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东只指了一下搁在钟鸣脚边的瓦罐还有搁在旁边圆凳子上的衣衫:“钟少爷的尸骨和遗物,都在这儿了,这百晓堂的片子,我也算是了了。”
答非所问,最能激怒钟鸣这种已然憋了一肚子怨气的人。
钟鸣将手头拐杖狠狠杵地,愤然道:“闻先生!茶皿虫是钟家命.根,您将它毁了,还想活着走出雀舌茶山?恕我直言,纵我答应,钟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允。”
“钟家的列祖列宗,应该还不知道,钟老爷跟南洋龙家的蛊门合作,豢养吃人的玄蛊来育雀舌茶苗的事儿吧。”闻东双手撑着桌子,隔着三尺,盯着钟鸣的瞳仁,“到底是谁离经叛道,走上邪路,我想,钟家的列祖列宗,应该比我要清楚。”
“什么蛊?什么吃人?”钟鸣狠狠地顿着拐杖。
倒是一旁没怎么说话的万青山开了口:“老爷,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钟鸣微微愣住,只是身侧的张白垚起身,右手拽上万青山的衣领:“你这个叛徒!”
继而,张白垚余光扫到瑟瑟缩缩藏在柱子后头石小满,左手抬手一指:“你也是个叛徒!”
万青山被勒得喘不过来气。
白旗顺手抓伤张白垚的手腕,微微用力,张白垚就痛得松手,这一起身,又看到了旁边阿壮的尸体,略惊讶,再瞧着万青山,万青山双目朦胧,嘴唇微颤:“阿壮死了,被虫子害死的。”
白旗捏着张白垚的手没松:“这位兄弟,您别急,万青山什么都没说。”白旗说了句公道话,“只是,你们做得太明显,那吃人的东西还养在进进出出的溶洞里,这稍微有个活物经过,那虫子不得像苍蝇见了屎一样奔过来,哟,难怪你们要在那石台上搁活鸡呢,就是为了喂饱他们,让他们少吃人呗,这不是更掩耳盗铃了。”
“瞎说!”钟鸣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虫子是恩师教我养的,这么些年来,从未出过事,怎么你们一来,那虫子就主动去吃人了?”
“之前没开荤呗。”闻东话少,白旗就话多,白旗自觉这是互补,闻东也觉得省事儿了。
白旗坐下,和钟鸣细说,只说到之前陆丛良交代的,他和钟孝纯是如何买通原本应该进雀舌茶山的茶户,换了他们进来的时候,眼神只往那姓陈的管事身上瞟。
“您是管清平庄子的吧,如果庄子里多出了俩人,而且这俩人原本应该是要进雀舌茶山的,您总归会有印象。”
这陈管事没说话,白旗一击掌,仿那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扭转了话锋:“那您为啥没印象呢,很简单,因为那两人,根本就没活着出溶洞,以往,你们拿船运人,从未出现过有人落水,那水里头的虫子也没吃到过活人,还是钟少爷和陆公子俩人运气好啊,顺着溶洞口游进去的时候没事儿,俩人游上船的时候没事儿,偏偏就被换下来的那两个人,往外游的时候出了事儿。”
白旗本以为,闻东开了钟孝纯这件事儿的头,他又频频提到了钟少爷这几个字儿,钟鸣总归会对自己这亲儿子上点心,他还准备了一大堆的推理和论证,讲述钟孝纯入了茶山之后的路线和事迹,没料到,真真是没料到,钟鸣似乎,还真只关心那茶虫。
“无论如何,我这成千上万的茶虫和虫母,是死在了你们的手里,这事儿,总得有个交代。”
白旗皱眉:“钟老爷,我发现您是真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的儿子,您儿子受的苦,您不计较的?”
钟鸣回答倒是坦荡:“人都死了,也找了两个月了,现如今晓得他死在了崖山,之后给他立个衣冠冢就是了,还能如何?关键,是这虫子。”
白旗摇头:“可怜钟少爷,年纪轻轻,就是为了维护自家老爹的颜面和钟家的名声,才和姓陆的打起来,您倒好,这儿子浑然不是您亲生似的。”
乔美虹也忍不住了,只说:“钟老爷你只管找我们要虫子的说法,就不怕,您招人喂虫子的事儿传出去,之后,再没人赶往你这庄子里投工了,您这雀舌茶的名声,也该是毁了。”
钟鸣拄着拐杖起身:“呵,这就看,你们出不出得去了。”钟鸣微微抬起拐杖,虚指了一圈,代指周围群山叠峦,“这周遭的一片,都是我们钟家的山头,路线,你们不知道,人,都是我钟家的人,恩师曾与我说过,这世上,他只想要两件东西,第一件事儿,是能在有生之年冠上师门的姓氏,第二件事儿,”钟鸣抬手,眼神专注地朝着闻东,干瘪失血的唇.瓣微微张开,“就是找到您的最后一根头骨,交奉给师祖,九……爷。”
第55章
“九爷”这两个字,闻东听得很多, 对方的语气或者尊敬或者谄媚, 或者憎恨或者犹如钟鸣这样,带着气声, 语气故作悬疑,以为他会害怕似的。
白旗似乎, 比闻东更激动, 白旗的当家铁伞就靠在墙角,白旗顺手抄起铁伞,乔美虹亦是主动站起身, 三人与钟鸣齐齐对峙。
钟鸣笑了:“诸位在钟家还吵吵闹闹, 如今我说了个九爷罢了,还真是齐心。”
乔美虹听说过九爷。
西南那块山高路陡,自成体系, 对外交通不便, 对长白山那块的传说,也只是略有耳闻。
虽然知道的少, 可是九爷这个名号,在西南也算是如雷贯耳。
上古遗落的神兽,大家都飞升做了神仙, 就落了九婴一个, 若非钟鸣出口唤了这么一句,乔美虹还真是很难把这个起点高结局惨的凄凉神兽,和这位闻先生联系起来。
白旗张口怒斥钟鸣:“你这为老不尊的, 你这是故意在百晓堂下了片子引我们过来的?”
“这倒不是,”钟鸣竖起食指,他老了,手指头都有些伸不直了,骨节上都是松弛的褶皱,“百晓堂的消息生意能做大,就在于不泄信子,我也是看到这位闻先生之后,才想起来。”
“我已经通知了恩师了,他人就在江西三清山,我瞧瞧,哟,这傍晚,就应该会到了,诸位,也别走了。”
比起虫子来说,钟孝纯似乎不那么重要,可比起能活捉闻东来说,虫子似乎又显得不值得一提了。
钟鸣这人,变得倒是够快的。
“你嘴里的恩师,说的是肖洛明吧。”乔美虹微微昂头,她脖颈上都是伤,说话的时候有些痛,毕竟伤的是喉咙那一块,不必要的时候,她都懒得开口。
可纵然受了伤,乔美虹也忍不住忍痛表达她对肖洛明的鄙视:“呵,就那种会点三脚猫功夫的歪瓜裂枣,也配当人师父?”
“我知道你。”钟鸣手指头一钩,指着乔美虹,“按理,我该喊你这个小姑娘叫师娘,不过可惜,恩师一门心思在大业上,你俩的婚事,指定成不了。”
“我也没想嫁他,他这个人狼子野心,助纣为虐,恬不知耻。”乔美虹一次性连说了三个成语,痛得舌头都在打颤。
“别和他废话了,”白旗持着铁伞直接去开门,“不管来什么人,堵了什么道,也拦不住小爷我要回家的康庄大道。”
门大打开,湖风使劲地往屋子里灌,昨日也没瞧见这么妖邪的大风。
白旗手掌掩着眼皮子,脚还没抬,这山楼了哗啦哗啦传来开门的声儿,身强力壮的茶农们像是傀儡一般慢慢挪步出来,五百多人,整齐划一。
一个个的眼神翻白,没了黑眼珠,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白蜡,机械一样地站在山阶上,一动不动,拼成一条人肉长墙。
乔美虹看了一眼,便道:“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下了白蛊,控人神智的那种。”
钟鸣不慌不忙:“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阿壮进过雀舌茶山?每个被送进山里的茶农,上船的时候,就会被郑水流和石老七种下白蛊,阿壮身上有,我一看就晓得,他偷偷摸摸地进过茶山搞事情,别说这方圆几十里了,整个长江以北,黄河以南,也就我这儿有这么大批量的白蛊,不然,你真以为他们这些年轻小伙子,能这么老实地替我干活?”
钟鸣冷眼挪向万青山:“所以你这个叛徒,我没揭穿你和阿壮的勾当,那是因为,我晓得那小子活不长,也晓得,你这个人没什么胆子,讲真,除了当废物和做叛徒,你这辈子还真不适合干别的。”
白旗听了只往地上啐了一口,抬手指着钟鸣的鼻尖:“早就晓得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你那影壁的秘密,我都破解了,你这山庄,就是个大阵法,我晓得你是用来做什么的,你这阵法看着玄乎,其实好破到不行,我进雀舌茶山之前,就在你山庄四角搁了各搁了一块石敢当,虽然是迷你的,可老子白家有本事,能让那石敢当变大变小。”
白旗耸肩笑:“厉害吧,就和定海神针一个道理。”白旗说得极其夸张,说完还双手比十,食指相贴,默念,“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听我令,压山宝。”
原以为这一招能多少吓唬住钟鸣,可钟鸣却瞧着一丝不急。
“呵?破我的阵法?”钟鸣拄着拐慢慢走到白旗的跟前,抬手压着白旗合十的手臂,瞧着这钟鸣老态龙钟,这力道,堪比千斤大石压在白旗的胳膊肘。
“白先生,据我所知,进雀舌茶山前一晚,您还留在了兀泉那儿,是万青山后来将您请下来的,请下来的第一件事儿,您就去了乔小姐的院子窥探,最后,是被人踹了出来,尔后,去闻先生那蹭饭,在自己院子里练拳,半夜睡不着,裹着被子在院子里和一二傻子似的来回踱步,就您这样,还有时间去放石敢当呢。”
闻东终于晓得钟鸣这满满当当的自信来自于哪里,除开钟鸣自己的那院子安插了竹中窥,这三人的院子里,必然也安插了眼线,不过阿毳排查过闻东的院子,可疑的东西的,都给丢了出去。
白旗瞧见自己被识破,原本就微薄的颜面和尊严正被钟鸣踩在地上碾压,只委屈巴巴地看了闻东一眼,喊了一句:“九爷,救命啊。”
姜琰琰化了猫,乔美虹受了伤,白旗虽然是个能打的,可看起来脑子似乎不大好,闻东成了四个人中的顶梁柱。
“你说你要帮你的恩师拿我的第九根骨头?”闻东看着钟鸣,“他给你什么好处?”
钟鸣拐杖杵地:“尊师重道是本分,不需好处,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天大的好处,也不需和九爷您说啊。”
“那我说点别的。”闻东手指微微一转,客厅的大门砰地一下关上,张姓管事下意识地去开门栓,却发现微寸难动,那门仿佛成了死门一道,硬得和堵墙似的。
闻东靠着窗口的竹椅子做下,唤了黑猫入自己的怀里,看着钟鸣:“既然钟老爷不让我们走,那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了,没说清楚,我也没想走。”
闻东指尖儿敲着桌面,哒哒哒地响。
“南洋龙家当家人龙盛况,下辖蛊门、阵门、巫门三大流派,前些年,蛊门没落,阵门没了当家人,只有巫门是龙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后出现了一个天资聪颖的后辈龙灵友,出手狠毒利落,一统蛊门和阵门两大门派,成了龙盛况最得力的助手。”
“这位龙灵友,不仅做事大风大雨,而且不拘小节,原本的蛊门和阵门讲究血统,十分排外,不是姓龙的,根本学不了龙家的本事,就连嫁进龙家多年的媳妇,也防得和对家似的,龙灵友接手后,干了件惹人非议的大事,”闻东伸手一点,“她,开始招外门弟子。”
“您那位恩师肖洛明,就是龙灵友招的第一个外门弟子,算算年纪,肖洛明出走肖家的时候也才十六岁,那是十年前,那位龙灵友,也才十八.九岁,一个年少青春,一个靓丽活泼,这二人……。”
“我不许你诋毁恩师和师祖。”钟鸣锤着拐杖,恨不得把闻东锤进泥巴里,尤其是闻东一改之前的一本正经,这百无聊赖的口气,像是在说痴男怨女的乱.伦情史。
“行,那我说正事。”闻东抬手指着窗户外头草坪坡地,立在草坪里的影壁隐约可见,纵是被树影遮挡,可那石头尖上坠着的铜风铃,还反光微闪。
“我刚才说了,龙灵友统管阵门和蛊门两大门派,我们之前问这影壁是做什么,您都说是为了风水,其实白旗刚才所言不错,整个清平庄子,外圆,内方,这样的阵法,我曾见过,在龙家一份辛秘的情报资料上见过。”
钟鸣瞪眼:“见过便见过,天下阵法,相似的甚多,可其中细枝末节,才是骨干机密。”
闻东点头:“钟老爷说得没错,相当没错,所以一开始白旗说这山庄是阵法给我比划的时候,我没有确定,就是因为,这阵法和我之前见过的,有细微处的差别,不过就在昨天,白旗又帮我看了一道,我理了理,觉得,应该还是对得上的。”
钟鸣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装作不经意的模样。
“钟老爷您尊肖洛明为您的恩师,可听到您恩师与你说过这样一句谶语,”闻东抬眼看着钟鸣,目光冷凝得像是捕食的秃鹫,静候猎物的一举一动,“奉九头鸟骨,以活人祭祀,开天门,成道法,辟他世,坐镇千万财,享尽长生乐。”
钟鸣听了,浑身顿住,脚跟麻木,手猛地一颤,再抬头,看着闻东,老眼忽而一烫,目色浑浊。
闻东似看清钟鸣的心事:“还是,你只听过最后一句,长生乐,就是肖洛明对你承诺的好处,可是他没有告诉你第一句。”
白旗懂了,仿若大彻大悟,再趴在窗口看那影壁,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的窜出凉意。
“我就瞧着那铃铛阴森森的,”白旗一拍大.腿,“那铜铃在阴阳交界的地界,是被视作可以引魂的,钟老爷,您这阵法,根本不是什么风水,活人祭祀,活人祭祀,您那位恩师在您这清平庄和雀舌茶山都设下这样的阵法,您那满满一庄子人,还有这雀舌茶山的人,将来都是被用来祭祀的活物啊。”
第56章
白旗原本的底子就好,之前和钟老爷说了一通石敢当的事儿, 虽然是瞎扯的, 可清平庄子的布局是个阵法的事儿,的确也是白旗看出来的, 经过闻东一指点,白旗立刻懂了。
其实这阵法不难, 是以影壁为中心。
布局外圆内方, 是仿了天圆地方,以天当盖,地当牢, 用以锁魂。
影壁上两檐各垂一铜铃, 铜铃六角飞檐,每个角坠了一个铜铃铛,用以给阴魂引路。
至于影壁的前八卦, 后九头鸟, 就更不用解释了,谶语说, 奉九头鸟骨,以活人祭祀,不刻了闻东的真身在上头, 这份血淋淋的虔诚, 怎么能和闻东的头骨钩挂上关系?
白旗按照这份道理,就在水边的影壁旁和钟鸣慢条斯理地解释了,中心思想不过一句——“钟老爷, 我觉得,你可能,哦不,是一定被那位恩师给算计了,还有一事儿。”
白旗象征性地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万青山,郑水流,带木带水,钟老爷的姓氏里带金,”白旗抬掌指着张陈两位管事,“这两位的名字里,应该带土带火,你们一圈五个人,凑够了一个五行,这名字,也是钟老爷您那位恩师让改的吧。”
“这影壁,朝南为阳,朝北为阴,阳面刻八卦,阴面刻九婴,再辅以你们五人五行,这影壁就像是一个活物似的,以你们五人为饵,勾取这庄子里和茶山里茶农的生气,你们人多,察觉不到,只等着这影壁吃饱了,清平庄和茶山两处影壁同时运转,到时候,从庄子到茶山寸草不生,人骨不留。”
白旗懂得多,说得更多:“我猜,钟老爷您那位恩师是不是还教过你,逢年过节,还得给这影壁跟前祭一只活鸡,哎哟,我也不知道为啥,这南洋龙家蛊门里,都爱用鸡,白蛊的蛊壤得用鸡血喂,玄蛊的虫母得时不时补一只鸡,就连这破石头,都爱吃鸡。”
白旗瞪眼,看着钟鸣:“钟老爷晓得为什么吗?”白旗自问自答:“压制这影壁的天性呗,我估摸着,南洋龙家找骨头,还没找全,所以这影壁还不能启,先时不时用一只鸡喂着,钓着这影壁的胃口,等他们找全了骨头,活鸡一停,嘿嘿,钟老爷,您这两处山头的人,就充当了活鸡的角色,全都给喂了这影壁了。”
白旗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直接对着影壁指点江山,山阶上的茶农都被钟鸣使唤回了屋子,屋子里的几人都下了山阶站在影壁前。
听白旗说了一大通,钟鸣没说话。
他拄着拐,静默,眼神里横贯而出许多复杂的情绪,只一个眼神,张陈两位管事便将捆绑成粽子的万青山和石小满推搡到了影壁前。
钟鸣对着白旗,声音很低:“你不是说,这阵法是要人性命,祭祀用的吗?你还说,你们白家见过类似的,也会启,还能控制范围,死一个,死两个,都在你掌握之中,那你,启了这阵法,喏,”钟鸣用拐杖戳了一下万青山的后脖颈,“就拿他们俩做试验。”
万青山腰上有伤,从山阶上下来一路走得跌跌撞撞,鼻梁横贯一撮淤青,眼眶子底下红肿发胀。
石小满身子一个劲地颤,牙齿哐哐哐在打架,闭着眼嚷:“老爷,不怪我,我是被他们逼着才领路的。”
闻东和乔美虹站在旁边,没说话。
闻东看着乔美虹怀中的黑猫安静乖巧,乔美虹还一直用手摸着黑猫的头,真像是抱着自家的孩子。
闻东心头莫名地堵得慌,这猫,怎么就只亲乔美虹,不亲近自己呢?
白旗朝着闻东使眼色,像是在请示,到底是试还是不试,钟鸣催促了一声:“怎么了白先生?不敢?还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