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霍长婴兴致昂扬地眯了眯眼,双手环臂靠近萧铎低声耳语道:“这猫儿, 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奶猫吧?”说话间似乎将方向那狸猫的狠戾袭击抛到九霄云外。
萧铎额角青筋猛地一跳, 目光落在了霍长婴为自己编的平安结上,鲜红的结口随着剑鞘微微晃动, 直晃得他一阵心惊。自从他和长婴重逢后,缭绕在少年身边灵神异事不断发生,这种不被他所了解,无法护住长婴的无力和挫败感,一次次冲刷着内心,某个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九年前那个傍晚……
是那般无能为力。
而更令他心疼的是他的长婴,这些年究竟在多少次的惊险中化险为夷,如今才能坦然面对。
瞥见霍长婴掌心中的伤疤,萧铎的心狠狠地一痛,他猛地握住晃动的红色剑穗,目光飞快地扫向狸猫,平稳道:“看身量,不过月余,”
顿了下,他看了身边满脸兴味的霍长婴一眼,又道:“是个公猫。”
“我知,”霍长婴下意识接口,而后忽然想起什么,猛地顿住,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想起萧铎对家中那盆男牡丹花的态度,霍长婴似乎了然,“长风大将军耿直,不近美色。”史书上的评语陡然出现的脑海中。
霍长婴摩挲了着下巴,萧铎他……应该不喜这等魅惑人心的男妖精,是不是可以说,他并非断袖?
若是如此,萧铎不会对男子生出情谊,霍长婴想起自己被花妖道明的绮思,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可即便将来自己真的……爱上萧铎。
他微微垂下眼眸,视线落在干将剑柄的剑穗之上,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常年习武的粗糙厚茧,正反复摩挲着鲜红的平安结。
霍长婴忽的耳尖发热,仿佛男人捏着的不是经他之手编织的结扣,而是……他的手指。
——“说起长风将军啊,少年英才,征战沙场,曾驻守西域数十年,令西域十四国莫敢来犯,后死于白城之围。”
老內侍一甩浮尘,无限怅惋道:“‘若是长风在,四海无乱离’……唉,大殷再无这般猛将了。”
前世,內侍总管的话犹在耳边,不论是演绎传说还是真有此事。
霍长婴每次想到都会心头一滞,大殷禁止官员沾染龙阳,那么,若真有那样一天,他会将自己的感情收回。
不让萧铎为难。
身边人出奇地沉默没有接话,萧铎不由侧头看眼霍长婴,将少年低垂眉眼的模样看在眼里,疑惑从眼中一闪而过。
那厢,刘家小姐全然没了大家闺秀的矜持,疯了般拍着被符咒笼起的无形光壁,眼泪住不住地往下流,声音哽咽,一遍遍不停唤着“顾郎”。
被捆在光壁中的狸猫,龇牙咧嘴冲霍长婴和萧铎威胁叫声,再转头安抚般冲刘家小姐温柔地:“喵喵——”
为何他竟从一只猫身上看出了铁骨柔情?
霍长婴:“……”袖底的手指动了动,压下想要戳一下狸猫柔软白肚皮的冲动。
上前走了两步,霍长婴放柔声音道:“刘小姐,在下并无恶意。”
“你要做什么?!”刘家小姐闻言挡在狸猫前,踉跄了下,警惕地看着两人,眼中已渐渐涌上恨意,令她原本就寡淡冰冷的容貌多了几分冷意,“既无恶意如何要抓顾郎!”
“喵!”
狸猫在身后也跟着刘家小姐冲霍长婴呲牙,发出赞同的危险叫声。
只是狸猫此时身量娇小,纤细的小猫叫没有半点威严,反而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揉搓一阵。
霍长婴压下嘴角的笑意,不答话反问道:“这猫儿既是刘小姐所养,那么……”
他话锋一转,瞬间敛去语气中的温和笑意,骤然冰冷的眼神瞥向刘家小姐:“刘小姐想必不会不知,这是只修成人形的狸猫妖吧?”
刘家小姐乍然被人戳破心事,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光壁中的狸猫愤恨地瞪视霍长婴一眼,而后心疼地看着刘家小姐,却无奈冲不开锁妖符咒的禁锢,只能急得喵喵叫。
霍长婴低头理了下衣袖,抬头冲刘家小姐展颜道:“鄙人不才,堪堪是个捉妖师。”
闻言,刘家小姐忽的抬头看向霍长婴,眼中的恨意逐渐被恐惧替代,强忍着的眼泪刷的落了下来,她哽咽着,语气似乎带上一丝绝望:“顾郎他即便是妖,也从未害过人,我求求你……求求你,他只是担心我,陪着我。”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几乎泣不成声。
接连受到打击的刘家小姐几乎崩溃,纳头就要拜向霍长婴。
霍长婴一惊,他只是想将这府中隐藏着的妖物找出,如今看来,那狸猫确然是只精怪,妖气中竟还带着一股霸道,虽无阿肥的纯净,却也没有一丝邪气,他倒也熄了收妖的打算。
他上前两步,想将刘家小姐扶起,萧铎却快他一步,长臂一伸,干将剑鞘托住刘家小姐的胳膊,将人直接带到凳子上。
霍长婴:“……”
他不解地眨下眼,萧铎却不想多解释,只沉着脸抱剑而立,站回到他身边。
霍长婴知道一旦遇到灵神妖物之流,萧铎全不干预,只默默守在他身后,仿佛像个纵容孩童闯荡的长辈,站在身后一旦有危险,立刻出手。
他想着,心头暖了下,却又被自己强自压下。
努力告诫自己,不能让成为萧铎路上的绊脚石,他不允许他日史书流传,长风大将军传记生平之上存在一丝污点。
霍长婴在心中深吸口气,看向刘家小姐道:“在下并非无情之人,凡事也讲求个因果,永安城无缘无故出了数桩离奇命案,更有朝中官员牵扯进来。”
他眼神凛冽地瞥向刘家小姐:“而刘家却有妖!”
刘家小姐脸色惨白地哆嗦了下,她极力辩解道:“不,不是这样的,九年前顾郎便在我身边了,他也是因为我,才会下山来永安城生活。”
“哦?”
霍长婴折扇敲在掌心,眉毛一扬,侧头和萧铎交换了个眼神,“九年前,听说刘家还不是永安城首屈一指的富贾?”
刘家小姐原本的戒备心在接连打击中逐渐溃散,她疲惫点头:“九年前……一家人吃顿饱饭都是奢求,不像现在……”她苦笑了下,眼睛通红,面上还带着泪痕。
“那时候母亲还在,一家人虽然生活清贫,但其乐融融,直到……”
刘家小姐说着,眸中忽的涌上了悲伤和惶恐。
北风呼啸过窗棂,吹散屋内袅袅熏香。
“九年前,爹爹不知从哪儿得来一笔钱,想将我从乡下老家接回永安城过年,而我的人生便从那年开始,再也回不到平常女儿家揽镜绣花的日子。”
“还记得,那年寒冬,大雪封山……”
随着刘家小姐冰冷的嗓音,仿佛有凌冽的寒风卷起飞雪横亘在三人眼前,倏忽便是九年光景。
家住在城南的刘全,因为刚刚盘下东市好地段的几间铺子,分|身乏术,只得拜托回乡办事的同乡将自己的女儿接来。
途中路过一座山,因为天寒大雪马匹难以行走,年幼的小女孩跟着同乡的伯伯翻身越岭。
冰天雪地,小女孩的小脸冻得通红,却从不喊累,眼中还闪动着期待的光芒。
她知道她就要见到爹爹和娘亲,一家人终于能在一起过年了,等她回到村庄时,也能仰头挺胸地对嘲笑她的小孩儿说——她有爹娘,不是野孩子!
小女孩越想越高兴,寒风刮在脸上刺得人生疼,她却依旧脚步欢快。
变故发生只在转瞬之间。
小女孩只觉得阳光映在雪地上,强烈的光影陡然在眼前炸裂,等她再次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漆黑,鼻尖密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后来她才知道,当时刀锋离她的脖颈只有一寸的距离。
她茫然叫着同乡伯伯,却无人应答,她惶恐不安,片刻后,一双温暖的大手捂上了她的眼睛,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耳边是男人温柔的声音,他低低道:“闭上眼睛。”
小女孩僵硬着身体,意识便陷入昏睡中。
等她醒来是在一个山洞中,却丝毫感不到寒冷,后来她发现,是怀中抱着的小猫儿为她挡下寒风。
小猫儿见她醒来,虚弱的叫了声,声音微弱,眼皮抬了下又闭上。
她这才发现,小狸猫的前腿被刀刃割出了道口子,血肉模糊,小女孩心疼,手忙脚乱地给小猫儿包扎,将小猫小心地抱在怀中。
等她醒来,洞中早就没了小猫儿的影子。
小女孩在山中迷路,后来万幸遇上一个猎户将她送到永安城,等她想要说句谢谢时,怎么也想不起那猎户的面容。
小女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刘家,迎接她的竟然是满堂的惨白灵幡。
小女孩的娘亲不在了。
“等我九死一生回到永安城时,娘亲便已经躺在棺椁里,没了呼吸,手冰冷冰冷的。”
“我站在棺材旁,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家竟到了这般境地,但娘亲走的时候笑容还挂在脸上,我知道她或许在想‘真好啊,我的丈夫和女儿再不用挨饿了’。”
刘家小姐说着,泪水无声流了下来,狸猫仰头瞧着心疼不已,焦躁地不停挠着光壁,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
霍长婴心头不忍,长袖挥动撤了锁妖咒,狸猫顾不得同霍长婴算账,一个健步窜到了刘家小姐的膝头,因被霍长婴符咒钳制,他还变不成人形,只得用毛茸茸的小爪子轻轻拍着刘家小姐的手背。
心疼地喵喵叫着。
刘家小姐捏捏狸猫的小肉垫,拿起帕子擦拭着泪水,眼中泛起温柔,她说:“还好,后来顾郎来了我身边。”
那时,年幼的小女孩还不知道在山中救下自己的是一只猫妖。
小女孩心中虽存有感激,但母亲离世,父亲再娶的痛苦逐渐模糊了那人留在她心里的一丝温情。
当她知道刘夫人怀有身孕时,那被她压在心底的怨恨一涌而出。
偶有一日,山洞中和她相依为命过的小猫儿忽然来到了身边,她便就此收手。
“小娘的孩子没了,可父亲也没再娶,父亲其实知道那件事是我做的手脚,却也没追究。”
霍长婴问道:“刘夫人便是因此而嫉恨你?”
刘家小姐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其实,我不知道父亲当年究竟从哪儿得来的钱,而这些年他对小娘的态度,不冷不淡,又像在忌惮什么,”
刘家小姐说着,蹙起眉头,迟疑道:“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监视刘家。”
作者有话要说:
嗨呀,作者君也好像撸猫啊,三次元忙成狗,祈祷五一假期不加班~~~
感谢绿色幽灵小天使的地雷,拽过来(づ ̄3 ̄)づ么一个!
第40章 狸猫(三)
结界所在, 隔绝一切声响。
刘家小姐音此话一出,屋内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霍长婴眉心微动, 侧头和萧铎对视一眼, 见男人眼中也是疑惑, 便问道:“刘小姐怀疑这与令尊的死因有关?”
刘小姐抚摸着狸猫的手一顿, 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而她怀中的狸猫仰头看着她, 褐色瞳仁中多了些鼓励,小爪子按在刘家小姐的手背上,一下一下,仿佛在安抚女人的情绪。
她终于开口道:“小娘的孩子没了,却不见她有多伤心, 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放松,而且, ”刘家小姐顿了顿,抿了抿嘴道:“后来我才发现这件事,不仅是父亲知道,小娘她……竟也知晓。”
“一个女人明知自己腹中孩子将遭到不幸时, 反而顺水推舟, 之后也无凭此报复加害之人,或是邀宠,那便只能是……”
刘家小姐抬头看向两人,面色惨白道:“她本就不想要孩子, 或者说, 不想要她和父亲的孩子。”
她说着转头看向霍长婴,神情中难得多了些柔和:“将军夫人同我都是女人, 定然知晓孩子对于女人的重要吧?”
原本蹙眉沉思的霍长婴闻言面色一僵,片刻后,才堪堪沉稳应了声,道:“即便如此,这也全是刘小姐的臆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