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楚衣的脚步滞了一下,“不得胡言!圣女天生就是为侍奉九幽上神而生,我虽视她如己出,但她心无旁骛,不可以有,也不该有,也不能有尘世的情感!”
萧怜嘟了嘟嘴,不说话了,将头枕在他的后肩上。
胜楚衣,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那么有朝一日,你知道了我是谁,是不是就会亲手将我献给九幽天?
所以,绝对,不能,让你,知道我是谁!
“到了,下来吧。”胜楚衣走到一处楼下,轻声唤她。
半睡半醒的萧怜这才从他背上滑下,抬头看到楼门口的匾额,上书“摘星揽月”。
立时,里面已有小二迎了出来,“客官,欢迎莅临星月楼,里面请!”
胜楚衣随手打赏一锭金子,“顶楼,天字一号房。”
小二心疼地看着手里的金子,又给他递了回去,“抱歉,客官,顶楼的天字一号房,被人包下很多年了,虽然一直没人住,但是咱们星月楼的规矩不能坏,您看要不换一层?”
胜楚衣牵着萧怜直接往里走,“无妨,就跟你们老板说,那位客人回来了。”
星月楼共十二层,百尺危楼,在整个神都中,颇有鹤立鸡群之势。
楼中的客房,越是高出就越是奢华昂贵,到了第十二层便只有一间房,临窗而立,便可坐拥整个神都的无边夜色。
这样高的楼,为了客人上上下下方便,特意设置了水梯,以机巧连着海水。
有贵客进入水梯后,便有伙计开闸,后方水轮被海浪带动,那载人的雕花黄金笼便缓缓上升。
萧怜常年生活在北地,向来民风豪放,不善奇技淫巧,这次第一次坐水梯,便觉得与某一世所乘的电梯极为相似,却又有趣得多,整个人立时一点困意都没了,像只鸟儿一样,在黄金笼中欢脱起来。
胜楚衣看着她这样稀罕这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不禁笑她,“这样就觉得不得了了,你若是去了东煌,又当如何?”
“东煌也有很多好玩的吗?”
“自是比这里好玩得多,比如这水梯,繁复、笨拙、缓慢,并不实用。而在东煌,百尺高楼比比皆是,以天宫机巧打造的悬梯胜此百倍。若是在皇宫中,登高所用的,便非悬梯,而是世所罕见的比翼鸟。”
“比翼鸟!”萧怜惊得张大了嘴巴。
“正是。”
“这么奢侈!都说那太华魔君好色无德,奢靡无度,看来是真的啊!”
“……,是吗?”黄金笼到了十二层,小二开了门,胜楚衣先踱了出去,脸色就有些阴了,“他怎么就好色无德了?”
“整个璃光谁不知道,他称帝七年,后宫八千,男女通吃,朝中四大权臣,全是他的入幕之宾……唔……”
咚!
萧怜被重重咚在了墙上,裹挟着幽昙花香的狼吻席卷而来,破除她所有的防备,要将她整个人连同灵魂都一并吞噬殆尽一般。
胜楚衣眼中猩红划过,“那你可知,他在遇到他的帝后之前,从不知情为何物,更不准任何人近身?”
萧怜终于被他放开,大口大口喘着气,妈呀,木兰芳尊果然跟太华魔君是亲戚啊,不但所知甚详,而且听到她背后说他坏话,就生气成这个样子,以后要收敛一点,不要随便背后说别人坏话,保不齐谁跟谁是亲戚。
胜楚衣将她那副做贼心虚的小脸色尽收眼底,却当是自己又吓着她了,只好换了温和的嗓音道:“有些人和事,并不是你看到听到的那样,怜怜当悉心体会其心之所向。”
他本想寻个机会告诉她,告诉她,木兰芳尊,姓胜,名楚衣,号太华,可不知自己早在她眼中成了好色无德的人间楷模,这件事便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弄尘帮他攒的那八千个女人,还是要尽快处理掉。
偌大的十二楼上,风月无边,星光独揽,烛影蹁跹,夜幕缭乱。
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
“胜楚衣,我警告你,你不要再过来!”
胜楚衣的外袍悄然滑落。
“喂!我警告你,你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怕了你!”
胜楚衣解了腰带,扔了。
“停!你一把年纪这么不知检点,就不怕被世人耻笑?”
胜楚衣衣裳的扣子解了,露出蜜色的胸膛。
“喂!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会……”
“会怎样?”他敞开双臂,笑得满脸都开了花。
萧怜两个箭步,整个人飞扑上去,双腿盘上他的腰,将肩头的衣裳向下一扯,“我会兽性大发!”
……
萧怜这一日玩得累,又用吃烧鸭的法子把胜楚衣给吃了个干净,最后也没工夫管他是否尽兴,自顾自没心没肺、四仰八叉地,随便裹了薄薄的云锦丝帛被,横在床上呼呼大睡。
露台上的门开着,风吹动床帐,乱红飞扬,胜楚衣如水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穿着薄薄的寝衣,赤着脚,手中缓缓转动这一只琉璃夜光杯,倚在门边,醉眼迷离。
从这十二楼望去,可俯瞰整个神都,那远方一朵在夜色中泛着淡淡莹光的白莲,便无可避免地映入了眼帘。
白莲宫。
——
十七年前,一样的季节,神皇殿中,正是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之时。
海边的千丈崖上,硕大的木兰树,已是一树金黄,树下琴音淡淡,若有似无地撩拨,弹琴之人,黑发与白衣如水一样在身后蔓延开去,该是清净至极,心无半点尘埃,才在悠悠岁月之中,滚滚红尘之巅,屹立三百年不倒。
远处,有少年慌慌张张跑来,抹了一把汗,“尊上,诸位圣尊派人来传信,请您亲自走一趟。”
胜楚衣垂着眼帘,只悠然撩拨那几根琴弦,“不去。”
“可是尊上,您不去,这圣女恐怕就请不回来了啊!”
“一个小娃娃而已,随便派个人抱回来便是,本就不该如此兴师动众。”他继续拨那一根线,却拨出不世之音,仿佛那双灿若星子的眼中,只有这把琴,这根弦。
那少年急了,“尊上,您是不知道,我听回来的人说,这一次的圣女,是真的天命所归,不但是真的,而且是一生下来就是完全觉醒的根基,十一圣尊挨个试过了,她全都不喜欢,谁都不让碰,若是强行要抱,那便乱使性子,也不管什么力量,稀里哗啦从周身迸发出来,圣尊们怕她伤了身子,这才派人来求您,请您亲自走一趟。”
“完全觉醒的?”胜楚衣的手指停了一下,接着继续拨琴,“既然他们十一个都不行,那本座也不用去了。神都没有神皇,也一样运转了三百年,不如一切顺其自然。”
“尊上!”
“悯生,你太吵了。”
“是……!”
少年的悯生只好小心地退下了千丈海崖,满面愁容,立在下面的另外三个少年见了,凑上去,“怎么样?尊上不肯去?”
“是啊。”悯生摊手。
“也难怪了,接圣女这种事,旁人可能抢着干,可尊上定是要躲得远远地。这天命神皇,谁接回来,谁就得养着,尊上养了咱们四个,已经够烦的了,再多一个,还不烦透了!”
一个面上棱角甚是好看,满脸机灵狡黠的少年眼睛一亮,“其实,也未必会烦,你想啊,尊上嫌咱们烦,那是因为咱们都是儿郎,自然是没一刻闲时。而那圣女是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这种东西啊,我以前出去办事,在普通人家里见过,那大婶家就有一个,两岁多的模样,可爱到不得了,轻飘飘,软绵绵的,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稍微用手指头逗逗,就咯咯咯笑个没完,而且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极为贴心,尊上对咱们都这么好,宠的没边儿,若是见了那样的小女孩儿,一定会喜欢得挖心挖肺。”
悯生思忖着,“弄尘说的倒是有道理,可是尊上就是不肯去,叫他如何能见到那么可爱的孩子?”
弄尘道:“我有办法,看我的!”
第二天,四个少年又重新上了千丈崖,齐刷刷向胜楚衣跪拜:“悯生、弄尘、司命、辰宿,叩见尊上。”
胜楚衣抚在琴弦上的手一按,“你们四个又来磨我去接那什么圣女?说了不去,定是不去,不要再出什么鬼主意了。”
悯生道:“回尊上,我等并不是来劝尊上的,而是前来禀报十一圣尊那边的情况。”
“本座没兴趣知道。”胜楚衣重新缓缓撩拨琴弦,微微合目,悉心感受崖下的海潮之声。
下面少年们飞快地换了个眼色,弄尘也不管他想不想听,抢着道:“圣尊们已经知道为何他们请不动圣女了。”
司命大声问:“啊?为何啊?”
弄尘大声回答:“因为圣女嫌他们又老又丑,才不让他们抱。”
辰宿憨厚一些,“那么小的娃娃能懂什么啊?”
悯生:“只要是睁开眼的孩子,就分得清美丑,况且我听说那圣女,虽然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却是好看得天上地下独一份,这么好看的孩子,自然要最好看的人去接才请得动。”
“这小小娃娃,竟然还这么嘴刁。”
“那是自然,听说那孩子虽然才这么一点点大,可生的是天上有,地上无,额间缀着一朵白莲神印,诸位神尊说,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孩子。”
“哎呀,那这么好看的孩子,若是每天抱在怀里逗一逗,再咯咯咯地笑,软绵绵,甜蜜蜜,想想手都痒。”
“是啊是啊,小女孩儿什么的,最可爱了,若是再奶声奶气地唤你一声叔叔啊,哥哥啊,哎呀,花瓣一样的小嘴在脸上一落,真是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了。”
四个少年七嘴八舌,越说越生动,越说越离谱。
胜楚衣手下的琴弦骤然一按,“好了,你们的意思,本座听懂了,你们是想要个小女孩儿回来哄着玩罢了。”
四个少年异口同声:“尊上英明!”
胜楚衣不语,悠然起身,轻如羽翼的白衣拖曳在身后,走出几步,回头对还跪在地上的少年们道:“还跪着干什么,本座的撵子呢?”
“哎!好嘞!”
四个少年七手八脚爬起来,欢脱的下了千丈崖去准备了。
遗世独立,清净地恍若天神的木兰芳尊,神皇殿的至尊,只凭一把霜白剑,镇了整个圣朝三百年,这一日,竟然破天荒地乘了十六人肩扛的象牙撵子,凌空飞渡,出了神皇殿,一路向北,只用了一天一夜,那撵子便落在了朔方王朝璇玑城的九亲王府门口。
半月前,九亲王的正妃痛了三天三夜,产下了额间缀了一朵淡淡白莲神印的女婴,取名萧白莲。
白莲圣女出世,惊动了圣朝,经神皇殿中的圣尊们鉴定,女婴系新一任天命神皇无疑,而且,这天生完全觉醒的根骨,生来万物不侵,亘古至今,堪称头一份。
九亲王夫妻听闻这个消息,先是喜极而泣,后是痛不欲生。
喜的是,整个璃光最尊贵之人竟然出自他们二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悲的是,女儿很快就会被神皇殿抱走,而在圣女十八岁登基当日,天嫁大典之时,他们二人就必须在这世上消失。
在萧白莲出世的同时,新帝萧兰庸的正宫慕皇后也为王朝产下了第九子。
因着与白莲圣女同一时辰出生,萧兰庸龙颜大悦,取了莲的谐音,赐名萧怜,寓意上天垂怜,多福多寿。
胜楚衣的轿撵落地时,十一圣尊与九亲王已恭敬立在门口迎接。
他下了轿撵,身后紧跟着捧着剑的悯生和抱着琴的弄尘,完全无视众人一眼,径直入了王府,也无需谁来引路,凭着听觉,就知道那矫情的小婴儿在哪里。
简直是杀猪一般的嚎叫!
响彻整个王府!
当那只无比金贵奢华的摇篮上空,显出胜楚衣神祗般的容颜时,撕心裂肺的嚎哭果然戛然而止。
那张无与伦比的小小婴儿的脸,涨得通红,抽吧成一团,可是哪里来的眼泪?
她见了他,竟然立时就笑了,一张小嘴咧开,露出粉红色的牙床,无声地望着他。
胜楚衣面如平湖,静静地与萧白莲对视,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