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踌躇了会儿,席瑾蔓身体一转,便由婢女搀扶着, 往四叔的方向走去。
一步步走近, 席瑾蔓的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她与四叔不熟, 却本能地有些怵他。
那时四叔尚未搬离肃国公府,她也是尽量避开四叔的。除去爹娘有特意叮嘱外,从第一眼见到四叔起,他身上的那身煞气, 也是席瑾蔓避开他的原因。
原本席骏铮出现在肃国公府的时间就不多,再加上席瑾蔓的有意避让,两人遇到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说算得上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离石桌三四步距离的时候,在婢女的搀扶下,席瑾蔓微微屈膝,忍着身上的疼,向四叔行了个晚辈礼。
“榕榕谢过四叔的救命之恩。”女子娇软的嗓音声儿不大,婉转动人,夜深人静下乍然响起,十分清晰。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酒水倒入杯中的一串声响。
杯中酒满,席骏铮扬起头,恰一阵微风迎面而来,夹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甜馨香,幽幽萦绕在他的鼻息间。
走近了瞧,那弱柳扶风般的身段更显羸弱,却别有一股风流韵致,好似能随风化成轻烟而去。
席骏铮回忆起昨日将气若游丝的她带回来的那一幕,十六七岁的姑娘家,抱在怀里竟都没什么分量,比起肃国公府破败前,不知消瘦了多少。
没听到四叔的答复,席瑾蔓心中的局促不安愈深。
四叔不喜自己,应该说是不喜肃国公府之人,她是知道的。
要不,直接识相地同四叔道别离开?
一绺头发随风来回在脸颊上打转,席瑾蔓伸手拨了拨发丝,将之钩到耳后,无意中看到肩头上,披散着的墨发略有些凌乱,不由微怔。
醒来后一喝完药,就忙着来看娘亲,只穿好了衣裳,压根没顾得上梳理头发。
从震惊中回过神,席瑾蔓面上浮现几分赧然,更不好意思继续留下了。
正当她想开口之际,席骏铮倒是不紧不慢地先开了口,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比显然柔和了些。
“坐吧。”
简短的两个字滑入席瑾蔓耳中,低沉的嗓音就像是一壶陈年佳酿,醇香而厚重,令人口舌生津,唇齿生香。
下意识的,席瑾蔓没有反驳的念头。
石凳浸染了夜的凉意,一坐下,席瑾蔓就被刺得一个机灵,隔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身后的婢女见机走开了,席瑾蔓更觉拘谨,如今四叔还是自己母女的救命恩人呢,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
四叔不说话,席瑾蔓道谢也道过了,喉咙口就像是被什么封住了似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相顾无言,偶有飞虫从两人身边来回飞过。
倒酒的声音悄然响起,变化着音阶清脆悦耳。
席瑾蔓抬头偷偷睨了眼四叔,寒凉的月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勾勒出刚毅硬挺的轮廓。
随着他饮酒的动作,脑袋微微扬起,精致的下巴正对着席瑾蔓。一道酒痕沿着脖颈而下,滑过凸起的喉结,“咕噜”一声,喉结翻滚,酒痕继续向下,融入衣领之中。
席瑾蔓忙挪开视线,没有血色的脸颊上,渐渐蔓延起浅浅的红晕。
从前就知道四叔长得俊,鬓若刀裁,剑眉飞拔,鼻如悬胆,薄唇紧抿,每一处都似精雕细琢而成,如此近看,却与平时又是别样感受。
好看的事物谁都爱多看两眼,席家人没有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可却没有四叔这般英姿勃发的,席瑾蔓看着倒十分新鲜。
“嗒”的一声,酒杯被放到石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击,本就有些心虚的席瑾蔓,身体下意识跟着一抖。
席骏铮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他这次回京后,除去到福寿堂请安时,遇到过三四次这小姑娘外,其他几乎没在一处过。他心思敏锐,自然看得出人家是在有意避开自己,自然也不会往前凑。
印象里是个明艳开朗的小姑娘,一场变故,怎就变得这般沉默胆小了?
“要喝酒吗?”倒是席骏铮先打破了这场沉默。
席瑾蔓看了眼石桌上摆着的酒壶,面露难色。
“我……我身上有伤……”
身上有伤,又在喝药,不宜饮酒。
“这药酒与寻常的酒不同,对治愈外伤颇有效果,与你喝的药也没有冲突。”
说话间,席骏铮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可不再提既然如此,酒还要不要的话。
四叔说话一向简短,在席瑾蔓的印象里,他似乎还没有对自己一句话,说到十个字过。不,连五个字都没有。
头一次听四叔与自己说这么长一串话,席瑾蔓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既然四叔明说了对自己的伤有好处,若是这样还要拒绝,也太不识好歹了。
这么想着,席瑾蔓看了眼四叔,却见他压根没有想给自己倒酒的样子,倒像是不再理会自己一般,这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席瑾蔓伸出手,拿起一个倒扣着的干净酒杯,轻轻推到四叔面前。
若非酒壶在四叔手中,她就能自己倒酒了。
做完这些,席瑾蔓也不敢看四叔什么反应,目光只专注地盯着那个酒杯。心里则担忧着,要是四叔完全无视了自己放过去的酒杯,那多尴尬啊。
好在白担心了一场。
看着酒杯被一点点填满,席瑾蔓开心了起来,露出了一个笑容,心底松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席瑾蔓的余光似乎瞥见四叔的唇角弯了弯,可抬头看过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不管如何,席瑾蔓心里还是开心的。
“榕榕谢四叔赐酒。”说着朝四叔一笑,也不管四叔压根没看向自己。
席骏铮是没看,可是他闻到了。
小姑娘一开口,就有甜丝丝的滋味传来,像是街角口卖的麦芽糖的甜香,又像是刚出炉的糖糕的甜香,许是方才喝完苦药,甜嘴的时候吃的。
小小的酒杯,一杯也就一口的量。听四叔说这酒与寻常的酒不同,席瑾蔓不知这酒上不上头,也不敢喝得快,一点点抿着喝的。
席骏铮又是一杯一饮而尽,喝的时候,目光却不由落到身旁的人身上。
黛眉微笼,秀鼻樱唇,只要往那里一站,就足以吸引人的目光。更别说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水波盈盈,潋滟多情。
不过是一杯酒水,喝得十分专注。轻薄的衣衫袖口宽松,抬手喝酒时滑下露出一截皓腕,月光下,象牙白的肌肤有些晃眼。
随着小口的抿动,那微微嘟起的唇珠一翘一翘,可爱得紧,只是唇色比之从前,到底淡了许多。那贴在酒杯上的指甲盖也是,原本如桃花瓣般的色泽浅了几分,也不似从前那般光泽。
席骏铮眸色微深,露出些许杀意。
恰好此时,席瑾蔓转过头望去,一触上四叔的视线,手脚都僵住了,一口酒抿在口中,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四叔好吓人!好可怕!
席瑾蔓忙反思自己哪里惹恼了四叔,可是似乎并没有啊,四叔给自己倒酒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变故来得太突然,席瑾蔓将背脊挺得直直的,僵硬着动作慢慢将酒杯放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席骏铮夜视能力向来好,一点儿没错过小姑娘的神情举动,尤其是还被吓得身体一哆嗦,想忽略都难,嘴角不由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你回屋吧。”
声音冷冽,将仅剩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
席瑾蔓心头打鼓,悄悄望了一眼娘亲那边的厢房,还没有去看过娘亲呢。
正犹豫着想开口,不成想四叔先开口了。
“你娘身体无碍,喝过药睡得沉,不到天亮不会醒。”
有了四叔这句话,席瑾蔓倒能放下心来。也不知为何,四叔说娘亲身体无碍,席瑾蔓便从心底里信任。
席瑾蔓扶着石桌缓缓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不得已,只得放慢了动作。
尔后又向四叔行了一礼。
“那四叔早些歇息,榕榕先回屋了。”
没了婢女的搀扶,席瑾蔓脚下虚软,行步间便不太稳当。
席骏铮的眼神落在那纤瘦的背影上,心跟着微微提起,却始终没有上前搀扶。
晚风带来些许凉意,庭院中又只剩下孤零零一人。
记忆深处那霸道的小身影,和方才的瘦弱背影,始终无法重叠到一处。不止样貌变了,连性子也完全不同了。
席骏铮盯着手中酒杯片刻,随后一饮而尽,将方才那些恼人的念头通通驱散开。
又坐了一会儿,略有些悸动的心渐渐回归平静,再没有一丝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 四叔起初留榕榕喝酒,并非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看在小时候相识一场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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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从回忆中抽回思绪, 这些事儿对席瑾蔓来说, 已经过去了七年, 随着周家家破人亡,上一世的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甚至后几年有时无意间想起他们, 也只是一笑了之。
可是现在再想起,竟还像剜心一般疼,尤其是看到眼前的周家人, 仍好端端地坐在这里的时候。
席瑾蔓不敢想象,若是当时小姑姑, 没有缠着四叔来坤云山找自己,自己和母亲会沦落到怎样的境地。
哪怕被四叔救出了, 娘亲身子骨本就不好, 先是忍受着丧夫之痛,又遭到娘家背叛,接连的打击让她大病一场,伤了根骨,当时虽治好了, 到底郁结于心, 不到两年就病逝了。
现在回头再看周家人这副虚伪的嘴脸, 怎能不恨!
那时几个表哥,是瞒着长辈做下这种事的,可最后事情瞒不住了,周家长辈知晓后是什么反应?
他们看着被四叔打得奄奄一息的几个表哥, 边哭边咒骂着自己是狐媚子、丧门星,哪管事情起因如何,谁对谁错,到底偏帮的还是他们周家人。
越想越可恨,席瑾蔓面上撑着笑看着一屋子人,藏在袖中的拳越握越紧,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软肉之中。
“看榕姐儿的脸色不太好,可是路上吹了风受凉了?”大舅母陈氏心思玲珑,头一个发现外甥女今日不大对劲,让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陈氏的儿子周承志,得罪了武安侯府之人,看样子对方并不准备善罢甘休。
这回周家正想趁着周氏一家回门的日子,求席越舟出面说情,生怕席瑾蔓那里出了什么差错,让她们没机会开这个口。
“心肝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快跟外祖母说说,要不先去里头歇会儿?”卢氏担忧地拉起外孙女的手,也发觉外孙女今日都没怎么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