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是那么省事儿,各部衙门不是吵个这么多时日还没个定数。
为了让朝臣们心里都有一番思考,孙祈刚刚讲得很周全,可落在甄议耳朵里,他并没有听明白。
一来没有地图在前,孙祈讲的那些地名、地形,甄议对不上号,二来他听不太懂排兵布阵上的东西,那么多的内容,也就只听了个皮毛,来不及参透。
当然,摸不清头脑的肯定不是甄议一人,却是只有他站在殿中,被蒋慕渊问到了脑袋上。
可再是听得云里雾里,还是有一部分明白了的。
甄议故作镇定,绷着脸,道:“小公爷问的这些问题,刚刚大殿下与几位大人不是都说了吗?”
既然都说了,他当然没有问题要问了。
“是讲了些,甄大人都领会了吗?”蒋慕渊顿了顿,道,“大人怎知现有的国库积攒就收复不了南陵?”
甄议被问得后脖颈直冒汗。
他怎么知道?他不都是听户部官员成天在那儿嚷嚷的嘛!
明明都是那么说的,大伙儿各个都认同,怎的蒋慕渊一开口,言之凿凿的,就仿佛他们所有人都错了一样?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甄议握紧了手中笏板,道:“小公爷若有高见,不妨直说。”
蒋慕渊摆了摆手:“我就是想知道,对于南陵局势、朝中储备、后续布置,甄大人是否真的心中有数?若不然,甄大人怎知道关侍郎力主进攻就是置朝廷安危于不顾呢?”
从头到尾,角度虽有变化,但蒋慕渊问的都是一个问题,而且他态度坦然又自信,叫原本还胸有成竹的甄议一遍又一遍地自我怀疑。
甄议有些焦躁了,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一次接一次被逼迫在原地打转,他置气一般道:“这不是户部说的嘛!”
“就是道听途说了,”蒋慕渊道,“明明户部的几位大人刚才都不敢一言断之,还在多番探讨。”
甄议气得直笑。
户部昨儿多果断呐,今儿突然认怂,这不是不敢断言,是迫于压力吧。
蒋慕渊微微仰头,看了看站在殿内殿外的朝臣,突然道:“我前日回京,当夜,我与我媳妇儿一夜未眠。”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好几处都冒出了难忍的咳嗽声。
前一刻还在讲军务,怎么下一瞬,就讲到了夫妻事情了?
这弯拐得也太大了吧?猛得来那么一下,人都被晃晕了。
再说了,谁愿意听你说这个?
讲这个作甚!
蒋慕渊才不管他们是个什么表情,继续道:“她是向我请教南陵之事,从地形地势、排兵布阵,之前雨季对战局的影响,依照历年变化、之后南陵的气候又会如何变化,她不止是听,还提了很多问题,结合她自己读过的那些兵书,都颇有一番见解。”
这么一说,倒是有不少人品过味道来了。
有些先前想提问又没有寻到合适问题的,不免脸上露了懊恼之情,天气雨水这一点,他们忽略了。
甄议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当即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
蒋慕渊是骂他还不如一个后宅女子。
绍方德弓着腰,恨不得把脸都埋到笏板后头去,他知蒋慕渊性情,体会自然更深,小公爷嘴里不饶人,贬甄议就贬嘛,作甚还不忘夸一夸媳妇儿?
自己这么一个“老实人”,为了在大朝会上不失态,忍得可是很辛苦的!
怕蒋慕渊接下去又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绍方德赶紧开口打圆场:“小公爷夫人将门出身,从小耳濡目染,也经历过战事,自是有本事的。”
绍方德也不管这么说话像不像一个马屁精,总归蒋慕渊要吹,他先帮着吹了,好话吹尽,总不会再叫蒋慕渊给晃晕了吧?
豁出去他一人,造福无数人,没听着刚刚傅太师都咳嗽着清嗓子了嘛。
蒋慕渊却好似全然不知道绍方德的苦心,道:“我在给我媳妇儿讲解的时候,她的丫鬟就在边上竖着耳朵听,态度端正、一心向上,我昨夜回府,还听见那丫鬟与另一个讲战事,说得也是头头是道,不说全领会了,起码也明白了七八成。”
好嘛!
这是说甄议不好学,连个丫鬟都比不上了。
绍方德嘴唇嗫嗫,几次想开口都接不上,只能自暴自弃地退到一旁。
他本事不够,拦不住蒋慕渊。
甄议一张脸黑成了炭,奇耻大辱、真真是奇耻大辱。
这些人,怎么一个个不按规矩出牌?他再是准备充分,也不可能准备到蒋慕渊这野路子。
蒋慕渊这才朝圣上行了一礼,仔细讲起了他对南陵战局的看法,他依旧无法给个准信,可偏偏他说得坦荡自若、一副成竹在胸模样,其他人便是还有质疑……
主战的全当没听出来,户部这样揣摩了圣上心意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余下的不少人是被蒋慕渊的自信给糊弄住了,便是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也没有站出来说话。
甄议这个前车之鉴还在殿内,他们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岂不是也成了比不过丫鬟的人了嘛。
有人想“效仿”绍方德拍马屁,说了句“小公爷夫人有见识”。
蒋慕渊听见了,顺着声儿寻了寻,张口却道:“她也就是多翻了翻书,还是纸上谈兵,真论打仗,远不及远在宣平军中的将士,他们与南陵来回了数月,最有心得体会,知道该如何应变。”
第849章 哪儿寻来的愣头青
这马屁拍得似是有点儿偏。
那拍马之人汗颜着没有再出声,甄议却是松了一口气,起码出丑的不止他一人,稍稍好看了些。
圣上见再无反对之声,心里着实满意,他缓缓点了点头,放缓了语调,道:“朕以为阿渊说得有理,就先这么定吧。”
这算是一拳定音了。
李侍郎悄悄给齐尚书、廖侍郎递了个眼色——看吧,圣上就是想打的,亏得今儿没唱反调,否则户部跟甄议一样下不了台。
最要紧的事儿定了,圣上舒心不少,给众卿贺了声中秋,便退朝了。
蒋慕渊没有急着走,而是朝甄议行了一礼,道:“甄大人,如关侍郎所言,监察是大人的职责,上折子议事也是您的职务所在。
可余将军他们在宣平,不能在朝堂上给众位大人讲解战事,我从那儿回来,就要替他们开这个口,不能让他们的仗打不下去。
毕竟,南陵一旦收回来,对朝廷有大益,对百姓也有交代。今日得罪了。”
甄议背着手,仿若未闻,转身便走。
蒋慕渊见状,也不介意,依着小内侍的传话,往御书房去。
这厢动静,自是有人看见。
有几个相熟的老大臣暗悄悄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无论是谁,做了完全准备想要大出风头时被别人奚落一番都断不可能高兴,甄议今儿丢了大脸,心里肯定不舒服。
蒋慕渊的话也的确没有跟甄议留半分颜面,但这都是朝堂上常见的手段,南陵军务是要事,要力排众议确定下来,言辞温和可不行,必须要字字铿锵有力。
真不软不硬的,这事儿指不定还要再争半月一月的,这叫前头将士们如何等待?
甄议撞上了,也就只能是这么一个结果。
再者,蒋慕渊说得都在理上,南陵军情不能一言以蔽之。
甄议没有做完全的分析、调查,就先对关侍郎发难,罪名盖得很高,都扯上结党营私了,偏偏,这还不是甄议头一回这么做,先前他上的那些有的没的的弹劾折子,委实得罪了不少人。
蒋慕渊主动给他搭了台阶,甄议却这般应对,说好听的叫“不畏权贵”,说不好听的,就是不知官场道理、不懂做人了。
“哪能只有他给别人罗织罪名,不许别人指出他的错误的道理……”有人低声叹了句。
“今儿中秋,不说这些了,”一位老大人摸了摸胡子,叹道,“小公爷刚刚一口一个媳妇儿,老夫都被他说得怪想的,老夫老妻喽,不知道还能一块吃几次月饼,老夫还是赶紧回家陪陪老太婆去。”
这话一出,边上打趣的善意笑声一片,笑过了,大伙儿也就散了,家眷在京的赶回府,家眷不在京城的就三五结伴寻个雅静处吃酒对诗、等着夜里观月。
另一厢,蒋慕渊随着小内侍进了御书房。
他鼻子灵,还未看到盘子,就已经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气。
圣上靠坐在椅子上,正慢条斯理饮着茶,闻声抬了眼,道:“先坐下吃两块桂花糕,朝会上东拉西扯了那么多,肚子都不见饱了吧?”
蒋慕渊笑了笑,看了眼韩公公端过来的桂花糕。
摆盘细巧,一看就是还未有人动过。
他便问道:“您不尝一些?”
“不了,早膳用多了,这会儿还不饿,”圣上搁下茶盏,深吸了一口气,指着蒋慕渊道,“你瞧瞧你,要说服百官就说服百官吧,你把你媳妇儿搬出来做什么?
以前在御书房里说的还不够,今儿要在朝会上炫耀一番了?
朕都没耳朵听了!”
蒋慕渊态度自在,圣上愿意与他表现舅甥亲近,蒋慕渊难道还能不给面子?
他哈哈大笑:“这不是没忍住嘛!我钟意她、自是恨不得人人都知道她的好。就像这桂花糕……不晓得是哪位娘娘送来的,总归不是静阳宫,不然您哪里舍得先分了我吃?”
这事儿也不难猜。
圣上早膳用多了,韩公公自不会在下朝后就让御膳房给圣上送些点心来,而能把食物送进御书房还不叫圣上不满、厌烦的,其实也就只有那么几位娘娘。
若是虞贵妃送来的,圣上便是不用,也不会先给了蒋慕渊。
“你就耍机灵吧!”圣上哼了一声。
蒋慕渊快速用了两块,还顺带夸了两句。
圣上等他饮茶润了嗓子,才不疾不徐地问:“你哪儿寻来的这么个愣头青?”
“您说甄大人?”蒋慕渊佯装一怔,复又摇了摇头,“他弹劾过不少官员,哪里还要我去寻,去岁不还骂了您嘛。
也不知道关侍郎哪儿得罪他了,叫他织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得亏关侍郎是兵部几位大人里脾气最慢的,甄议他要是弹劾其他几位结党,只怕下了朝就被人拖着打一顿了。”
圣上险些一口茶呛到嗓子里,气到:“什么话!这是官场,不是江湖,哪里来的匪气!”
话是这么说,可圣上难道就不生言官的气吗?
朝廷要养言官,圣上也不可能因为他们破口大骂而直接打死,再是生气,也要留着这么几张嘴,来彰显自己的气度。
哪怕气死了,还要夸对方批评得对。
不提别人,就说这个甄议,去岁在大朝会上骂过他,听说在东街、富丰街的酒肆里也骂过他,骂得有理也就算了,偏多是沽名钓誉,这么一想,先前蒋慕渊在大朝会上奚落对方,圣上还有些出气了的感觉。
当然,能打一顿是最好,能把他革了功名、赶出京师就更好了,可惜,祖宗规矩,圣上的眸子沉了沉,他再是九五之尊,也不能违那些祖宗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