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练回头看着鬼面郎君,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回去?回哪去?”
“回你的世界去。”
萧练忽然暴怒:“老子不走!又不是她叫老子来的!老子凭什么走!”
萧元达拦住萧练:“萧练,无论你想怎么做,现在你都不能回去,回去只能是送死。”萧练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萧元达一时之间有些震惊,但很快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谁能拦我!我要去将她接回来。这个女人是傻的!她就爱把别人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她就是不懂得保护自己。我怎么留她一个人在京城呢?京城那么乱,元达我怎么能将她一个人留在京里?”
萧元达悲怆地看着萧练:“萧练,她死了,她是皇后,皇城破了萧鸾怎么会还留着皇后?”
“他萧鸾也拦不了我!”
鬼面郎君抬头看着萧练怒道:“萧练你醒醒吧!她喜欢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你不也是个找死的?你跟她什么关系啊?她是皇后,你是将军,你去接什么接啊!”
萧练一拳揍向鬼面郎君,极怒之下竟然吐出一口血来。他用手背将自己嘴角的鲜血擦干净:“她是我喜欢的人,这个理由就够了。”
“我去接她。”
萧练回过头朝着府外走去。
他回来就是为了救她,就是为了不让她被人污蔑。他明明已经能做的都做了。他明明已经在战场闯出了一片天下,很快他就可以凯旋而归,他会是膘骑将军,他以后还会是大将军,他会站在台阶下,望着她,陪着她,护着她。
明明只差一点点了啊!
不是说篡位的是萧子良吗?为什么又会出来一个萧鸾?
他的归来究竟是改变了什么?
又有什么意思?
在阳光洒在萧练身上的那一刻,他后脑传来一阵剧痛,只觉得大地向他扑来。
萧元达手持剑托站在萧练身后,伸手从他的下胁穿过稳稳将他托住。萧元达叹道:“先让他冷静一下吧,我们再做打算。”
鬼面郎君哑声道:“恐怕时间不多了,萧鸾已经杀了安陆王和随郡王。我们有兵权在手,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萧元达回头看着鬼面郎君,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萧衍?”
鬼面郎君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已经习惯这个身份了。
萧元达苦笑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吧?”
鬼面郎君这才想起自己萧衍的身份算是萧元达的弟弟,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
萧元达常年在外,对于萧道赐的事情其实一开始是并不清楚的。萧道赐在计划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将他算进去。萧元达对竹邑的了解来自大理寺审问他的时候,告知他的关于竹邑事情。
萧元达叹道:“我的确有个弟弟叫萧衍,不过身体孱弱一直在族中由祖父带着,想必早就不在了吧?”
鬼面郎君点点头:“竹邑那边,有他的牌位。”
萧元达看着鬼面郎君正色道:“原本我应当恨你。若不是你,若不是祖父,我的家人如何会遭此横祸。但你既然来为我们报了信,又是萧练的朋友,我便不与你计较。不过竹邑那些东西,我并不喜欢,你以后莫要在我面前提起。”
鬼面郎君低垂了头:“是。”
这个世界自会有些中正之人,即便在淤泥里也可保持自己的中正之姿,在黑暗的乱世里求得一个生机。
只是上天从来不公。例如现在,中正之人面对的是命运的抉择,要么臣,要么反。竟然没有一条路是中正的,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冷宫
昏暗中,何婧英只觉得头疼欲裂,仿佛是落进鬼域寒潭冷水灌入心肺,又像是懿月阁的门被淳儿推开,冷风裹挟着菊花香迎面扑来。更要命的是从小腹传来的阵阵疼痛,让她想尖叫出声,却如同溺在水中发不出任何声响。她张开嘴,便被潭水灌满,但这潭水是苦的。
深潭中,冰冷的湖面有一道光。她看见萧练向她游来,但萧昭业却拉着她的脚踝不停地将她拽入更深的黑暗。
她拼命地划动着四肢,她看见萧练点漆似的双眸透着哀伤,明明是在潭水里,她却看到萧练哭了。她的心脏忽然就像被千万把利刃划过,冰冷的潭水似一道道冰刃,从她的皮肉中刺出,缓缓地扎进心脏,让她清醒地感受着这种痛楚。
她忽然顾不得疼痛,拼命地踹开萧昭业向上游去。她平生从没有哪一刻那么想要活下来。
她从前被嫡母害的时候,她觉得要是哪一天就这么饿死了,那死了就算了。
她从前被徐婉瑜一把火烧死的时候,她觉得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下辈子不要生在富贵人家,只想要自由自在。
她得知上辈子萧昭业不是为了她而闯进火场,只是失败后的自戕后,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深宫中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她与徐佩蓉对饮,吃下鹤顶红的时候,她想要是自己死了也不算可惜。
当鹤顶红发作,当她感受到肚子里的孩子渐渐离开她时,她也希望可以随他而去。
但是当她在深潭中看见萧练向她游来的时候,她忽然之间不想死了。她想活。她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在这个世上她还有期盼,也还有期盼她的人。
她拼命挣扎,她的四肢皮肉被潭水化作的利刃划得面目全非,她的心脏在挣扎中被撕得粉碎,苦涩的潭水从她的喉管中涌出。
“噗”地一声,她呛出一口,苦涩伴着血腥从她的喉管中涌出。她喘着气,大量的空气冲进肺里。
她活了。
她睁开眼,看见昏暗的房间里木梁已经朽得发黑,陈旧的蜘蛛网像破絮一样挂在满是灰尘的木梁上。她艰难地抬了下手臂,发现自己身下垫着稻草。
“娘娘,您醒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
何婧英艰难地转过头,见石斛莩站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个缺了个口子的破陶碗,碗里还有一点剩下的黑漆漆的药汁。
“石太医?”
石斛莩面如菜色,显是不眠不休了好几天。石斛莩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可不能这么叫我了,要让人听到了,我们就躲不了了。您就叫我名字吧。”
“这是哪?”
“这是冷宫。”
何婧英不解地看着石斛莩:“我怎么会在冷宫里?”
“那天宫里面乱了,我……我也跟着那些宫人往外跑。后来忽然想起您还在宫里,您肚子里的这一胎毕竟是我一直看着的。我不放心,就又跑了回来……结果一到昭阳殿……哎,我还是来晚了。”
何婧英没想到居然是石斛莩救了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命:“谢谢。”
“你睡了七天了,这冷宫里的热水要自己劈柴烧。外面不安定,这几天我一直没敢走,这碗里还有些水,你将就喝着。还有这点粥,是冷宫里送来的,每日里就这么一桶稀粥,将就了吧。”
何婧英沙哑着嗓子问道:“我们躲在这里就没人发现么?”
“我当时背着您,跑出昭阳殿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到钟楼下面了,几个门都是他们的人。我也没地方跑,只好往没人的地方跑。到处都乱了,冷宫这边门前的侍卫都跑了。冷宫里面的人有一半都是疯傻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进来寻了这一处院子把您放下,也没人查过来。”
所谓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了。
何婧英垂目看了看石斛莩手中破损的药碗:“我们怎么会有药的?”
“这也不是什么药,就是龙血草。冷宫里死人多,这种草到处都是。因为带了点毒性,郎中都很少用。不过这个药止血效果是不错的。”
何婧英试着撑起身子,可刚刚撑起来就摔了下去。
石斛莩赶紧将她扶住:“您才小产,又三天没吃东西,别急着起来。”
“石斛莩,新帝登基之后就会清理宫中各处,迟早要清理到冷宫里来的。我们要赶紧出去。”
“您放心,这个院子原本是个女人住着的,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把她埋了。只要他们来的时候,你装装疯,说不定也就过了。你现在的身子状况根本走不出宫的。”石斛莩想了想又说道:“那个女人是饿死的,不算难看。她的这件衣服给你穿之前。我也洗过了。”
何婧英这个时候哪里又还会去嫌弃一件死人的衣服呢。“石斛莩,你自己赶紧走吧。别跟着我受累了。”
石斛莩叹道:“现在就算我想走也走不了。冷宫门口第二天就来了人看着。想必是外面的天下已经定下了。”
“可有……”何婧英想问可有龙骧将军的消息,但话在说出口之前却变成了:“可有太后的消息?”
石斛莩摇摇头:“冷宫里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但我逃进来之前听到萧统领说’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需动’,想必他们也未必会为难太后。”
“萧谌?”何婧英那日在昭阳殿杀了徐佩蓉之后就失去了知觉,一点也不知道宫里的事。原来是萧谌反了,怪不得萧鸾能这么顺利。
萧鸾好本事,羽林统领也能策反。不过说来也是萧昭业自己昏庸无能,否则萧鸾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手。
门外传来一阵哐铛的声响。石斛莩赶紧将手里的药碗放到床下,又在地上抹了两手灰,在何婧英的脸上抹了点,又在自己脸上抹了点。
“娘娘您等着,许是送饭的来了。”
石斛莩拿起一个脏兮兮的碗,也来不急用水清洗,用袖子在碗里抹了两圈就赶紧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人说道:“哟!今天有肉!”
石斛莩一听,赶紧又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口,见门口摆放着两个桶,一桶是寻常的跟水一样的白粥。一桶是带着油腥子的菜,看不出是什么菜,好似几种菜混在一起的,但里面有肉有蔬菜,对于冷宫来说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美食了。
冷宫里一共住了七八个人,都是前朝打发到冷宫来的嫔妃,还有跟着嫔妃进来的忠心耿耿的老仆,这些人一见到那桶里有肉,疯了似地扑了上去。
石斛莩被后面跑来的一个人拽一把,狠狠地掼在地上。
旁边的侍卫看到石斛莩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道:“这老奴才,狗都比他好看!”
石斛莩摔得一嘴的泥,也顾不得那侍卫的辱骂。他从泥地上爬起来,看了看手中的碗。还好,碗没被摔碎。他顾不得疼,一瘸一拐地又挤上去,努力地扒着人喊道:“给我留一点!留一点!”
前面的人就像铜墙铁壁,石斛莩怎么挤都挤不进去。等到好不容易挤到了桶前,桶里已经连肉汤都没有了。石斛莩眼尖,见桶壁上还贴着一块肉,赶紧伸出手去。手伸到一半他又愣了愣,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将那块肉拿起握在掌心里。
“哟!这老奴才还挺讲究!”
石斛莩讪讪地笑笑,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个桶面前,那只桶里的粥也被抢得差不多了。石斛莩将桶倾斜着,用勺子舀出半碗米汤来放到碗里。
侍卫看他狼狈懦弱的样子笑道:“这老奴才做起事来还斯斯文文的。”
石斛莩点头哈腰地问道:“大人,今天怎么那么好,有肉啊?”
“今天皇上大喜的日子,你们才有得吃!明天就没有了!”说罢侍卫不耐烦地拿起两个木桶走了回去。
石斛莩一瘸一拐地转过身去,看到何婧英扶着泥墙,站在他们住的那个屋门前,早就捂着嘴哭成了泪人。
石斛莩赶紧走过去,将何婧英拉回了屋里:“娘娘你出来干什么?你可别哭。你一哭脸上的灰就掉了,这冷宫里都是些半老不死的,你这样的太显眼了。”
何婧英看着石斛莩一脸青紫,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石斛莩瘦瘦小小的,为了装太监,他将花白的胡须都剃了,显得越发的瘦。
石斛莩赶紧将碗放在桌上,伸出捏着一块肉的手来:“娘娘,你看,我还是抢到一块肉。”
何婧英的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下,即便是将死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这么难过。
何婧英鼻尖红红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你吃吧。”
石斛莩正色道:“那可不行,小产之后的女人要好好养着的。现在虽然就这么一块肉,但你别嫌弃,该吃还是要吃。闹饥荒的时候能吃的东西都要吃,比这个难看的东西多多了。”
石斛莩不由分说地将那一块肉塞道何婧英手里:“吃了吧,你得快点好起来。”
何婧英点点头,将那块肉放到嘴里嚼了,泪水止不出地流下,嘴唇也不停地颤抖,让她牙关发酸。“石斛莩,你当时怎么就跑回来了呢?你要是跑出去了,哪里还会受这些罪?”
石斛莩笑了笑:“当初我落难的时候,你不也帮过我吗?”
何婧英愣了半晌才想起石斛莩说的是在六疾馆前他被一群流氓围住,污蔑他医死了人那次。但那次何婧英不过是顺手帮他一把而已,哪能与这时候相比呢?
石斛莩憨厚地笑笑:“不瞒你说,我曾经有个女儿,被夫家抛弃了回来找我。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生我女儿的气,没让她进门。我女儿走了几天之后忽然闹了蝗灾,到处都闹了饥荒。我就去找我女儿,找到我女儿的时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