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口,只觉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我……我知晓。”
公子目光定住。
我忍着面上的烧灼,小声道:“我也只想与公子共度此生。”
那双眸中的期待之色登时化为热切的惊喜,似乎能将人熔化。下一瞬,我和公子之前的那张小案倏而被推开,公子拉过我的手,一把将我揽入了怀中。
“霓生,霓生……”他紧紧抱着我,却又似小心翼翼,用嘴唇亲吻我的发际。
我在他的怀中闭了闭眼睛,片刻,却将他推开。
公子露出讶色。
“公子,”我咬了咬唇,道,“可我不会回雒阳,也不可与公子成婚。”
公子面色微变,盯着我:“为何?”
我说:“公子可还记得王璪?”
公子看着我,目光一动。
我知道他记得。
王璪,字季宝,出身琅琊王氏,算是桓瓖的表叔。在大约十几年前,公子刚刚成名的时候,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人,就是王璪。
那时,他跟公子一样,无论才情相貌,皆为人称赞。仕途亦平坦顺遂,年纪轻轻,已经做上了五品的官位。当然,他不似公子一般命运多舛,背个二十五才能成婚的恶谶,以致孤身至今。王璪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娶妇,乃是个名门闺秀。但这位妻子在成婚数年之后就离世了,没有留下儿女。先帝对王璪很是喜欢,曾想将他召为驸马,但王璪口称得病,将皇家的面子推了。没多久,却传来了他与府中一个侍婢好上了的消息。本来贵胄子弟被传出这样的事也没什么,有两三个妾侍乃是人之常情。但王璪却与别人不一样,不但将那侍婢放奴抬籍,还要将她娶为妻室。
这事轰动一时,但却并无善终。不仅王璪的父母激烈反对,其他族人亦不同意。王璪没有屈服,据理力争,最终还是将那女子娶进了门。为此,王璪付出了极多。首先,王璪的父母和其他族人皆引以为耻,与王璪断了往来。其次,是声名,王璪为世人所议论,为许多士人所不齿,各种聚宴不再邀他,那名士的雅号也不复。再次,则是他的仕途。因得此举,王璪得罪了先帝,没多久就被革了职,此后再不曾入朝。王璪登时失去了一切,而他的妻子也因此郁郁寡欢,没过几年,便生病离世,香消玉殒。王璪从此心灰意冷,不再留在雒阳,到钟南山中隐居去了。
“公子,”我说,“我若与公子成亲,公子便会像王璪一般,触怒许多人。公子如今的一切,亦会似王璪一般为世俗所夺。此乃其一。其二,我当年,就算不曾惹下许多事端,也会离开雒阳。公子,我祖父一向希望我在田庄中安度一生。虽我如今不可回淮南,但我既然从雒阳出来,便不愿再回头。就算有公子在,当年的那些找我麻烦的人也仍然不会放过我。”说着,我看着他,“公子也知晓这般道理,故而公子一路来此皆极力隐藏行踪,不敢给我惹祸,对么?”
公子的目光仍炙热,但已经变得冷静。
“不假。”少顷,他却莞尔,“霓生,我并不想让你回雒阳。”
我诧异不已。
“霓生,”公子叹口气,“你离去之后,我虽努力加官进爵,却愈发明白你当年说的与我不同路是何意。”他注视着我,“只要我仍是那雒阳名门的桓皙,便永远不会与你同路,且官爵越高,便越走不到一处,对么?”
心中倏而像被什么塞了一下,我没有答话。
公子没有放开我的手,继续道:“我得知你的下落之后便已经想好,只要你愿意,我便将官爵都辞了。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我听着这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我有些结巴,“可公子的志向……”
“如今朝中局势平稳,圣上虽时日不多,但太子宽仁,代理国政并无不妥,想来就算山陵崩,亦不会有大乱。”公子的神色意味深长,“霓生,无论有无我在,他们都会继续争斗下去,与我无妨。”
第138章 定情(下)
公子的掌心温热, 似乎怕我不答应或者一下走开, 紧紧地将我的手裹在其中。
就像三年前。
“此事, 三年前公子就与我说过了。”我说。
“嗯。”公子道,“我那时又信你胡诌了一回, 此后再不会了。”
我无奈而笑。
公子说得没错。我和他之间, 所谓的可选之路,本来就没有。他走得越高, 我们二人离得就越远。何况我现在还是一个不可为人所知的人。当年说的那些话, 也不过是为了将他安抚下来。
公子不是愚钝之人,不会总被我糊弄着。如今再见面, 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公子。”我叹口气,道, “公子怕我从此又躲起来不见公子,是么?”
公子愣了愣。
“我虽身在海盐,朝中之事却知晓一二。如今虽看着一切顺遂,却已是危如累卵。”我说, “否则,子泉公子与司盐校尉怎会来吴郡整治盐政?国库连年空耗,基业已是千疮百孔。若我未料错,圣上此番派公子去会稽郡, 并非只是为了吊唁, 亦是为了试探。朝廷疲敝, 而各地诸侯富可敌国, 虽先帝以来仿效前朝行推恩之制, 却软弱无效。朝廷若想自救,唯有强行削藩。会稽王乃是诸侯之中最强之一,如今会稽王去世,乃是最好的时机。想来公子虽去吊唁,但并未带去朝廷封王世子为新王的诏令,可对?”
公子眉间的讶色终于沉凝下来。
他没有否认,唇边再度牵起一丝苦笑。
“我还是小看了你。”他说罢,却神色认真,“霓生,可我方才所言皆发自肺腑。只要你愿意,这些我皆可不去理会。”
我摇头:“就算公子不理会,他们便会放过公子么?别人不说,便说长公主与主公。他们虽允许公子离开桓府,但公子要出走,他们绝不会愿意,就算上天入地,他们也会将公子找出来。此乃其一。其二,公子就算随我离开,有朝一日天下倾覆,公子可会坐视?”
公子目光一紧,正要说话,我道:“公子且听我说完。”
我抽出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公子与我既心意明了,今后我便不会再躲着公子。公子熟读兵法,知晓攻防之道。凡守城者,上策乃主动出击,破敌于城外;下策才是守城,顽抗消耗,看谁撑到最后。而一旦弃城,则为溃败,连对策都算不上,唯任人宰割罢了。你我之事亦然。公子若随我一道出走,说好听些是出世隐逸,说得不好听,则恰如溃兵弃城。你我未做错一事,余生却要似做贼般避人目光,连名姓也不敢提起,这般活法,非公子之道,亦非我道。”
公子看着我,神色起了些变化。
“可你先前也在躲避。”他说。
“我先前虽躲避,但一直在寻机重拾身份。”我说,“假以时日,我仍会顶着云霓生的名姓,光明正大地回到田庄中。”
公子问:“如何重拾?”
这个问题问得甚好,轮到我苦笑:“现下我仍无主意。”停了停,我补充道,“但有了时机,我就会回去。”
公子没有问下去,目光平静而深邃。
“我会帮你。”过了会,他说。
我诧异:“如何帮?”
公子淡淡一笑,没有解释,声音低缓:“你只须等着。”说罢,却转而道,“买下你祖父田庄的那个云兰,便是你么?”
我:“……”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将此事点破,不禁哂然。
不过这虽然是我的秘密,但既然公子猜到了,我也不打算再骗他:“公子怎知晓?”
“倪兰,云兰,又都是寡妇。”公子道,“我打听到你这名姓之后,便即刻想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心想,太图省事也是不好,日后再要编个什么身份,须得防着遇到公子这样看似正人君子,其实一肚子鬼精的……
“这般说起来,那时在钟离县,你前面刚去诓了县府,转头便去诓我么?”公子的神色似在回忆,不紧不慢道。
我有些汗颜,忙反驳道:“我可不曾诓公子,那时我也不知公子会去,不过巧遇罢了。”说着,我讨好地赔笑,“且公子也不亏,若非我在,公子也吃不到那许多淮南名产。”
“哦?”公子看我一眼,“我那时剥的蟹,不是几乎都入了你的腹中?”
我:“……”
我须得承认此事是我心虚,被公子一拿一个准,全无反驳余地。正感叹着昨日因今日果,公子看着我,却露出笑意。
他的手上微微使劲,未几,再度将我拉到他的怀里,双臂环起。
他不像方才那般用力,甚为温和,有些小心翼翼。
当我那再度烧热的脸靠在他的肩上,忽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仿佛腾空已久的双足终于踩到了地上,心不再惶然不安。
“霓生,我仍在此处留多些时日,好么?”公子轻声问道。
我笑笑,将手反抱着他:“好。”
公子的来到,除了教我惊喜之外,也着实让我忙了一通。
首先,他除了不带随从,也没有带任何行囊,从踏入万安馆之时起便是两手空空。
“我唯恐你听到风声又要跑,到了钱唐之后便即刻登船而来。”公子一脸无辜,“走得急,无许多功夫拾掇行囊。”
我无语。
如今他既然要暂且住下,便须得要给他找些换洗的衣裳。然而我一个女子,一无丈夫二无奸夫,自然不会备有男子的衣物,而老钱他们那些人的衣裳简朴粗陋,就算公子不介意,我也不会拿来给他穿。
“这有何妨。”公子一脸不在乎,“这街上总有成衣铺子,我随你去挑些,顺便结识结识街坊。”
我好气又好笑。那些街坊只怕如今已经听到了关于公子的言语,正往这边翘首打听,公子若跟着我出去走一遭,只怕这小城没多久便会轰动起来。
我不打算这样,公子的长相实在太引人注目,而这海盐县城里多的是四面八方的客商,就算没人认得他,也难保会被什么人记住,日后认出来。我既然还要继续隐姓埋名待下去,便不可去招惹这般风险。
不过幸好我对公子足够了解,知道他的身量,如今情势,便只好我自己去买。正要出门的时候,一个县长府中的管事突然登门而来,恭恭敬敬地让人呈上几只衣箱,说这是柏隆让送过来的。
我将衣箱打开,只见里面装着厚薄衣裳及鞋袜,应有尽有且用料上乘。我心想公子说柏隆做事细致,倒是不假。
公子看到那些衣物,并无异色,对我笑笑:“也好,省得你出门了。”
五月的天气,溽热初起。他从钱唐赶来,便是水路便捷也须得一天一夜。我这院子虽不大,但建有浴房,见得衣裳备齐了,我便让仆人去备好温水,让公子洗尘。
公子仍如从前一般,径自入内。
“夫人,”小莺见状,好奇地问,“主公不须人伺候沐浴么?”
我说:“何有此问?”
小莺笑嘻嘻:“我听说那些大家出身的子弟都这样,不仅沐浴,连如厕也少不得仆人。”
我讶然:“你怎知他是大家子弟?”
“他们都这么说。”小莺说着,忽而发觉说漏了嘴,讪讪地看着我,忙道,“夫人,我等不过自己说说,绝无传谣诋毁之意!”
我看着她,并不觉意外,却意识到此事既然众人已经知道,藏着掖着终非长久之计。
公子的来到,在万安馆中显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的主人我,如今突然从寡妇变成了有妇之夫,而他们则有了一个主公。
这大约相当于一班朝臣干得好好的,突然换了天子。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对万安馆一众人等再解释解释此事,以正视听。而现下公子不在,正是刚好。
“谁说你们传谣诋毁了。”我和气道,“小莺,你去将老钱和阿香唤来。”
小莺应下,朝前堂而去。没多久,二人都到了我面前。
他们看着我,眉眼间都带着喜气,尤其阿香,瞅着我,眼睛亮闪闪的。
我假装不知,道:“我请你们二人来,乃是为主公之事。你们都是馆中主事之人,各当一方,我与你们说清楚了,别人便也就清楚了,以免乱说乱传。”
二人皆颔首,显然早有预料,听着我说下去。
我说:“我方才在堂上时也说过了,我自称寡妇,乃是迫不得已。至于我当年与主公分开,亦是有一段苦衷。主公不是坏人,从前待我一向甚好……”说着,我叹口气,编下去,“可世间之事,并非你情我愿便可圆满,便是那富贵之家,也总有难言之处……”
“夫人若为难,便不必说了。”不待我说完,阿香上前道,神色关切,“我等虽跟着夫人不过两年,可夫人品性如何,我等皆是知晓。过去的事,夫人不说也罢,如今主公既然找来,夫人又愿与他重归于好,乃是好事。”
我等的就是这话,再看老钱,只见他也颔首赞同。
我又叹口气:“此事,你们有这般明白心思,我便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