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红梅那个气啊,这娃子什么毛病,怎么突然就不吃饭了?她干了一上午农活,累的不行,根本没力气没心情跟方立安耗着。中午休息一会儿,下午还要继续去田里插秧。
她心里有气,就把方立安托给老二家的,反正老二家的一天到晚在家里闲着没事做。
二婶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心里不住骂娘,早上还吃的好好的,怎么中午就不吃了。得想法子赶紧把娃哄好,不然吵着爹娘休息,她又要挨骂了。
早上的米汤锅里还剩一点,她放到灶上热一热盛了一碗,方立安挑挑拣拣吃了一点。
说是挑挑拣拣,是因为二婶有时候会用嘴巴试温度。虽然完全没膈应到吃不下饭的程度,但方立安还是决定不惯着他们。
就从家庭地位最低的二婶开始,但凡你们嘴吧碰过的,宝宝都不吃,宝宝是个有原则的人,不吃别人的口水。
第243章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方立安四岁了。这三年,她过得还算顺当。保证不了先天的遗传基因,但后天发育至少不能拖后腿。在她死皮赖脸装傻充愣的软磨硬泡下,周二柱硬是挨到一岁半才学会走路。
农村的孩子都是放养的,大人们也不管他们去哪里疯玩,反正到了饭点,肚子饿了自然就会回来找吃的。长辈们最多在上工前对年龄大点的娃叮嘱几句,别带弟弟妹妹去河边之类的危险地方。
方立安跟着大丫大柱出去玩过两次,挺有意思的,掏鸟蛋、摘野菜、捉泥鳅……结果每次都要弄得一身泥巴,脏透了。不曾想回家后,向红梅完全视而不见。
大丫见她一心惦记着衣服,就哄她:“洗什么洗,今个儿洗干净明个儿又要脏,费那冤枉劲儿做什么,粮食金贵着哩。”
方立安:……
方立安后来就不去了,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发呆。大丫、大柱叫她,她也不理,久而久之,家里人也就习惯了她的孤僻。在大人们看来,这孩子呆是呆了点,但胜在乖巧听话,不闯祸,不惹事。
大队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是三五成群,伙做一堆,磨牙打架那是常有的事。今天摔破皮,明天磕掉牙,后天打破头,哪个孩子身上不带点疤。在这样的情况下,安静如鸡、讲究卫生的方立安越发显得特立独行。
不过,特立独行的不只是她不合群的行为,还有她的外表。这几年,方立安没少背着别人偷吃。自从能跑能跳手脚灵便以来,什么婴儿辅食、奶粉、牛初乳咀嚼片,她都会有选择的吃一些,补钙、补dha、补锌、补维生素……
因为吃得好,营养跟得上,方立安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同一个大队里,其他孩子往她跟前一站,那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是城里孩子也未必有她长的好。
队里人见到她,只觉得惊奇,这周大根家的二小子为啥长得这么白嫩胖实,跟年画上的福娃娃一样。其实不只是他们,老周家自家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得很,大家明明都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凭啥二柱就能长得这么白嫩?
最纳闷的当属大柱和大丫,兄弟姐妹几个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差距拉的这么大。三柱和二丫还停留在只会裹手指的阶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因为长得就像有福之人,方立安在家里很是受宠,即便后来二婶、小婶都生了男娃,也无法改变她是周老头、周老太最疼爱的乖孙的事实。而且即便周大柱身为长房长孙,也不得不退居次席,避其锋芒。
当然,八岁的大柱如今并不十分清楚长辈的偏心意味着什么,倒是十岁的大丫若有所觉,对方立安越发亲近起来。
身为白胖小子周二柱的生身父母,周大根和向红梅很是引以为傲,自家儿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这相貌、这性子、这通身的气派,不说他们生产队,整个公社都没人比得上。
周二婶和周小婶就纠结多了,这再好的娃都不是他们家的,更何况现在还没分家。二柱越好,周老头和周老太就越疼他,不管是现在一起生活还是将来分家,他们两家都占不到什么好处。说实话,每天看向红梅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周二婶和周小婶心里就又酸又气,妒火中烧。
但话又说回来,二柱将来有出息,没准将来还能拉拔拉拔自家几个孩子呢?可见,大伙儿都是一样的,喜欢以貌取人。
尤其是周二婶,盼了十年才盼来周大栓这一个男娃。生大栓的时候,大夫说她伤了身子,以后再想生孩子就难了。她家大栓注定是个没有亲兄弟的,光靠上头三个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用?所以周二婶一边嫉妒向红梅,一边又比谁都想二柱好,指望着二柱将来帮帮大栓。
方立安自然明白家里人对她的态度,但她只是个屁事不懂的毛娃子,所以每天不是趁着家里没人,偷吃东西,就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呼呼大睡。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无忧无虑得很。
方立安四岁这年,正是前进活动和大食堂活动盛行的第二年。但这一年,国内灾害频发。除了旱灾、霜冻、洪涝、风雹外,还出现了建国以来并不多见的蝗灾、黏虫灾、鼠灾。
二月到六月,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方立安所在的周庄大队三次出现洪涝灾害,洪水泛滥,过半农田被淹。其中还夹杂着风雹。入夏后,当地开始出现旱灾,受灾农田面积不断扩大。
方立安年纪小,不事生产,但她这段时间以来最贴切的感受就是大队里的娃娃们都不出去玩耍了,即便出门,也是帮着家里四处搜寻野菜。她偷吃的机会少了许多。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得到改善,接下来两年,全国范围内连续发生特大灾害。望着颗粒无收的农田,大队里的老老少少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在周庄大队的队员们几乎已经饿到啃树皮、挖草根、吃观音土的情况下,方立安不再顶风作案,她刻意减少了偷吃的次数,并且缩小了食量,吃的也都是些补充能量不长肉的东西。而且,她十分自觉地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自己这副面色红润的样子招来别人的红眼。
她的空间有粮食不假,但绝对不能正大光明的往外拿。饥荒头年末,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凌晨两三点,方立安趁着一家人陷入沉睡,偷偷摸摸跑去周庄大队土地庙,放下近百麻袋的红薯。
第二天,红薯被人发现,队员们连连磕头,直呼“土地神显灵!”周庄大队大队长李水根做主,将红薯按人头分给了队里的队员,周老头家得了三麻袋。
周庄大队“土地神显灵”一事见证者众多,红薯就是证据,根本瞒不住外人。再加上各个生产队之间,姻亲遍布,人多口杂,很快便传到了其他大队。因着这事儿,向庄、苗庄两个生产大队的队员还来闹过,叫嚣着“‘土地神’赐下的粮食应该人人有份”,最后被周庄大队的队员们扛着家伙撵走了。
笑话,现在粮食就是命,屁的人人有份,你们来晚了能怪谁?再说了,土地神在他们周庄大队显灵,粮食就是给他们周庄大队的,有本事你去求土地神给你们生产队显灵啊。
再后来,土地庙住满了人,人挤人地等土地神再度显灵。
方土地她敢吗?当然不敢。
不只土地庙住满了人,她还发现生产队多了不少生面孔在土地庙附近转悠。听周老头说,那都是其他几个大队派来的眼线,以期土地神再度显灵时,以最快的速度通知自家队员过来抢粮食。
然而,方立安是真的不敢再装神弄鬼了。外头那么多人,她很担心自己会被抓个现行。她是来做任务的,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本事。
至于周家人,在周二柱往后的记忆里,他们都活的好好的,想来没有她的小动作,他们也不会饿死。
饥荒年间,周庄大队很少有孩子出生。
向红梅在五九年初的时候生了二丫(二柱前头那个夭折的姐姐没有计入排行),母体在怀孕期间几乎没受什么罪,孩子生下来也挺健康。问题是后来闹饥荒,向红梅饿着肚子,没奶水,二丫只能吃点糊糊,各种糊糊。有时候连糊糊都没得吃,只能喝水。所以二丫长的很慢。
二丫未满一周岁的时候,方立安趁着四下无人,还会给她塞个奶瓶,让她喝个饱。等二丫一岁以后,她就不敢了。那时候,二丫正在学说话,方立安怕露馅。再往后,因为常年饿肚子,二丫长得不好,瘦瘦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弱不禁风。
同年年底,二婶生了大栓。大栓比二丫惨多了,虽然是二叔二婶期盼多年的男孩儿,但因为来的不巧,受了不少罪。
算算时间,二婶是在年初怀的大栓,后来因为粮食不足,孕妇在整个孕期几乎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大栓打娘胎里就发育的不好,要不是二叔二婶想生男孩儿想到疯魔,大栓说不定连出生的机会也没有。
大栓是足月出生的,四斤六两,小小的人儿跟个猫崽似的,孱弱不堪,哭声很弱。方立安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敢靠近,站的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就给碰坏了。
私下听见周老头和周老太愁苦,说是大栓太小,怕是不容易养活后,方立安就考虑过要不要偷渡点奶粉给他,但二婶太宝贝孩子,从早到晚不错眼地盯着,导致她一点机会也没有,只能算了。
好在日子过得虽然艰难,但大家也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段可怕的时期。等饥荒结束,老周家十来口人十分好运地全须全尾,一个不少。
日子步入1962,方立安惊觉自己该上学了。
第244章
上学?
方立安在周庄大队混迹六年,除了大队长李水根家,还没听说过谁家会送小孩去念书。
一来,周庄大队没有学校,只有十几里开外的向阳公社有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大队长家的李宝俊、李宝仁兄弟俩,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发,走上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学校。
二来,上学要花钱,初小(一到四年级)一学期一块五,高小(五、六年级)一学期三块。不是很贵,但也不便宜。家家户户啥也不多,就是孩子多,基数庞大,都送去上学,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三来,队员们根本没那个意识。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有地种就行,读书做啥子?难不成读了书就不用种地了?既然读完书还要种地,那还读啥子书?
方立安前头的大柱、大丫,二婶家的大妮、二妮都没上过学,光让他一个人去读书,别说二婶、三婶了,就是亲妈向红梅都未必能答应。
当然,按照老周家重男轻女的尿性,女娃将来都是要嫁人的,送她们去上学,那是稳赔不赚的买卖,想都不要想。没看就连大队长家,也是小子上学,女娃留在家里干活吗?
只是这样一来,有三个儿子的大房就占了大便宜,尤其是对二房、三房来说,儿子们年纪尚小,远不到上学的年纪。
方立安在心里这么一盘算,发现想要突破层层障碍,让家里同意他去念书,其实是一件难度颇高的事情。
不过,老周家还没分家,周老头是当家人,只要周老头同意,便可以力排众议。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说服周老头?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即便没有场记板,方影后的演技也可以发挥自如。
“爷,我想念书。”卡姿兰大眼睛充盈着孺慕之情。
白净净的乖孙眼巴巴地瞅着他,周老头心里咯噔,嘴唇打飘,“啥念书?念啥书?”
“爷,我想上学。”卡姿兰大眼睛演技炸裂,祈求的语气更甚。
周老头心头一颤,“上啥学,起早贪黑,没得觉睡。你不是最稀罕睡觉吗?”
“不稀罕睡觉,稀罕上学。”我可以在学校睡到饱。
“咳咳咳!”周老头底气不足,声音发虚,“上学耽误种地。”
“不,我不种地,我这辈子都不种地,我要去城里当工人。”方立安放下豪言壮志,就差指天发誓了。
“……”周老头震惊不已,他这乖孙果然不是一般人,瞧这志向,瞧这气势,队里哪个娃能有?依他看,就连大队长家的李宝俊、李宝仁也比之不上。可是……
“二柱,城里不招农村人当工人,咱们没城里户口,吃不了商品粮。”周老头耐心解释道,他虽然惊诧于孙子的远大志向,但有些常识他还是懂的。乖孙啊,不是爷不支持你,是现实不允许。
“当不了工人我就回周庄当大队书记、大队长。”明明是童言稚语,却听得周老头热血沸腾,他家二柱竟然有志当一方父母官。
好!好!好!实在是太好了!他就知道,这孩子打小就不一般。但是……他们家怕是竞争不过老李家,听说公社书记跟李水根关系好着呢……
方立安不知道周老头的脑海中正在上演二十年后的官场更迭、权利博弈,见他默不作声,遂又添了把火,“书记、队长不行,当个会计也是好的。”
话音刚落,周老头自编的八十集连续剧《官场计中计》播放至最后一集,乖孙周二柱成功上位周庄大队的大队会计,二人之下,百人之上,风光无限,光耀门楣。
“行,爷爷同意你去上学,但大队会计是咱们爷孙俩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你爹你娘也不行,知道不?”周老头怕孩子太小,口风不紧,特意威胁道,“要是你说漏了嘴,爷爷就不让你上学了。”
“……”方立安:我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你唯独记得大队会计?
她知道周老头偏心自己,但周老头身为一家之主,再怎么偏心也不会为了一个小毛娃引起儿子儿媳们的不满。原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口舌,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她都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结果胜利来的这般猝不及防……
五月底,夏收结束,队里分粮食,整个大队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老周家挑回自家分得的粮食和钱,一大家子,男女老少,笑容满面。
周老头坐在堂屋正中的小板凳上,用自个儿的旱烟袋敲了敲桌角,厚实有劲的响声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农忙结束了,我打算明天送大柱、二柱去公社小学报名。”周老头的语气中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报名?”周三根。
“报啥名?”周二根。
“啥是报名?”周大根。
周老头险些被抽了二十年的旱烟呛到,也不知道自家大儿子那蠢驴脑袋是怎么生出乖孙那种齐整的好苗来的。
“我决定了,以后咱家的男娃都送去上学,回来教女娃认字,以后女娃说亲,识字也是一项长处。”没有说让女孩也上学,但挑明了好处,周二根和赵春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
“大柱的年龄虽然有点大,但还是到学校里让老师看看,如果念的进去,家里也不缺你这五个公分。”大柱如今已经下地干活了,十一岁的男娃,拿一半的工分,在队里很常见。周老头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老婆子欲言又止,一看就知道是舍不得钱和那五个公分。
大儿子和大孙子显而易见的迷茫。
大儿媳拼命压制却还是翘起的嘴角。
二儿子和二儿媳的失落与欣喜。
小儿子和小儿媳晦暗不明的复杂神色。
几个大孙女面上是单纯的喜悦与感激。
剩下几个瘦弱娇小的奶娃子裹着手指,拖着鼻涕。
……
“就这么定下了,大根,一会儿你端一碗黄豆去队长家借驴车。”虽然在场的众人心思各异,但无人出言反对,周老头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