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二十多岁的模样,眉目依然清秀,却掩不去岁月痕迹,萧怜觉得,她大概是十年思虑过度,又逢战火所致,时光如刃,即便是这样的美人,也不曾饶过分毫。
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替她惋惜。
可再转念一想,你占了我的楚郎十年,也是你莫大的荣幸了!
立时那份怜悯也淡了。
雪婉瑜入了帐,第一时间先来到风君楚面前,急切道:“王上,你怎么样?”
她有分寸地立在风君楚半步之遥,似是早就习惯了这个距离,两夫妻私下里不唤昵称,却是“王上”。
风君楚却没吭声,不是没听见,而是不想理她,就象上位者在暗示,你逾越了。
雪婉瑜这才注意到他正在更衣,慌忙转过去身去,仿佛自己做了不得了地犯上之事,“王上既然已经大好,臣妾就放心了,臣妾去帐外候着,王上请先更衣。”
风君楚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没离开微垂着头替他更衣的萧怜,只嗯了一声,也不挽留,雪婉瑜就这么又出去了。
萧怜正替他系扣子的手就是一滞,按道理来说,现在出去的不该是她自己吗?
他们夫妻,为何疏离到如此程度?
或者说,雪婉瑜分明紧张他紧张地要死,却又怕他怕地要死。
她手中动作慢了,风君楚从冷厉君王的那一声“嗯”,又变成多情少年的模样,柔声道:“怜怜,你在想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帐外立着的雪婉瑜听得清清楚楚。
“没事。”萧怜拿过外袍,抖了抖,替他穿上衣袖,动作娴熟,一如曾经相濡以沫,一同醒来的每一个清晨一样。
风君楚刚刚柔和的眼神又立时冷了下来。
这十年,她又在何处,每日晨起,为谁更衣!
萧怜:给你闺女!妈蛋!
“怜怜以后都这样为我更衣可好?”那冰冷一闪而过,他重新温柔地看着她。
萧怜手里忙碌着,爽快答应,“好啊。”
待到她又替他梳了头,戴了冠,打理整齐,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雪婉瑜身为王后之尊,足足在帐外离了一炷香,却毫无怨言。
她再次进帐,正式向风君楚见了礼,又向萧怜微微一笑,“你就是萧姑娘吧,十年前就听说过你,没想到如今又御神龙归来,实乃天人!”
萧怜嘴角一抽,你们可真会传说。
好吧,你们想象着我御龙而来,总比想象着我变成龙要舒坦些。
雪婉瑜向风君楚又嘘寒问暖一番,分明心焦,却不敢亲近半分。
萧怜不想回避,风君楚也没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雪婉瑜也不敢让她回避,她就杵在风君楚身边儿陪着。
那夫妻两个人,无非说些战场上谁都知道的事,雪婉瑜又将雪都王宫中的大小事宜随便拣了些重要的说。
萧怜一边听一边替风君楚倒茶,一边奇怪,明明是雪婉瑜将自己父王的江山拱手相送,为什么却怕风君楚怕成这个样子?
她不经意间抬眼,想看看风君楚到底哪里可怕,正巧撞上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根本没在听雪婉瑜都说了些什么,于是赶紧将手里的茶盏递了过去,“喝茶。”
她不唤他陛下,也不唤王上,随口一句喝茶,雪婉瑜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风君楚接过茶盏,唇角一笑,“谢谢。”
坐在下首的雪婉瑜心头,便如同被一记狼牙棒击得千疮百孔。
他连对自己笑一下,都那么难,居然还会对她说谢谢。
谢得那么自然,那两个字脱口而出,分明是心里真的有她,真的敬她!
在他们两人面前,她这个挂名的王后又算是什么!
她倾尽家国,求君一笑,却仍不及这个弃了他十年的人!
第15章 疯君,楚郎(一更)
“王上,萧姑娘时隔十年,重新回到王上身边,该是有许多事不了解,臣妾也正好想与她说些体己的话,不知可否从您这儿借萧姑娘一会儿,很快还回来。”雪婉瑜笑得温厚,却是微微抿了唇,强作淡定从容。
风君楚如何不懂,两个女人在一起,能有什么体己的话,无非是暗地掐架。
按他以前的做派,必是该说:没什么好说的,不借。
可如今,却向着萧怜微微一笑,“去吧,早点回来,陪我吃饭。”
之后看着两个女人一起出了帐,面上的笑容渐冷,最后凝结成冰。
他的袖底,有一直匣子,这些年来,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
如今那修长的手指,在匣子上轻轻敲了敲,萧怜,希望这盒子里的东西,永远没有用武之地。
萧怜随雪婉瑜走到外面,上了附近的一处小山,从山头向下望去,可以俯瞰整个军营。
此时正值隆冬,雪婉瑜披着风帽大氅,可萧怜却是一身单衣,在凛风中红衣飒飒,没有半点冷的意思。
雪婉瑜将目光从军营方向收回,有些羡慕地望着她,“萧姑娘神人天降,并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萧怜向来不喜欢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当初没有跟雪薰多说过一句废话,如今也不想跟雪婉瑜纠缠。
“王后娘娘有什么话尽管说,说完了,早点回去,这里冷。”
雪婉瑜笑了笑,将目光重新转回下方的军营,看着风君楚在大营中央如一座小岛般的大帐,“你可知,当年你走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略知一二。”
“那你又可知道,人们背后都叫他什么?”雪婉瑜的眼光重新落回萧怜的脸上,这一次,全是诘问,“他现在是雪国的君王,不是明君,不是暴君,更不是昏君。萧怜,他是个疯君!疯子的疯!他们暗地里,都笑他是个疯子!”
萧怜心头痛地一缩,与雪婉瑜对视的眼光,悄然垂落到地面。
天空开始飘散零星的雪花。
雪婉瑜嘴角划过冷笑,“很意外是吗?十年,你若真的是天人,这十年必是弹指一挥间,但你可曾想过,这十年,他经历了什么,他身边的人又经历了什么!”
“当年我人已在风都王城,他却突然抗旨拒婚,只因为你不在,所以他不娶!我的颜面,雪国的颜面,荡然无存!父王震怒之下,断然毁了两国盟约,要那风王若是没个交待,便立刻开战!”
忆及当年的事,雪婉瑜有些激动,“风王一怒之下又迁怒靖王,将靖王府满门千口一夜抄斩,他带着风如烈逃出重围,却从此被风国举国追杀,无处容身。”
她猛地转身看向萧怜,“是我!是我在他山穷水尽,快要冻死在万里雪野中时救了他,收留了他,我依然愿意嫁给他,给他我所有的一切!我为了他杀了我六个哥哥,三个弟弟,我为了他亲手逼宫父王传旨让位,我亲手将他奉上雪国那只血淋淋的王位!”
“可是这十年,你做了什么?你除了一场春梦,一个骂名,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但是就是这样,他依然对你念念不忘,魂牵梦萦,却依然从来不正眼瞧上我这个妻子一眼!”
萧怜静静地等着雪婉瑜说完。
雪婉瑜声色俱厉,“这十年,他杀人如麻,凡是与你有关的,哪怕是当年见过你的至交好友,也一个不漏的全都杀了个干净!他不准别人叫他疯君,因为他是为你疯的,说他疯,就是在说你的不是,所以,他就把他们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她眼眶通红,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在冬日的冷风中,从雪白的面颊滑过,留下两道蜿蜒的泪痕,声音也渐渐软了来,“萧怜,我求你,你既然回来了,要么就对他好一点,陪在他身边,再也不要离开,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要么,你就彻彻底底地让他死心,让他永远忘了你!千万不要让他再这么疯下去!”
她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萧怜面前,“人们都说他是祸乱九洲的疯子,是这世间的魔障,可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不是的,他只是迷了心窍,所以你要救救他,我不想他生前死后,都永远背着一个骂名!”
萧怜本以为这个女人找她出来,是来单挑,来兴师问罪的,却没想到,竟然是低声下气跪下来求她。
那颗心,再怎么见过惊天动地的场面,也为了楚郎这十年来经受的折磨酸痛不已。
“你快起来,”她将雪婉瑜扶起,“我……,我没办法让他彻底忘了我。”
萧怜坦诚直言,“我也只是个女子,而且,从无大义,我的心,也只是始终向着心爱的人而已。”
雪婉瑜猛地甩开她的手,“满口胡言!你若心向着他,为何要抛下他头也不回!你若心向着别人,为何又回来找他!人心只有一颗,不可能拆成两半!”
萧怜无奈,这桩事,让她如何跟这个前尘尽忘的多情神女解释得清,“好吧,我不走了,这次,真的不走了。可是你……,你怎么办?”
“哈哈哈哈哈!”雪婉瑜惨笑,“好,好极了!你答应我了,答应了就不准反悔!”
她如释重负般,刚刚满身的戾气,消散无踪,“这次他终于该是真的开心了!我终于为他做了一件令他真正开心的事!”
雪婉瑜笑够了,面容又瞬间冷了下来,转身蹒跚离去,“至于我,你不用管,我早就无所谓了。”
天空飘下的雪花,越来越大,萧怜望着雪婉瑜的背影,这十年,疯掉的只怕不知是风君楚一个。
她没有走下山的路,因为不知怎么面对雪婉瑜,于是直接从山头飞身跃下,在千万雪中操练的兵士众目睽睽之下,如一支箭一般地落在了风君楚的大帐前,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大帐里面飘出风君楚闲淡的声音,“回来的正好,进来吃饭。”
萧怜掀了帐帘,带入一股冷风和雪花,赫然见风君楚拥着裘皮坐在桌前,面前的桌上摆了十几样各式菜品。
他拍了拍身边,“过来坐。”
萧怜没有去他身边,而是在他对面坐下,她想认真看看他现在的模样。
风君楚原本笑意盈盈的脸,就有不悦一闪而过,旋即被更盛的笑颜取代,“军旅简陋,只能为你准备这么多,只是没想到,我想您念你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每样都准备了一点。”
萧怜提筷,因着雪婉瑜说的那番话,心头如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强行作出欣喜的模样,“喜欢,你准备的,我都喜欢。”
她努力地将一桌子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吃了一遍。
风君楚看着她每样都吃了一小口,就琢磨不出她到底爱吃的是哪样,眉头微微有些蹙,他不喜欢她这种无法令他猜测和掌控的样子。
于是,他随手夹了块红烧茭白,放入萧怜碗中,“天这么冷,在外面那么久,你们都说了什么?”
萧怜最不爱吃的就是茭白,尤其是红烧的,可是既然送过来了,要是不吃,他会不会发疯?于是勉强啊呜一口吃了,“你的王后让我不要再动不动就跑,让我好好哄着你。”
风君楚不为所动,他似是早就料到雪婉瑜会说这些,那个女人,他早就已经拿捏于股掌之间,洞悉她所有一举一动。
他现在在乎的,只有面前这一个,“那么,怜怜怎么想?”
风君楚说着,又夹了一块茭白,心中暗想,吃那么大口,大概是爱吃这个。
萧怜只好又痛苦地将茭白吃了,她真的很不喜欢这东西的口感和奇怪味道,“我决定留下来陪你。”
第16章 专门给你的好东西(二更)
萧怜盘算着,雪婉瑜贤惠到这种程度,又怕他怕到这种程度,心中就算有怨气,只怕也不敢发泄出来,情啊,不闹不作,哪儿来的劫?我看我还是留下来祸害你们夫妻俩,帮你早点渡劫,咱们好早点回家。
风君楚对她的回答,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就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端端正正给她夹了一块茭白,轻叹道:“可是怜怜如此高来高去,万一哪天动了要走的心思,我也是留不住的啊。”
萧怜口中艰难将那茭白随便嚼了几下,咽下肚,“那你说怎么办?”
风君楚盘膝坐着,另一只手又放在了身边那只匣子上,暗地轻抚了一下,忽然又笑得像个孩子,“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若是知道,就不会这么惶惶不可终日了。”
说完,又是一块茭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