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琅听他称杨望之为“先生”,又将此人放在首位,其余几人却只以名姓呼之,便知在老管家眼里,此人的含金量是最高的,有心一称高低,便道:“杨望之杨先生是否在此地?可否请他前来一见?”
老管家笑道:“他见君侯令驻军在城外开荒屯田,现下正在外细观,君侯既然想见他,我这便着人去请。”
老管家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燕琅见状失笑,就听系统道:“杨望之此人出身世家大族,少有逸才,性情豪放,是个狂士,原世界里他也曾出仕,只是见朝局糜烂不堪,没几年便挂印离去,后来沈平佑战死,皇帝与慕容晟都不曾追查此事,他还曾经到宫门口叫骂过,慕容晟碍于他出身大族,不曾杀他……”
燕琅却不知这一节,听它说完,颔首道:“原来如此。”
此时不过巳时初(上午九点),寒风料峭,日光淡薄,燕琅等了一个多时辰,临近午时之际,方才等到了杨望之。
尚且是正月,杨望之宽袍大袖,身披狐氅,仪容奇伟,气度凛然,进门之后,见燕琅居于上首,面露怫然之色,手抚胡须,道:“我见君侯发布招贤令,言辞恳切,求贤若渴,以为必然盼能士如渴雨,倒履相迎,不想君侯稳如泰山,可是看轻我吗?!”
老管家见状,微微变色,似乎是要开口,却也忍住了。
燕琅原还正襟危坐,听他说完,哑然失笑,身体后倾,换成个舒适的姿势,闲闲的道:“我听沈伯讲杨先生有大才,故而渴求一见,今日真的见了,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杨望之为之变色:“君侯此言何意?”
燕琅道:“我发布招贤令,是为广纳能士华才,是为恢复民生,助益军事,若有人前来襄助,我必以手足待之,也希望他们各安其份,兢兢业业,尽好自己的本职,而不是肆意妄为,不尊法度,反倒以狂士自称,以此自矜。”
杨望之眉头一跳,哼道:“君侯似乎另有所指?”
“不是另有所指,我说的便是你,”燕琅道:“我听人提及,杨先生似乎曾因看不惯朝中倾轧,挂印离去?”
杨望之见她直言到自己身上,不怒反笑:“的确如此。”
“杨先生,我不希望自己麾下也出现这种事情,”燕琅淡淡一笑,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拍拍屁股走得爽快,却叫别人徒增麻烦,你负责做的事情,别人一夕之间如何上手?因此而产生的的麻烦,是否也要归咎到你身上?我既征辟于你,将一方百姓事务尽数托付,你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挂印离去,是否有负于我?”
“杨先生,”她手中捏一把折扇,信手打开,复又合上:“你若是诚心来投,想做下一番功业,我必扫榻相迎;我若有不当之处,再难共事,也请你尽管直言,咱们好聚好散,日后相见,仍可相聚共饮;若你仍当自己是狂士,脾气上来便挂印弃官,此等狂悖之人,我不用也!”
杨望之听她如此言说,面露敬色,近前大拜,郑重道:“杨某失礼,君侯见谅。”
说完,又道:“非是我脾性所致,弃官而去,而是朝中党争日盛,强力干预州府运转,生了冤假错案,我明知实情,却不可改判,上疏天子,皇帝亦是留中不发,时局如此,实在令人失望……”
燕琅听得失笑,见他如此郑重,同样直身而坐,正色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天下不平事何其之多,你看不惯的事情更是不知凡几,遇上之后掉头就走,想着眼不见为净,这岂非掩耳盗铃?难道你不去管它,不去看它,它便不存在了吗?此言差矣!”
“我们要想的不是怎么避开,怎么远离,而是解决问题。如果是一个人有罪,那就明正典刑,用刑罚将他处死;如果是一个组织盘根交错,彼此护持,那就叫执法机构裁决,动用暴力机构把它敲掉;如果是百姓愚昧,那便去读书教化;如果是风气恶劣,便严刑峻法,强以克制。办法总是比问题多的,只是你选择了最简单,也最没有难度的态度,消极的躲避它,远离它,这不仅于事无补,反倒会叫恶处进一步扩大、腐烂、化脓,最终无可救药。”
“杨先生,”燕琅注视着他,道:“你以为如何?”
“君侯心胸气度非比常人,识见亦是卓尔不凡,”杨望之再次大拜,郑重道:“在下拜服,愿为君侯驱使。”
老管家侍立在侧,见状不禁微笑,颇有些与有荣焉之意,系统也叫道:“秀儿好棒!”
燕琅也是一笑,却道:“杨先生,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既入我门下,便该知晓我的规矩,从前那等散漫之行,断然不可,若有疏忽职守之举,我必以军法论处,绝无转圜。”
杨望之拜道:“杨某必然不令君侯失望。”
燕琅便站起身,亲自将他搀扶起:“先生之才,胤之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却是有幸。”
杨望之摇头苦笑,道:“今日杨某进门,君侯便是一通下马威,现下再说久仰大名,便是在取笑我了。”
燕琅哈哈大笑,请他落座,又问起北境军政民生之事如何,杨望之侃侃而谈,见地颇深,末了,又进言道:“望之不过一庸才耳,虽遇明主,却无力相扶,南阳萧子昂有经纶济世之才,主公若有意于大业,何妨登门相见,请他出山?”
燕琅听他语气颇为敬慕,心下微微一动,却道:“大业?”
“我既已经直言,君侯何必瞒我,”杨望之笑道:“沈家与慕容氏几番博弈,已成不死不休的僵局,若君侯不去破局,争一争这天下,终究要遗祸于沈家后世子孙。慕容氏不思进取,对外卑躬屈膝,对内屡加苛税,天下早有怨言,气数将尽,君侯起于北境,广纳民心,朝中亦不乏亲近附从之人,何不取而代之,自建立功业?”
燕琅便笑道:“望之眼明心亮。”
二人初见之时微有不快,过了那一关卡后,却是相谈甚欢,就天下局势彼此发问,直到傍晚时分,附从依依惜别。
杨望之既有意投效到燕琅麾下,便得随军长留北境,自去写信叫妻小至此,无需赘言。
燕琅将他送走,便问系统:“他所说的萧子昂,你有没有听说过?”
系统摇头道:“他没有在原世界里出现过,我也不知道。”
“野有大贤,的确该去寻访一二,”燕琅见杨望之识见非凡,料想他极力举荐之人应当也非凡俗:“正逢这几日闲暇,也可以出去走走。”
她既有了主意,系统当然不会反对:“秀儿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
要来个秀儿版的三顾茅庐了
ps:我真的很喜欢孔明啊
再ps:加更仍然停留在可怜的4/15
第36章 我要做皇帝36
燕琅不是会拖延的人,探听到萧子昂此时正在云州,便将诸事交付给亲信下属,自己只带百十扈从,轻装简行的上路。
沈家仇视皇帝,皇帝又何尝喜欢沈家,只是碍于种种缘由,方才暂且忍下,现下军中细作探知燕琅离军,便按照之前制定的策略,以去年秋收欠佳,粮草供应不足为由,切断了边军的粮草供应,另一边,又派遣亲附皇家的将领前去,全权接管边军。
燕琅还未到云州,便听闻这消息,系统略有些忧心,燕琅却是淡淡一哂,不为所动道:“若是在北境经营这么久,都难成气候,那我还是趁早歇了做皇帝的心,老老实实回去种红薯吧。”
随行之人皆是沈家府兵,对燕琅唯命是从,景仰她如神祗,更加不会表露异态。
众人接连赶路三日,方才抵达云州境内,入城之后,打探到萧子昂此时正在山中结庐而居,燕琅便率人前去拜访。
时值正月,山中积雪深深,山石嶙峋,着实不便骑马,燕琅便将坐骑交与侍从看管,自己只带了十来府兵,步行往山中去。
寒风卷起碎雪,凉凉的打在脸上,叫人情不自禁的倒吸口冷气,燕琅搓了搓手,循着山间小径,大步前行。
她去的却也不巧,萧子昂虽在云州,却出门访友去了,二人将将错开。
燕琅问萧家侍从:“你家先生几时回来?”
那侍从道:“这可说不准,也许今晚就回来了,也许会在朋友家小住几日,谁也猜不到。”
系统道:“要不,咱们先回去?这儿还挺冷的。”
燕琅说出了那句出行必备的话:“来都来了。”
她道:“先等等吧,到傍晚时分,萧子昂若还不回来,咱们就到他朋友家去找,自北境来此一趟着实不易,再行往返,便太麻烦了。”
系统说:“也好。”
山间新雪,远有湖泊,天空蔚蓝一色,景致却也宜人。
萧子昂既不在此处,燕琅也没再萧家别院在等,将侍从们丢下,自己绕着山间小径散心,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日头渐渐西沉,暮色渐起,晚霞点缀着天空,绚烂而又壮美。
燕琅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首去看,却见是个极俊美的书生,背着书箱,手中撑一把竹伞避雪,气度雍容,雅正端方。
燕琅见他仪容出众,不免多看几眼,再见他如此年轻,便当是萧子昂的子侄,颔首示礼,道:“萧先生可在后面?”
那书生见有人在此,也是微怔,旋即一笑,答非所问道:“尊驾是来寻他吗?”
燕琅道:“正是。”
那书生便将手中竹伞收起,道:“寻他做什么?”
燕琅对着他看了几瞬,忽的会意过来,失笑道:“原来萧先生这样年轻。”
萧子昂为之莞尔:“尊驾是?”
燕琅向他一礼:“沈嵩沈胤之,萧先生有礼。”
“原是博陆侯当面,”萧子昂微露诧色,忙还礼道:“久仰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燕琅既见了他,也不虚言寒暄,将杨望之极力举荐他一事讲了,便开门见山道:“先生可愿随我出世,建一番功业?”
萧子昂神色微凝,思忖半晌后,忽的抬眼去看燕琅,正色道:“君侯是否有谋取天下之心?”
燕琅坦然的看着他,道:“是。”
萧子昂不意她回答的这般坦荡,微微一怔,复又笑道:“沈家世代为大夏之臣,今日君侯有意另开新朝,是否有悖先祖夙愿?”
燕琅道:“天子无道,彼可取而代之!”
萧子昂目光微动,注视着她,道:“君侯若为君主,意欲何为?”
燕琅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好!”萧子昂赞了一声,忽的有些感慨,道:“家父也曾在朝为官,只是朝局糜烂,有志者不得申,心灰意冷之下,隐退此地,我虽理解他心中苦闷,却也不甚赞同——若是所有人都消极躲避,天下岂非永无宁日?”
这话倒与燕琅先前所说不谋而合了。
她笑了笑,道:“先生既有此意,为何隐居于此,不曾出仕?”
萧子昂道:“以世间无明主也。”
燕琅道:“先生以为,我会是你想要的明主吗?”
“君侯收复昌源,平定朔方,此不世之功也,又劝课农桑,屡施善政,此人主之德也,”萧子昂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展开之后,笑着递与她看:“我听人提及博陆侯在北境张贴招贤令,便有前去效力的想法,只是不曾动身,君侯便先一步寻来了。”
燕琅也是失笑,却不曾主动承诺什么,有意一试他深浅,便问道:“先生何以教我?”
萧子昂莞尔,信手折了一支竹子,在雪地上勾画:“大夏幅员辽阔,百姓众多,南北边境毗邻夷族,颇受其苦,然而近年以来,朝廷内部主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军费也进一步削减,边关百姓深以为苦,早生愤愤;大夏建都金陵,东南便是重中之重,可去岁雨水太过,广发洪涝,水稻歉收,地方上豪强兼并土地,中央赈灾不力,稍有差池,流民便会作乱,朝廷左支右绌,必然力不从心,届时,东南自有君侯的晋身之道。”
燕琅听得透彻,心生钦佩,向他郑重施礼,道:“先生请受我一拜。”
萧子昂敛衣回拜,正色道:“士为知己者死。”
……
燕琅与萧子昂相见,交谈甚欢时,皇帝派遣到北境的新任统帅李重荣,也正式抵达军营。
李重荣既到此处,便身带两把利器,一是皇帝授予的统率名分,名正言顺,二来则是朝廷切断了大军的粮草供给,为叫他邀买人心,却将此权交与他手中,用以把持控制边军。
皇帝如此为之,颇有鸟尽弓藏之嫌,更不必说因为先前皇帝主张和谈,压下沈平佑的冤案一事,边军早有不满,再见皇帝为掣肘边军,竟连粮草都要断掉,浑然不惧柔然再度南侵的危险,再忠君体国的人,怕也要心灰意冷。
士卒如此,将领们便更不必说了,若燕琅在此,有人钳制倒还好些,偏她此时不在,一个不好,兴许边军便要起事了。
老管家老辣干练,杨望之谋略出众,燕琅临行之前,便将诸事交付到他们二人手中,同时设置两个首领固然有分权之嫌,然而这两人的品性,她都是信得过的。
此事一发,老管家便去寻杨望之商议应对之法,杨望之自若道:“皇帝毕竟是皇帝,任用将领统辖边军,并无不妥之处,咱们身为下官,只有礼敬,决计不可妄行。李重荣若到此,只管以礼相待,至于军中权柄,却不可叫他沾手,至于朝廷断绝边军粮草……”
他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皇帝真是昏了头了,居然敢这样乱来,边军什么都没有,就是有兵有马有刀,真闹起来,哪个会怕他?除非是想立时将边军逼反,否则,就不该如此胡来。”
杨望之与老管家自行商定策略,旋即便请众将前来相谈,诸事处置妥当之后,终于迎来了前来任职的李重荣。
燕琅不在军中,薛礼身为副帅,便是最高统领,带着一众将领前去迎迓。
李重荣心知自己此来不受欢迎,姿态便放的十分低,客气的与众将寒暄之后,又提及粮草一事,隐晦的威胁起来。
“边军劳苦功高,陛下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君臣有别,怎么好轻易僭越?”他环视一周,软中带硬道:“这天下,终究是慕容氏的天下,若是失了臣工本分,岂不叫天下人侧目?”
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然添了三分训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