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甯和郡主前些日子那段话,着实是令他吓得不浅。要说这郡主殿下不过区区一个黄毛丫头片子,按理说根本于他不足为惧,可也不知那日他是着了魔还是精神气儿差了些, 总归竟是被一个小丫头给唬住了,这心中暗自警惕起来,更是将此事放做十二个重中之重的。
可一连半月,也不见甯和郡主那里有个什么动静,自己倒是又重新得了皇上器重,崔尚书心中高高吊着的石头总算是松了松,暗笑自己竟被一个丫头片子给唬了去,惭愧惭愧,当真是掉了老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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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姒琹灏这些日子心情本便不差,到了这日礼部特意为迎辽丹布下的宴上更是连连道了几个好字,这还真要归功于崔尚书,可谓是对皇帝的习性喜好摸了个门儿清。
皇帝喜铺张,虽算不得侈靡浪费,却也惯是偏好那奢华陈设,加之此次外藩参拜,更自然是越华贵越昭显气势的好。
而礼部为此可算是费劲了心思,筵席不仅布置得金碧辉煌,菜品也是山珍海味无一不精,为辽丹备下的礼赐更是面面俱到十足彰显大珝富足,比之往年甚至还要贵气几分,便是取乐助兴的戏曲儿也是请了十数个班子,京戏昆曲黄梅调梆子腔各个都有,不止,连舞姬乐师也是择了顶顶好的,端的是气势逼人。
锦甯此次赴宴带的仍是宝念珠忆二人,白嬷嬷年岁大禁不住整日颠簸折腾,又压得住下人镇得住场面,若无异事锦甯便一向差她看好含甯阁。
“甯和郡主到——”
国宴非同小可,虽说锦甯如今已嫁了人,可男宾女宾照旧是分开的,珠忆亦步亦趋跟在锦甯后头,瞧着保平殿的布置心头暗暗咋舌。
原本陈旧的几案木椅皆焕然一新,颜色鲜艳亮丽,席厅中央的台子也被扩大了不少,愈发显得宽敞大气,原先摆在角落上一个个青花瓷长颈瓶也被撤了去,换作精美的或翡翠或玉石装潢,堆放在墙边的盆景也是千姿百媚形态各异。
珠忆忙垂首小心跟着,一面低声同宝念道,“礼部可算是下了大心思。”
宝念嘘她一声,“莫要多嘴。”
珠忆偷笑了笑,“我省得,只是那庶妃终于不用跟着咱们一道出来,我也是难得畅快。”
宝念暗自瞪她一眼,珠忆忙讨饶地捂嘴。
锦甯今日到的算早,落座时周遭还没来几个人,遥遥只见对面的崔尚书也早早便到了,似是瞧见了她,还恭谨地朝她拱了拱手。
锦甯笑着微微颔首,侧了侧头望向后方,便见尚书夫人远远也落了座,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锦甯曾有过一面之交,是禾锦瑟二嫂,而另一个则是禾锦瑟,虽说着了素粉胭脂却仍难掩疲态。
此次宴会既为国宴,自然不仅仅王公贵族宗室诰命,便是正二品往上的官都可携亲赴宴,礼部尚书为从一品,自然当得。
察觉到她的目光,禾锦瑟似有所感望来,见是锦甯便不禁慌乱地别开脸,敛下眼轻轻颔了颔首。
先前得了锦甯传来的信她便心急地大闹了一场,平白惹了麻烦,加之这一连数日锦甯都没有动静,禾锦瑟自知有愧又怕她一怒之下弃她于不顾,现下瞧了锦甯自然是小心翼翼不敢直视。
锦甯抿嘴一笑便回了首,她捻起一粒剥好盛放在小碟里的石榴甜甜嘴,那澄莹剔透红通通的石榴粒令人瞧了便喜欢,宝念忙端起一旁的空瓷碟放到锦甯跟前,方便主子吐石榴籽。
不多时人便陆陆续续落座了,交谈声也渐渐响起,姒乐耘一来便见锦甯已然将碟中的石榴吃了大半,她咦了声不禁笑着新奇道,“你今日可是到的过早了?”
锦甯摇了摇头,温声,“也没早个多少,不过是颇喜石榴,难免贪嘴了些。”
姒乐耘闻言便也拈了粒石榴吃,“确实是甜,石榴是时令玩意儿,这每个席座放上一碟…礼部怕是教父皇赔上不少。”她一面吐了石榴籽,一面指着旁边稳稳立着的碧玉三脚鼎,“这鼎我母妃也得了个肖像的,先前还宝贝了许久呢。”
锦甯颇有讶然,眉头微挑笑道,“辽丹使臣想必是要受宠若惊了。”
姒乐耘正要笑着回话,不待她开口,传报的太监便大呼一声,“皇上驾到——”
众人皆起身下跪叩首,齐声高呼道,“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请起。”皇帝面上带笑,同皇后并立,“今日辽丹使臣朝拜,诸位只当亲友相聚即可。”
众人忙应是才起身坐下,只见皇帝亲自扶着皇后一道落座,心下皆暗自有了计较。
待皇帝落座,传唱太监才又高声道,“辽丹使臣到——”
众人便一齐儿朝那门口望去,只见两位同汉人近乎无异的辽丹使臣并道走进大殿,长相并无奇特之处,只是身量不高,在这偌大的保平殿中,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包围下,在空荡荡的中央显得愈发矮小了些。
两位使臣身后还跟了抬着长长一条贡品的宫人,二人朝姒琹灏行了朝拜大礼,又轻车熟路地向姒琹赟行了同礼,其中一个便恭敬地侧了侧身,念出一长串贡品礼单。
姒琹灏满面笑意地抬了抬手,高声道,“来人,赐座!”话音才落,便有宫女引着两个使臣落座,抬着贡品的宫人便利索地转身,井然有序离开。
“谢皇帝陛下!”两个使臣恭谨道谢后才稳稳落了座。
“今日乃辽丹使臣觐见,朕倍感亲切,还望诸位皆毋需拘谨,只当家宴即可。”皇帝说着朗声大笑,伸手击了击掌,乐师便启了奏,戏班子一个个鱼贯而入,活灵活现地唱起了戏,保平殿登时热闹了起来。
“来,使臣。”皇帝笑着起身,举起酒樽,“朕今日甚欣喜,同你等共饮一杯!”
辽丹使臣忙不迭起身,举着酒樽恭敬道,“多谢皇帝陛下!臣等望大珝同辽丹共顺!”
这两个使臣会说话,将大珝放在前头,果真让姒琹灏面泛红光笑得开怀,可见是十分满意这二人的眼力见儿的,当下连连道,“好好好!来,朕为主使臣为客,那朕便先饮下这一杯!”说着便将酒樽里的酒一干而净。
两个使臣也饮下酒,朝皇帝再拱了拱手,才坐下。
戏班子正咿咿呀呀唱了一半,候着的一溜儿宫人便有条不紊地将贵人桌上的小菜一道道扯下,开始上了主菜,那一道道菜皆是做工精致色香味俱佳。
皇帝见了更是惬意,略填了两口肚子便笑着又举起酒樽,同礼部尚书道,“崔爱卿,今日使臣觐见你将宴席打理得井井有条,朕倍感欣慰,来,朕也同你饮一杯!”
崔尚书受宠若惊,连连推拒,“皇上谬赞,皇上谬赞!臣万万不敢居功自傲。”
皇帝哈哈大笑,摆手道,“卿不必妄自菲薄!爱卿太谦逊了。来人!给崔爱卿斟酒!”
皇帝既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尚书自然不敢再推拒,他本便是假意谦虚一二,如今自然是春风得意饮下了皇帝赐的酒,“臣多谢皇上!”
戏唱完了一曲,皇后便笑着率先叫好,赐下赏算是开了个好彩头,其他妃嫔同诰命夫人见了便也陆陆续续加注,经方才一遭众人也算是知晓了皇帝的意思,自然乐得为皇后娘娘开脸,锦甯便也附和着添了个赏,她同皇后关系算是亲近,自然也是要为她作个脸的。
戏班子眉开眼笑得合不拢嘴,当下连连道谢,直至大多都添了赏才晕乎乎地笑着离开。
皇后笑盈盈地看着紧锣密鼓上台的第二场戏,似是饶有兴致,锦甯却瞥了眼老神在在端坐的太后,意味不明地眸光流转。
皇后那笑不达眼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也难怪。
锦甯端起茶盏呷了小口解了解嘴里的腻,借着茶盏的遮挡掩住唇角的笑意。
方才皇后赐赏,太后却没半点表示,可不是明目张胆不给皇后好脸色看?
自那回五皇子那事后太后便同皇后疏远了,原本贤淑孝顺的皇后也不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一来二去,二人便当真有些水生火热的架势。
如今皇帝自那事后第一次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下表露自己的态度,皇后是终于松了口气,太后却自然是不满的。
锦甯一双眼睛看着两场戏,虽说她饭量不大,可今日倒也一时间因此胃口颇好,加之礼部是着实下了大功夫,这菜品可算是天上地下难有几回闻,如此晚膳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戏又落了三五场,换了昆曲唱,众人正酒饱饭足把酒言欢,门口却突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太监,“报——报——”
气氛登时一静,皇帝不耐地皱了下眉,正要大怒,却见太监抬起头,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吴长德,皇帝见了冷不丁心头一跳,吴长德跟在他身边数十年,再了解他的脾性不过,如今这般不顾场合匆忙跑来,就怕是…大事不好。
只见吴长德面色煞白正大喘着气,连话都说不清,却还狠狠咽了口唾沫传报道,“皇…皇上!大事…大事不好了!”
第119章 天花
保平殿里暗流波动, 众人互相递换着眼神, 暗暗噤了声。
锦甯蹙了下眉,一对儿含着温柔湿气的眼眸便不禁朝姒琹赟探去, 难掩颇忧。
对方原本便也一直注意着她,见她率先朝自己望来,显然是心里将自己放在重中之重的依靠, 嘴角便不由自主带起笑, 姒琹赟微微朝锦甯颔了颔首, 是宽抚的意思。
锦甯这才微微牵了牵嘴角,瞥了眼大殿中独自矗着的吴长德,敛了敛眼。
皇帝皱紧眉, 终是挥了挥手,示意吴长德近身传报。
到底是时局尚且不明, 皇帝自然不会教吴长德大喇喇便在当庭广众之下将好坏都未能确定的要紧事给挑出来, 更遑论……
虽说这吴长德虽说贵为大太监是真真厉害, 不过片刻便将面上的惊慌收得干干净净,仪态表情也是整理得恭谨到位瞧不出分毫差错,可那方才闯进殿的作势是骗不得人的, 那几瞬的恐慌锦甯也瞧得分分明明,便不知还有多少人瞧见了。
总归以皇帝的眼力,想必定是能尽数收入眼中的。
吴长德心急火燎,当即三步并两步小跑着过去,飞快平复喘息,一面掩着嘴, 低声对皇上耳语道,“皇上,京城泛灾了……”他觑了眼皇帝愈发紧皱的眉头,声音也愈加压得低,“是…是天花。”
皇帝猛地攥紧拳头,神色冷得厉害,叱问道,“你说什么?”
吴长德心中暗暗叫苦,又急又怕,“回皇上,是天花…不知是何时传进京城的,可现下突然泛滥成灾,不止百姓,甚至是许多大人也……”
皇帝闭了闭眼,压抑地吐出一口凉气,拳头依旧紧握,手上暴露着粗粗细细的青筋,骨头甚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还不停地颤。
“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如今才——”皇帝戛然而止,他想大发雷霆可现下却不是时候,当着满朝文武宗室贵族的面便罢了,可偏偏……皇帝双眼扫过两个辽丹使臣,烦闷得怒,偏偏不是时候。
偏偏是如今…怎么偏偏是如今呢!?
不是时候——这不仅仅不是时候,是太不是时候了!
天花天花…天花怎么会跑到京城来?!
皇帝的手不禁颤了起来,他一只手按住颤抖的手,咬牙闭了闭眼。
偏偏是今日!使臣那里丢了面子,而现下…百姓那里也不好交代!
尽管皇帝已有意控制,可方才那大动肝火毕竟不是玩笑,那小半句怒吼还是传入了众人耳中,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还是明哲保身地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问,“如今京城是何景态?”
吴长德紧绷着脸,朝皇帝低低摇了摇头,不敢说话。
皇帝终于忍不住爆发,直接将他一脚踢开,“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气氛一时冷凝。
那一脚可谓是真的重,吴长德被踢得径直竟落下了台阶,直有“咣当”一下剧烈声响,他却不敢多嘴一句,只屁滚尿流地含腰爬起来,小心翼翼在皇帝面前跪下。
皇帝扫了眼大殿上乌压压坐着的近百人,心里头烦乱的厉害,叱喝地吩咐道,“撤宴!给辽丹使臣另赐下几箱黄金算是为今日一事作宽抚!现下马上派人去封锁城门!快!”
吴长德忙不迭应下,正要传报,皇帝又冷声叫道,“命忈王,顺文郡王,各尚书…一品官员全部留下商讨此事!”
吴长德小声应了是,才张罗起皇帝的圣明。
众人一头雾水的被宫人好声好气遣出保平殿,直至回了府后脚才传出令皇帝雷霆震怒的消息——竟是天花!
天花!?这等天灾可是数十年未在京城出现过了啊!
众人得了消息当下便紧了窗子锁了大门,各个都是惜命的,吓得畏畏缩缩窝在房子里不敢出来,只盼明日便有解决之计了。
而被皇帝留下的诸位大官则愈发愁眉苦脸了起来,尤其是被皇帝一连串借机发作骂得直不起背脊来的崔尚书,心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嘴里蹦出来。
面对同僚不时望来的同情神色,崔尚书却是叹息也叹不得苦笑也苦不来,战战兢兢地抑制着战栗的身子,深怕下一瞬自己脖子上的脑袋便留不得了,浑身都得厉害,仿佛牙齿都扣不拢了。
怎么会?怎么便会那么巧?!偏偏这时候来!
崔尚书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只觉满身的汗都冰凉凉的,头晕脑胀,面色白得跟纸似的,似乎马上便要一命呜呼。
“礼部!”皇帝脸色沉地仿佛都要滴下墨汁来,“看看你做的好事!不过是区区外邦参拜,竟办得如此奢靡铺张!你怎敢…怎敢……如今你教朕如何同黎明百姓交代?!同这大珝深受疾苦的众民交代?!”
天花乃天灾,再如何其实也与崔尚书毫无干系,可偏偏是倒了遭儿了,这霉运若是想缠身那纵使他百般厉害也躲不开。
天灾那么大的祸事碰上外邦参拜了,皇帝面上无光且不说,偏生这宴会布置的奢靡铺张好不华贵,黎明百姓正遭受疾苦,可王公贵族却夜夜笙歌把酒言欢,这铺张陈设还金雕玉砌似的……
百姓知晓了岂不寒心,岂不万民怨怒?便是皇帝又一万个嘴也说不过去。
加之天花来势凶猛,感染迅速,可显出症状却需三至五日,现下少说三日过去才会突然爆发,京城车水马龙来往频繁,更遑论如今过去了那么些天,查出根源自然是难上加难!这条路是铁定行不通了,那皇帝放着源头摸不着只能自己闷声哑巴吃黄连,自然是气得肺腑都疼。
前面的都还好说,可偏偏这布置一事是礼部揽下的活计,这可不是既掉了皇帝的脸又正撞上人天子正旺的火气了,皇帝不借此大发雷霆还能冲谁撒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