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妥当吧?”李嬷嬷想到里面那一件件物件儿,“还是放回原处好了……”
正说着,孟观潮走进门来。
主仆三个俱是一愣,随后才上前行礼。
孟观潮抬了抬手,环顾室内,“重新布置了?不错。”说着,看向幼微,“开了你的小库房?”
“嗯。”
“小败家子。拿出来就保不齐损坏。”
徐幼微认真地道:“但是,应该拿出来啊。”
他一笑,温温柔柔的,视线锁住她头上的蝴蝶钗,抬手碰了碰,“真精致。好看。”
也不知是夸蝴蝶钗,还是夸她。
“我去帮你更衣。”徐幼微说。
“不用。”孟观潮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事儿?要把什么放回原处?”
徐幼微见李嬷嬷和侍书神色仍是不对劲,忙道:“没什么。”
孟观潮的视线则随着问话四处寻找,很轻易就看到了那个黄杨木匣子,蹙眉,“谁找出来的?属耗子的?”
徐幼微不想两个忠仆为难,先一步出声反问他:“里面放着什么?该安置在何处?”
“……”孟观潮又凝了她头上的蝴蝶钗一眼,牵了牵唇,“一些零碎物件儿,你瞧得上眼就收着,瞧不上眼就扔了。”语毕转身,“忙吧,我去洗漱。”
徐幼微唤怡墨跟去帮忙打水、给他备好衣物,随后走到圆几前,打开了匣子,愣了愣。
大红獐绒上,放着一对儿垂珠金簪、一对儿红珊瑚银簪、七块玉牌、一条长长的珍珠链。
簪钗的样式简单,玉牌上雕篆的或是兰竹,或是诗词佳句,珍珠链却是用同样大小的南珠做成。
徐幼微转头看住李嬷嬷,问了句有些奇怪的话:“这些到底是什么?”
李嬷嬷也在看那些物件儿。
是什么?
是四老爷亲手给四夫人做的配饰,亦是在妻子病痛之中,他所受过的煎熬。
四夫人在病中,不言不语,偶尔再不适,也是一声不吭,只是冷汗直流,面色煞白,终日卧床不起。
在那种时候,四老爷总是整夜不成眠,该是心烦意乱所至,看不下去公文,就找了消磨时间的事由。
起初是做簪钗,给母亲做一支,再给妻子做一支。
那种物件儿,容易做的,于他不在话下,样式繁复的,必须要到作坊,做了一些他就没了兴致。
便改为雕篆玉牌,请教过老师傅,寻了相应的工具到手边。
心烦的时候,病痛纠缠的时候,手不稳,离四夫人近的时候,信手扔到一旁;离四夫人远的时候,便总会将手中玉石拍碎在桌案上,换一块新的,重新来过。
这前提下,他库房里存着的上乘玉石,消耗得极快。
不怪谨言说,别人做这种手艺活儿,横竖能得一句夸赞,俗一些的,能赚点儿银钱,只有咱家四老爷,整个儿就是败家。那个与自己较劲的样子啊……唉……
也有情形好的时候。
四夫人跪坐在窗前,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院中花草。四老爷就坐在炕桌前,雕篆玉石的时候,神色悠然,偶尔望四夫人的背影一眼,笑微微的。
手链上所用的珍珠,是四老爷派人去寻来了一匣子。按理说,于他是能一半日就能做成,却陆陆续续地做了三个月:过于挑剔,过于细致,常常到了中途,便瞧着哪颗珍珠不顺眼,拆掉重来,打孔时若是稍稍手偏,珍珠有了微不可见的瑕疵,也是不会留的。
一次,侍书见他心情好,问,怎么像是格外看重这条珍珠链?
他就说,的确看重。依我看,珍珠是最矜贵也该最昂贵的宝物。
它们,是生灵磨砺而成。
就像人,越过越糟心,越过失去越多,可终有一日,你会发现,经过的那些,换来的是焕发光彩的瑰宝,值得。
若不能,便是作孽太多,没资格得着好。
隐隐约约的,侍书品出的是他对四夫人的情形心怀希望,以及,一份面对意中人近乎卑微的情意。
没资格得着好?他没资格得着好?
侍书听完,说明白了,找了个借口退下,回到居住的倒座房,与不用当值的几个人说了。
静默许久,几个人都哭了,哭了很久。
——李嬷嬷回想着这些,也如实告诉了徐幼微。
徐幼微的手握成拳,深深吸进一口气,语气清浅:“嬷嬷,让我自己待会儿,好么?”
李嬷嬷恭声称是,带着其余的丫鬟鱼贯退下。
徐幼微看着匣子里每一样首饰,久久的,想到了他之前的言语,他再一次凝视蝴蝶钗的情形。
她缓缓探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条珍珠手链。
孟观潮,你在拧巴什么?
怕这些首饰不够精致,我会不喜欢?
怎么会。
这是最好的。
这就是稀世珍宝。
泪意浮上眼底,她一手撑住圆几,阖了眼睑。
就在此时,孟观潮折回来了。
第34章
“小五?”孟观潮快步走过来。
徐幼微睁开眼睛, 睫毛仓促地忽闪一下。
孟观潮托起她的脸, 看到她眼角水光,眉心一跳,转头扬声道:“都给我进来!”
徐幼微连忙阻拦, “你要做什么?”语声带着点儿鼻音。
要做什么?一看就知道, 是谁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得问清楚。
“不要发脾气。”徐幼微握住他的手指, 看着他, 摇头, “我有话跟你说。”
孟观潮叹气, 听闻下人们匆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厅堂内,只得又吩咐一声,“出去!”
徐幼微转身拿起那条珍珠手链, 递到他面前, “帮我戴上。”
“……”孟观潮因此确定,李嬷嬷跟她说了这些东西的来历。说这个做什么?他心里的别扭很快到了脸上,沉了片刻,才接过手链,给她卷起衣袖。
焕发着莹莹珠光的手链,到了修长手指之间,一环一环, 绕了三次,搭扣被轻巧的系上。于是,松松地环在她腕上。
他一直皱着眉,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你不想送给我么?”徐幼微问他。
他看着增了累累珠光的纤细手腕, 审视一下,“凑合着戴吧。”
徐幼微也敛目看着,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
孟观潮一时间有点儿懵,他最打怵的事情就是女子哭——不知道怎么哄,忙给她擦了擦眼角,故意道:“徐小五,这手艺再差,你也不至于嫌弃得哭鼻子吧?”
她抽了抽鼻子,鼻音浓重地说:“好看。”
他连忙附和:“好。好看。”
“这是最好看的。”她又说。
“对,这是最好看的。”孟观潮语气温柔似和风,“只要你不哭,说什么都行。我只会对付哭鼻子的小孩儿,不会哄大人。”
徐幼微也不想哭,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是如何也压制不住泪意。她投入到他怀里,“就这一次。别管我。”
孟观潮不再言语,拍抚着她的背。或许,她是需要哭一场。自醒来到如今,一直在努力适应现状,心里定有千万滋味,却不与他提及。
她的眼泪一滴滴掉落,无声地沁入他的衣襟。
前生的他,一言一语,在她心头清晰地回响。一幕一幕,在她脑海清晰地浮现。
自己对他而言,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前世带给他的,唯有死生相隔之前的短暂相处。
他与她道别,说走了也好,这尘世太脏了。
之后,他长期在外巡视或征战,每次回到帝京,总要到她墓前看看,静默地长久地站着,喝一点酒,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小五,我来看你了。
那一句喜欢,终其一生也不曾说。
不需要说。说了,带给他的,是更清楚地意识到错过并失去;带给她的,只有震动和困惑。
不曾对她细数以往,只叮嘱她,若是转世后再遇到同样的人,要擦亮眼睛,实在没有合适的人,不妨考虑嫁他。
到了今生,她嫁了他,带给他的是长达两年的等待、付出。
痛苦时,分秒都是煎熬,一日便如三秋。他却熬了两年。
她根本是他的灾星。
她轻声抽泣起来。
孟观潮不忍,叹气,强忍着无名火,由着她。
终于,她哭够了,安静下来。
孟观潮取出帕子,托起她的脸,“来,擦擦这花猫脸。”
徐幼微凝住他眉眼。
清清亮亮的眸子告诉他,她有话跟自己说,且是很重要的话。他却以指点了点她的唇,缓缓摇头,“不准说。”
骄傲如他,最不稀罕的就是她把感激当情意。她明白,可是——“我亏欠你,早已注定。”
孟观潮不以为意地一笑,在一旁落座,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言之过早。
“已经说过,跟我相伴,委实不是轻松的事。我知道我的缺点,但不知何时才能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