?”
采买官员笑了笑,却不肯明说,神秘兮兮道:“高兄随我来便知道了。”
高文显然对他卖关子的样子不满,嘟囔了几句,却也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他走。
采买官员转过身去,背对高文时,脸上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他将消息报上去,立刻就得了一份赏赐,能不高兴么?
而他并未看见,他背后的人嘴角同样泛起一抹笑来。
第152章 我盼着他入主朝廷
蜀军营。
谢无疾走入军帐,朱瑙正坐在里面看账。
谢无疾道:“已照你说的吩咐下去了。”
朱瑙点头道:“好。”
近来朱瑙让谢无疾做了几桩事,一是向军中发出通告,说是怀疑有士卒不守军纪,擅自向其他军队士卒挑衅,引起争端。他责令违反军纪者应主动向长官自首,若有知情者或发现有可疑状况亦要及时向长官禀报。
其实谢无疾早知道是谢无尘派来的人捣鬼,但他假装不知,发布这一则通告,看似在寻找“凶手”,也是在提醒士卒们加强警惕与戒备。
二来谢无疾又通知士卒做好移营的准备。其实之所以要移营,是因为他们目前的驻地处于洼地,一旦下雨常常积水,不如移去高地。不过这在有心人看来,恐怕就是谢无疾和朱瑙不和的证据了。
谢无疾在朱瑙对面坐下,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虽然不打算主动去找谢无尘的麻烦,但朱瑙让他做的不过是些简单的小事罢了,他配合一下也无所谓。而且他还真有点好奇朱瑙到底想干什么。
“也没什么。”朱瑙放下账本,慢吞吞道“我派了个人去给你的七哥送消息,就说你眼下缺钱粮。”
谢无疾皱了下眉头。老实说他缺钱缺粮的事情应当不算什么秘密,北方募兵多的诸侯大多也都面临这个问题。这还需要朱瑙去告诉谢无尘吗?
他问道:“然后呢?”
“然后,”朱瑙慢吞吞道,“就等着瞧你的七哥会不会主动给你送钱送粮来了。”
谢无疾:“……”
他以为朱瑙在开玩笑,却不料朱瑙一本正经的样子,并没有说笑的意思。
“你是派了个巫师去给他下蛊吗?”谢无疾问道。
“哈哈,”朱瑙笑道,“难得听到谢将军开玩笑。”
谢无疾:“…………”到底是谁在开玩笑?
他无语半晌,不知道朱瑙到底想干什么。要知道谢无尘恨他入骨,不穷尽手段坑害他就不错了,还给他送钱送粮?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他想也知道恐怕是朱瑙想了什么法子去忽悠谢无尘,他虽不知道朱瑙究竟是如何忽悠的,可他并不觉得朱瑙能成功。他道:“谢无尘没有那么蠢。”
朱瑙却道:“天下又有几个蠢人?”
谢无疾一怔,不解他这话的意思。
朱瑙悠悠道:“人若有执念,就容易一叶障目。不是看不明白,也不是想不通透,无非是不愿看明白,不愿想通透。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罢了。”
谢无疾微微皱了下眉头。朱瑙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让他觉得朱瑙这话似乎另有深意。就像是说给他听的一般。
其实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不说远了,只往近了说,刘松发出勤王令的时候未必没有想到天下诸侯会不服他安排,会互相攻讦。他身边也未必没人提醒过他。可他希望天下诸侯能忽然被菩萨下凡似的忘却己身,割肉饲他,恐怕他也为此找了无数理由说服他自己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才弄出这可笑的勤王会盟来。
然则这道理摆在旁人身上看总是很明白,却没什么人愿套在自己身上。要不然,世上也没有任何执念了。
谢无疾默默与朱瑙对视片刻,忽道:“你呢?”
朱瑙挑眉:“嗯?”
谢无疾道:“你可曾有过一叶障目的时候?”
朱瑙眯了眯眼,并未立刻开口。就在谢无疾被他吊起胃口,想听听他会说什么的时候,却听朱瑙道:“有也不能告诉你。”
谢无疾:“……”
少顷,他收回视线,淡淡道:“那我就等着看谢七会不会上你的当了。”
=====
江宁军营。
“什么?你要援助谢无疾?!”柳惊风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谢无尘双眉紧锁,神色迟疑:“我还没决定。”
柳惊风:“……”
就在一个时辰前,谢无尘召见了高文。向他打听蜀军和延州军的消息。
那高文伊始还不太乐意说,但他先前早已收了谢无尘的金锭,就已无回头之路。如果他胆敢不从,谢无尘告到朱瑙那边,高文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而他若是老老实实配合,谢无尘还会给他丰厚的打赏。那高文到底是个贪财重利之人,经过谢无尘一番敲打,也就老老实实从了。
据高文所说,朱瑙与谢无疾之所以能结为盟友,乃是因为他们在关中有共同利益,唯有双方合力,才能瓜分关中。然而此番到中原勤王,双方就已背道而驰。谢无疾有心做出一番成就,可朱瑙却不希望他有所成,因为一旦延州军离开关中,蜀商就会被京兆府赶出关中。
不仅如此,近日来两军士卒之间不知何故矛盾频发,延州军多次挑衅蜀军士卒,还弄出了人命。谢无疾迟迟不肯交出凶手,于是两军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张。而两人之所以还没翻脸,于朱瑙而言,是因为蜀中无强兵强将,他仍希望以后能够借助谢无疾之力;对谢无疾而言,则是他的军队常年缺粮草和军饷,他仍需要蜀人的援助。
高文说,蜀军的探子已打听到,谢无疾一直在暗中调查京城周围的地形和京城里的情况,如果不是怕进京后没有充足的后勤供给,恐怕谢无疾早就撇下蜀人,也不顾其他诸侯,自己杀进京城去了。
那么,如果在这个时候,有谁愿意给延州军提供后勤补给,谢无疾很可能会主动和蜀人决裂,并且直接出兵剿匪;同时,如果让朱瑙知道谢无疾暗中勾结其他势力,必定会十分震怒,同时会尽办法阻挠谢无疾。
也就是说,假如谢无尘在这时候打出谢家的旗号,去援助谢无疾,那么他离间蜀军和延州军的目的就很容易达成了。别看蜀军人数不多,可他们长期与延州军交往,手里掌握着延州军诸多机密,一旦双方翻脸,有的是谢无疾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而且,得到了江宁府的支援,那谢无疾很可能会直接出兵剿匪。一旦他这么做了,那他吃苦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虽然这个做法看似是给谢无疾提供好处,但这无疑是一招“捧杀”。
柳惊风听谢无尘说完,无语半晌,道:“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该不会是他们知道了你的目的,所以特意安排了一个人,来给你挖坑吧?”
谢无尘又皱了下眉头。
老实说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种可能性,可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蜀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而且是他设计胁迫高文,又不是高文主动来向他献策,蜀人怎么可能连这也能预料到?
而且,用援助谢无疾的方法来捧杀谢无疾这个方法并不是高文想出来的。整个谈话过程,是他一句一句从高文嘴里套出话来,这个主意也是他根据从高文那儿套来的消息自己想出来的。如果这也能是高文给他挖的坑,这人的城府得有多深?
柳惊风欲言又止,最终微微摇头道:“你还是再想想吧。”
谢无尘颔首:“嗯。我并未做决定,只是先来与你商量一下……罢了,我再想想。”
=====
勤王会盟再次召开,柳惊风早看一帮老朽虚与委蛇看烦了,因此这一回代表江宁军出席的不再是柳惊风,而是谢无尘。
谢无尘带着人来到会盟地,恰巧午聪也从不远处赶来,两人迎面相对,俱是一怔。
由于勤王会盟势力庞杂,为防止外人混入,每府使者皆需穿戴各军军服,佩戴腰牌。因此两人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对午聪而言,即使只瞧谢无尘那张脸,他也猜到谢无尘的身份了。
午聪恭恭敬敬地朝着谢无尘行了个礼:“谢公子。”
谢无尘停下脚步,上下打量午聪:“午公子,久仰了。”
其实只论职位,两人皆在军中任长史一职,不分高下。然则谢无尘乃是谢家子弟,自然比旁人高出一截来。而午家亦是江南出身的富裕氏族,只是远不如谢家显赫罢了。
午聪忙道:“谢公子客气。”
谢无尘原打算走了,可又想起什么,淡笑道:“劳烦午公子替舍弟带个好。许久不见,我很想他。”说这话时,脸上是笑着的,眼神却毫无温度。
午聪忙道:“是。”
谢无尘不再多言,转身的一刹那便已敛去笑意,径直朝里走去。
……
谢无尘来之前曾听柳惊风抱怨过,所谓的勤王会盟,如同看一群猢狲与臭鼬交配,简直各显丑态。旁观者乍一瞧或许觉得新奇,颇有几分奇趣。可看得久了,就只剩一份令人作呕的恶心。
会盟上,仍是一派互相攻讦的景象。不过和之前不同,最初的时候,各府使者风度翩翩,引经据典,义正言辞。后来人们发现绕着舌头说话太累,就逐渐演变成了互相拍桌骂娘的情形,总算比之前爽快不少。有时有人脾气上来,还想要动手,又被众人拉开,简直鸡飞狗跳。
众使者挨个发言,待轮到卫玥时,他环视全场,冷笑道:“在座诸位,要论富贵,是一个比一个富贵。可要论起无能,更是一个比一个无能!要我说,都别勤王了,趁早各回各家种田去吧!”
这番话把所有人得罪了个遍,自然也引起群愤。各府使者立刻群起而攻之。
卫玥丝毫不怵,以一敌十:“我哪里说得不对?你们为了排兵布阵的先后顺序争了一个月,各个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亏!可难道你们把延州军,还有江陵军推去打头阵,不才是最大的不公吗?要我说,每军各出千把个人,一起往上冲,这他娘的才叫公平!”
立刻有人反驳道:“军队庞杂,如何指挥,如何配合?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让延州军和江陵军打头阵,是因为他们能能征善战!他们都没说什么,轮到你指手画脚?”
“就是就是,你算什么东西,哪里轮到你来说?”
场面又混乱起来,谢无尘坐在人群中微微蹙眉。
他暗中观察午聪,顺便也看了眼黄东玄。这两人对于明显不公平的安排还真没什么微词,反倒是蜀军的使者替他们叫屈。很显然,蜀军是不愿意让延州军冲在最前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