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郊游这是‘迎青’, 重阳节登高这是‘辞青’, 人的四季轮回过的相当有仪式感。
陈嫣这一天也提前兰汤沐浴,换上了一件新的粉红色深衣。就连身上用的组佩也是主要由粉红色碧玺制成, 正好合了今天的氛围——上巳节又被称为‘桃花节’, 只因此时桃花盛开。而且桃花也经常和妙龄少女联系在一起, 在这个上巳节和女儿节逐渐合流的时代,也非常应景了。
陈嫣这一天是跟着陈娇行动的,两人要去长安城郊、渭水河畔参加上巳节的拔禊活动。和她们一样的,宫里的皇子和公主也会去…虽然宫里也会举行上巳节活动, 但也就是让后妃们过过瘾了。
都知道这种庆典活动还是民间来的有趣。
这一日的宫道上輜车辚辚, 贵人出宫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然而这还只是开始呢!等到在长安城街道上行驶的时候才会发现, 原来长安有这么多人!
车马首尾相连, 从出城的城门口延伸,堵满了整条街道, 根本看不到尾巴!这些都是等着出城踏青的!
王子皇孙, 包括陈嫣陈娇倒是不用这么辛苦了, 因为他们走的是特殊通道——天子御道!一般来说只有天子的车驾才能走。平常就是空着闲着,也不许人踏上一步的!而天子有时候为了显示对某个臣子的恩赏,就会特许接送这个臣子的车马走御道。
这一次也是天子准许的,特许出宫参加上巳节活动的皇子公主能够走御道。
而到了城门口,查验出城的军士就不用说了!就算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身份,看到人家从御道上来也是要另眼相待的!立刻在城门口让出了好大一片空地,让这群天潢贵胄们先出城。
这当然是特权中的特权…陈嫣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看到别人有有这种特权的时候会心里腹诽,但享受这种特权的如果是自己,又会有一点点心虚的庆幸…
说起来,能乘坐车马出城参加上巳节活动,这些人本就不可能是升斗小民了。陈嫣隔着车窗看到不少马车都是装饰华丽的!相比起宫里出来的輜车毫不逊色。好奇道:“这要什么时候才能放行完毕?那时水边拔禊都快完了罢!”
同车的陈娇满不在乎:“谁知道。”
反正又不是她被耽误了时间,她对此没有什么感觉。
陈嫣并不奇怪陈娇会这样说,陈娇的性格就是如此——很多时候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说,她绝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
大概是因为一路顺利的关系,陈嫣他们一行人来到渭水河边的时候还没什么人。在他们下车的时候,宫人开始忙碌起来…占据好位置,铺上毡子、架上帷幕,又设以坐席、小案之类。明明是郊外,弄的和家里一样舒适。
陈娇拉着陈嫣去河边坐着,“渭水这么长,这一片不会有太多外人来,可以随便玩耍。”
渭水河环绕长安,确实不短。而对于长安居民来说,上巳节踏青、拔禊的时候绝不是哪一段都可以!实际上,大家都心中有数的,有的片区是普通老百姓的,有的片区属于那些有钱商人,而有的则是权贵云集的所在。
陈嫣他们所在的就是这一片,而在这一片里又隐隐有一个小禁区——王子皇孙,以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家族才会在这里。其他权贵之家虽然也能混迹其中,但到底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各居其位,不会轻易越过线。
正是因为这一片全都是权贵,所以外围有武士之类的人守着,以及彼此之间也都认识。身边不需要跟什么人,随意乱跑也可以,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而对于青年男女来说其实还有另一重含义!正是因为大家都属于权贵阶层,所以看到喜欢的就可以表达爱慕,若是真成了,两方的家族也大多乐见其成。
陈嫣假装听不懂陈娇话里的意思,目光投向此时宽阔清澈的渭水,忽然看到几枚熟鸡蛋浮了过来,立刻就要伸手去够。
“翁主!”旁边的傅母益吓的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立刻拉住了陈嫣。同时有小宦官马上撩着袍子下了水,将那几枚鸡蛋捞了起来。
小宦官将手里的鸡蛋捧给陈嫣。
旁边的陈娇笑道:“快食快食!”说着给陈嫣手上塞了一枚,自己拿了一枚。剥开蛋壳之后里面就是一枚光滑的鸡蛋了,在水中应该没有泡多久,至少陈嫣那一枚里头还有一些温度。
剩下一枚陈嫣递给了傅母益:“傅母亦食!”
这是‘临水浮卵’,算是曲水流觞的祖宗了。曲水流觞漂的是酒杯,‘临水浮卵’则是煮熟了的鸡蛋。上巳节这一日会放入河水中,谁捞到了谁就吃掉。
吃了人家放的鸡蛋,陈嫣立刻让人将自己这边准备的鸡蛋也放入了渭水中,越飘越远,也不知道谁能吃到!
而且陈嫣还在鸡蛋上玩了小花样…写了谜语,但没有写谜底。想到这里她就偷偷地笑了起来——会不会让捞到鸡蛋的人抓心挠肺一样想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什么的最让人心里不爽了,简直逼死强迫症!
不过她也就偷偷想想了,说不定人家吃鸡蛋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甚至于鸡蛋越漂越远,根本没有被人捞到呢?
上巳节的活动还挺多的,特别是针对少男少女的!以陈嫣的年纪肯定是没有参与这种活动的资格的,所以陈娇一开始还带着她玩儿,后来就自己跑到少女扎堆的地方去了。
陈嫣当然不介意这个,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欣赏汉代上巳节图景,这对于她来说已经很棒了!
对于别人来说这可能是很普通的场景,但对于她来说这就是曾经只存在与想象中、存在于文人墨客的笔触中的‘故事’。而她,在跨越两千年的时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在陈嫣出神的时候,远处忽然有妙龄少女纷纷吟唱起《诗经·木瓜》——少女们大多穿着鲜艳娇俏,打扮用心,即使本身生的不出彩,在这个年纪里,也显出如同梢头花苞的可爱来。
少女对面的便是一群高冠宽衣的青年,这些人都是行过冠礼而又未婚的男子,少年慕少艾,然而真的收到女子们扔过来的水果,又手足无措起来。
其中也有十分洒脱坦荡的,真的如古人一般,回赠女子以玉佩。
若是有两情相悦的,旁人还会立刻起哄——两人往往会避开众人,漫步在渭水河边。也就是如今民风不如上古时开放了,不然这就得拉到密林山石后面‘野合’……
当然,除此以外,其他的活动也是很多的,比如最显眼的,刘彻这个太子就正在河边主持拔禊活动。其实所谓拔禊,正是一种上古习俗的遗存,主要是在上巳节这一天于河边沐浴。
华夏古人算是比较爱干净的了,就算是穷苦人家,只要有条件也会尽可能清洁身体。但这里是有一个前提的,那就是‘有条件’!
夏天还好一些,冷水澡也无所谓,大家谁都能洗澡。但冬天就不行了,冬天气温低,就算河面没有结冰,那也不是正常人能够承受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冻病了,按照此时的医疗水平,丢掉小命也不稀奇。
至于说烧热水…烧热水要用到的釜镬、柴火,这些难道是谁家都有的吗?柴火这种貌似随处可见的东西,其实在漫长的古代社会是一直相当缺乏的!
对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人来说,木柴不用花钱,但需要劳动力去做这个事情。农事一年忙到尾,积攒下来的柴火能刚刚好过冬就要谢天谢地了!烧一大锅洗澡水需要用多少木柴?恐怕使用现代炉灶的人很容易没有具体认识呢!
更何况,木柴这种东西,看似不要钱,可也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古代一直有封山育林的传统,再加上一些山林根本就是地主豪强的私产,农人之家想要弄些木柴也难。
城市居民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用柴用炭都得花钱,穷人家在燃料使用上都是相当吝啬的,怎么可能烧热水洗澡!
好在冬天也没什么气味,不然还真难以忍受。
而上巳节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此时下水洗澡的话虽然还是冷,但已经不是不可忍受的事情了。一个冬天没有洗澡的男男女女在这个时候下水沐浴,清洁身体,洗完之后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习俗里认为这是在祛除邪气呢!
习俗里的拔禊是要在水里沐浴,可对于这班贵族来说,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其他人的面沐浴!而且他们也都是冬天能够洗澡的人,很多这次来踏青之前已经兰汤沐浴过了!
所以所谓的拔禊沐浴,也就是个样子,在水中洗洗手、濯濯足、擦擦脸,往别人身上泼泼水(三月三泼水节很有可能是这一套的遗留),这一套做下来就算是完成了拔禊活动。
到处都是青年男女,陈嫣看着倒真有一些误闯‘情人坡’的感觉。唔…这大概是一个汉服主题的相亲活动吧!
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陈嫣忽然就发现了一个落单的‘熟人’。对身后的傅母益和宫人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跟上。而自己则是轻手轻脚地走了上去…
“表舅怎么在此处呢?”
这是一棵长在水边的歪脖子柳树,已经处在‘权贵片区’的边缘地带了,所以人很少,柳树下面有个人也很难被发现。陈嫣看背影好一会儿,才发现竟然是‘亲戚’——好叭,亲戚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就这一片,真要扯亲戚关系,可能十个里面八个都是七弯八绕能连上亲的!
身着深青色深衣,头上戴着一顶高山冠,跽坐在一张菀席上,膝头放着一张伏羲琴。陈嫣走得很近了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古琴声…有一点点悲伤的感觉。
魏其侯窦婴,从年轻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此刻高冠广袖,古琴流水,听到身后的动静,侧过头去看…完完全全就是古画里的那种美男子。虽然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审美,但审美这种东西是有共性的!
不同时代的美一开始或许不能接受,但只要习惯了,立刻就能感受的到。
“是阿嫣啊…”
陈嫣‘哒哒哒’地跑过去,然后蹲在了窦婴身旁,抱着膝头,歪着头看向这位大汉贵族。‘唔’了一声,然后小小声道:“表舅在此处弹琴呐…”说着还偷瞥了窦婴的古琴一眼,看起来是有年头的东西呢!
窦婴丝毫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对陈嫣一个小孩子他表现出了极强的耐心。笑着放下了古琴:“听说阿嫣最近也在习乐?”
陈嫣点点头,“但阿嫣并非习琴,而是习瑟——其实本想习筝。”
相比起古琴低沉而富有韵味的声音,瑟或者筝都要清脆很多。从陈嫣的感觉来说,总觉得瑟或者筝都要简单一些。之所以更想学筝,这大概是因为后世古筝流行,学民乐的小伙伴很多都是学古筝的,但是瑟就……
所以天然就对筝有一种更亲近的感觉吧。
“那为何不学筝呢?”窦婴语气和蔼,同时还真有点儿小疑惑。他并不觉得陈嫣会想要学某种乐器不成,然后被强制着学别的乐器。事实上她不学这个也不会有人说她,天子的宠爱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窦婴至今也记得天子是用何等目光去看这个外甥女的…天子甚至没有用这样的目光去看过太子!从前的粟太子没有,现在的刘彻也没有。
陈嫣拽了一片柳叶下来,捋了捋,“因舅舅会瑟不会筝…舅舅表面不说,但心里是很想手把手教我的,虽然他也不能一直教阿嫣。”
天子是很忙的,当然不可能像老师一样准时准点上课教导,但偶尔有时间的时候他确实渴望教导陈嫣。无论教什么都好!
一阵清扬的乐声响起,有些陷入沉思的窦婴发现陈嫣已经站起身来了,正在吹刚刚那一枚柳叶。
一开始还有一些生涩,但渐渐熟练起来,乐声也由断断续续变得连续。
周时的‘乐’往往和‘礼’联系起来,后来春秋战国礼乐崩坏,‘乐’才渐渐变得随便起来。人们可以僭越地使用不符合的自己身份的舞乐,同时民间所谓难登大雅之堂的民乐也进入贵族的生活。
但在那时,宫廷音乐依旧相当强势!贵族音乐的创作和民乐不同,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规则很多!现代人作曲有现代人的一些规则,古人的规则只会更加严苛,其中差别就像自由体诗歌之于古代诗词一样!
而宫廷音乐则是在古代音乐里也算规则最严的,相比之下民乐可以说得上‘自由’!
这样而来的宫廷音乐难免越来越冗陈、无趣,但这本就不是为了有趣,很多时候是为了祭祀、待客等场合使用。
而作为国君,一旦在宫中使用民乐,一般会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是开始沉迷于享受的体现!
时间来到此时,宫廷音乐依旧很有地位,但也就是个地位了而已。统治者该享受更加自由更加有趣的民乐就去享受,就连最老学究的大臣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劝谏了。
但即使是这样,音乐与音乐之间还是有‘鄙视链’的。比如说窦婴刚刚弹奏的就是处于鄙视链上游的‘雅乐’,而陈嫣吹的这一段,虽然听着还算不错,但以此时的乐理衡量,简直就是不入流!
但…但窦婴却没有出声,而是静静地听陈嫣吹奏。和他有些悲伤的琴音不同,柳叶的声音悠扬又活泼,好像春日里叽叽喳喳的鸟雀。
陈嫣是在乡村长大的,小孩子跟着大孩子跑。有一个同村的大孩子就很会吹叶子,陈嫣跟着对方学,后来倒比对方吹的更好了。
…… ……
“贾谊这个人嘛…其实真是可惜可叹了!”窦婴缓缓地说道。
陈娇在渭水河边将少年少女的活动参加了一遍,最后想起来还得照看陈嫣。虽然陈嫣身边少不了人跟着,没什么可担心的,她还是到处找起陈嫣来——心里对于半路丢下陈嫣,还是有一咪咪的心虚的。
而等她找到陈嫣,没想到她正和表舅魏其侯窦婴在一起。陈娇简直满脸问号,话说他们两个有什么可说的?
论年纪,表舅都能给阿嫣做祖父了!论交情,虽然表舅偶尔能在未央宫见到阿嫣,但也绝对没什么多余的情分。至于别的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当朝大臣,和一个小姑娘,说什么?
然而他们还真有的说,说的东西每个字陈娇都懂,但放在一起就不明白了。
其实陈嫣也不知道话题是从什么时候歪到这边的,有的时候‘时机’真的是个很巧妙的东西。如果没有那个‘时机’,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或许也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而如果突然出现了那个‘时机’,人与人之间立刻就跨过了所有的障碍,忽然变得什么都能理解了。
一开始他们还是说的‘音乐’,然后渐渐地开始说到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然开始说起本朝的一些人物了。
当然,为了避免尴尬,都是一些已经作古的人物。
“贾谊?非非!贾谊旧事实不在‘可惜’二字!”陈嫣很自然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贾谊的名头可是很大的,教科书上还选过他的《过秦论》,也因此多多少少能了解他的生平。另外,后来李商隐的一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也为贾谊的出名出了大力,许多怀才不遇的文士都会吟诵一二。
贾谊有几个地方是很厉害的,第一,他年轻,真的非常年轻,二十一岁的时候就被征召为博士!当时就是博士中最年轻的,这个记录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够打破!简单来说,他是年少成名的典范。
第二,有才华是真的有才华。众所周知,在会论资排辈的社会里,一个年轻人能够走到老前辈才能得到的位置,那必然是比老前辈更加优秀,这才能够‘特殊对待’。无疑,贾谊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担任博士不到一年,就因为过人的才华升任了太中大夫!
而看他遭到贬谪之前的履历,无疑都在诉说着这个年轻人的天资!再看看他二十多岁时就已经提出的政治方针,哪怕是纵观华夏古代史,也称得上是惊才绝羡之辈了。
第三,他的人生充满了许多戏剧性的转折!在政治斗争中被扫到尾,再有才华又如何?还是被贬谪到了长沙国。然后就是年纪轻轻去世——就像其他很多传奇一样,死亡总是一个很有力的注脚,向来能够让传奇更加传奇。
事实上,后来刘恒、刘启父子很多政策都是贾谊早就提出过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此时的人不免为贾谊觉得可惜——在当时险恶的政治环境里,他这样的天才又能如何呢。然而如果没有遇到那样的事,而是能够顺利地一展平生所学,他会有多大的成就?
“有才者难?非,尽其才难甚!贾谊自有王佐之才,然而不能尽用其才,是他自己不够忍耐的缘故啊!”陈嫣想起了苏轼在《贾谊论》中对贾谊的评价,关于这个是深以为然的。
第59章 板荡(4)
窦婴觉得陈嫣的话很有意思, 他对于陈嫣的‘早慧’也有耳闻,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他的想象中, 陈嫣或许确实有些天生的聪明, 但要说到达何种程度?估计也就是一些小孩子的聪明吧。
但出于意外, 和陈嫣有了交流,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纠正之前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