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胡毋生不是什么钱都收的!他最担忧的就是因此欠下某些商贾的人情,那今后人家找上门来恐怕也就不好拒绝了。
比如说送自家子弟来自己身边学习…
但在最后胡毋生又答应了下来——虽然这位不夜翁主只是一个小孩子,但其他人绝对不能将她当成是小孩子!
胡毋生也是渐渐明白这一点的,而一旦明白这一点,或者不明白也不要紧,都应该能从对方的话语和神情中看出她的真诚。
胡毋生的年纪做陈嫣的曾祖父都绰绰有余了,自忖见过的人也有不少了。但在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真的有人天生就更容易让人相信!陈嫣的诚恳与认真在她说话的时候扑面而来,即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触动。
不知不觉的,原本只是随便找个老师应付一下陈嫣的,胡毋生却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换了方案。等到陈嫣告辞离开之后他开始梳理自己认识的学者,剔除人不在临淄的,以及绝对不会做这个的。剩下的人比较了再比较,最终留下来的候选不过两三人而已。
最后,胡毋生总算敲定了一个人选。吩咐身边的学生道:“去请公孙生过来!”
第63章 鸡鸣(3)
临淄的一整天都是相当繁忙的, 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城西一座平平无奇的民居里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脚边跟着自己的大孙子,手上则提着一个空瓦罐, 显然是想去巷子深处公用的水井汲水。
看着迎面走来的男子, 笑着问好:“公孙先生回来了?”
迎面而来的男子光看打扮的话有些难以推测…此人身高八尺、相貌堂堂, 虽然年过半百, 但依旧有一股子精气神!看他穿的冠冕,恐怕不会是什么平头老百姓,怎么说也该是个读书人。
但他的衣着又不是读书人常见的宽袍大袖——洗的半旧发白,在袖口、领口处还有缝补痕迹的袍子, 并不怎么宽大, 甚至袖口还利索地扎了起来, 一看就是需要自己进行劳作的人。
被称作公孙先生的男子手上还提着两条用草绳拴着的鱼,另一只手则是个不大不小的麻布包, 里头装了一半的高粱米。
对那妇人回礼之后才道:“回来了!”
看着男子不慌不忙地走进院子,妇人忍不住啧啧几声。正好对门的妇女也出来汲水, 看到了这一幕, 笑着道:“你家租住的这位公孙先生不是寻常人!将来说不定能发达呢!”
妇人笑着摇摇头:“话是这么说, 但这样的读书人临淄城里也不少了, 真正发达的却少的很!”
两人所议论的‘公孙先生’,本名公孙弘…此人在临淄城也住了好几年了, 主要是他需要在临淄求学。
众所周知的, 临淄生活成本高, 一般人很难承受的住!公孙弘也是如此, 虽然在临淄有谋到一份小吏的差事,但小吏的‘工资’是多少?汉代对他这种小吏有一个说法‘斗食’,也就是按粮食计算的话,一天收入不过一斗出头的粮食!
这在米珠薪桂的临淄实在是活不下去!
所以公孙弘的家眷也得劳作,另外他自己有时间也会做一些帮佣的工作…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并没有因此就清高自傲了起来。相比起虚无缥缈的自尊心,生活本身才是实实在在的。
真的饿肚子的时候,再有自尊心也白搭。
这样的行事作风可能和公孙弘本人的切身经历有关,他家本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他自己最初不过是菑川国薛县的一个小小狱吏!后来因为触犯了法律连狱吏这个职位也失去了。
不做小吏了还是得养活自己和家里,所以他就去放猪——没错的,此时的猪一般不是圈养,而是像放羊放牛一样,会安排到沼泽地放养。齐地又有大片的海岸线,海边洼地正适合用来做这个。
也就是日后,土地资源越来越珍贵了,大家才发现猪还是圈养起来最好!和牛羊一样要牵出去放风吃草不同,猪对环境的要求最低了!放猪的事才越来越少。
为了生活,公孙弘连又脏又臭,备受歧视的猪倌都做过,还在乎一点儿自尊心?要知道此时的养猪常常和厕所有关!猪除了放出去,平常就关在厕所里,吃的是什么就不用说明了!
很多人不理解明代以前为什么猪肉是劣质肉,有钱人都不愿意吃,还当是古人矫情(明明猪猪那么好吃!)。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按照此时的养猪环境,猪肉非常脏,肉质也很差!
医书里说猪肉有毒,虽然有一部分是医家的臆测,但有一部分其实是说中了的!
养猪真的是底层职业中的底层职业了!
公孙弘这段经历倒是有点儿孟子‘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的意思了。
若是一般人,就此庸庸碌碌生活,那就不值得说了!而公孙弘这个人和别的猪倌不同在于,他始终没有想过会当一辈子猪倌,一直都有思考怎么改变自己的命运。
最终他选择了‘读书’!
从前的他只做过小吏而已,小吏会几个字就行,而且还是相对简单很多的隶书!真要说正经做学问,那是没有的。
也就是说,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读书!而此时首先摆在他面前的就是学什么!诸子百家,每一家的学问都很好,学哪一家呢?
一般人或许会想哪一家的思想更合自己心意,但公孙弘没有想过,他只是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项——一个曾经犯过罪,现在正在做猪倌,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除了一颗百折不挠、不愿放弃的心,还有什么本钱去做别的选择呢?
首先那些‘非主流’的学术门派就不用考虑了,纵横家、名家、小说家…甚至墨家,先不说这些学派能不能接受他,就说入了这些学派将来的前途在哪里,这就是个大难题了!
公孙弘考虑的就是几大显学…说实在的,此时他最先想到的是道家和法家。道家黄老派正当政呢!好不好?当然好啦!法家也不错,似乎无论是哪个学派当政,最终也无法完全甩开法家,即使当政的学派和法家有仇——很多具体的事务还真就只能交给法家的人去干!
但问题是公孙弘没有门路去投靠道家和法家!
道家就不必说了,黄老派的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他们一向走上层路线,收的学生也大多有出身有来历。偶尔有个把平民弟子,那只能说明人家真的优秀,而且运气很好。
就公孙弘这种,家里一文不名,早年间自己是个狱吏,现在更是在做猪倌,兼年龄在四十多岁了。道家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法家…法家虽然比道家亲民很多,毕竟法家的人大多是实干家,英雄不问出处的习气是很重的!实际上很多法家干吏都是小吏出身。可是,即使是这样的法家,对公孙弘这种学生也是敬谢不敏的。
踌躇再三,公孙弘选择了儒家。而儒家又以公羊学派比较有实干精神,最对公孙弘的口味,所以他开始治《公羊》。
儒家对收学生是最能放开口子的,所以这些年在民间的影响力也是逐步加大的。即使是公孙弘的出身,也没有成为他求学的阻碍!
一开始是一边做猪倌一边自学,后来为了更好的学习,便搬到了临淄——这里可是学术的中心!无论是高水平的老师,还是志同道合的同窗都是极容易找到的。
如今他也治学十多年了,因为刻苦,也因为颇具天赋,在认识的儒生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吧。
不过真的也就是小有名气而已,因为他起步实在是太晚了!
他若是个二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学了十多年有这样的成就,那倒是能让众人侧目,并且对他的未来寄予厚望。但他的年纪…再想想此时的人均寿命,不是人人都能做姜太公的啊!
公孙弘却像是不知道其他人的‘可惜’一样,始终只是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事。
奔波于生计之余,其他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读书上。他没有一个固定的老师,但因为儒生们从来不介意有后辈来请教学习,所以他等于是哪一个儒家名士那里都听过课,请过问。
不过非要说哪一位儒生那里去的最多,那必然是胡毋生了!
不紧不慢地回到家中,公孙弘先是恭恭敬敬地向自己的继母请安——他在圈子里很有名气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这里了!如今他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一个继母,而他侍奉自己的继母十分孝顺。在这个以孝治国的时代,这本身就是一笔很大的资本!
“这两条鱼拿去,一条养在盆中下回食,一条煮成鱼羹。”将手中的鱼和高粱米交给妻子,公孙弘还不忘叮嘱。
正说话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公孙弘微微有些惊讶:“秦兄如何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来者却摇了摇头,他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他和公孙弘之前就认识,所以知道他家生计颇为艰难!他若是留下,少不得得添上好菜好饭食!他自己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知道这些事的难处,所以能体谅一二。
只是道:“公孙兄不必忙了,老师还在家中等着我呢——我这是奉老师之命,来请公孙兄的!”
“老师有一件事要同公孙兄商议,若是公孙兄明日有空便去一趟老师那里吧!”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就算是没空,也去一趟,这可是件好事!”
因怕公孙弘留他,急急忙忙地作了个揖,这人立刻就走了!
公孙弘心中有些不明所以,这个‘秦兄’是他在胡毋生那里认识的。读书的天资一般,但为人最为厚道,胡毋生也最喜他淳朴友善!所以在看出他没什么天赋之后也多带在身边——做官不成、读书不行,干脆就做了老师身边管家一样的人,一边照顾老师,一边也负责教导一些刚刚拜入门的师弟。
胡毋生要见自己?公孙弘有些不太明白了。
虽然胡毋生那里是他去的最多的地方之一,但他和胡毋生之间更像是他认识对方,对方却没有对他表示过特别的态度。他只是对方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甚至很有可能在对方心里连学生也算不上呢!
毕竟此时收学生是一件非常正式的事情,拜师礼是绝对不能少的!而且一旦拜师,老师和学生之间彼此就有了责任。老师有一定的义务给学生谋出路,而学生呢,即使是发达了,对待老师也必须像是对待父亲一样!
带着这样的疑惑,第二日公孙弘天不亮就出门了,赶到胡毋府的时候时间还很早!而在见到胡毋生之前,首先见到了昨天通知他的‘秦兄’。
秦兄将他拉到一边道:“你随我来!”
老年人往往觉少,胡毋生也是如此。早上很早就起床了,养成的习惯是用一碗稻米羹,然后开始读书!这是他的早课,而此时早课还才刚刚结束呢!
“老师,公孙君来了!”秦兄在门外道。
胡毋生放下竹简,轻轻咳嗽了几声:“咳咳、进来吧。”
仆人铺好了两块坐席,胡毋生上下打量了公孙弘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才道:“公孙在临淄多久了?”
公孙弘不知其意,谨慎道:“至今已有十三载。”
胡毋生点了点头:“你的才学已经很不错了,日后就是要自己苦读。只是你如今每日忙于生计,恐怕没有多少时间读书啊!”
公孙弘这就不说话了,他能说什么呢?胡毋生说的都是现实。但他也不可能因此就丢开生计不管,全心全意去读书。
要恰饭的嘛。
“昨日长安来得不夜翁主拜访了老朽,天子和过去的一些老友托我为不夜翁主寻个老师,老朽觉得你可以去试试…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胡毋生并没有怎么绕圈子。都到了他这个年纪也没必要太过小心!就算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那又如何呢?
一开始公孙弘不明白胡毋生的意思,毕竟这种事情在此前他是想都没想过的。但内心咀嚼了一遍,他就明白了。
他也没有故作姿态,想清楚之后便向胡毋生行了一个大礼:“此事全凭先生做主!”
别的人或许还要考虑一下,但到了公孙弘这里实在没有考虑的必要。
不夜翁主他当然不了解,但也知道有这么个人,是当今天子的外甥女,极其宠爱!
现在这位翁主正需要一位老师…有些自矜身份的学者可能觉得接下这份工作有些掉逼格,但对于公孙弘来说,当过狱吏,当过猪倌,至今还是小吏的他,还有什么格调呢?
还是眼睛看得到的好处最为重要!
成为这位不夜翁主的老师,别的不说,生活肯定会变得非常宽裕。同时,只教导这么一个学生,空闲时间也多了,正好可以好好读书!
甚至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没法和人说——这位不夜翁主一向为天子所爱重,若真成为了其老师,他的名字说不定也会为天子所知。
公孙弘虽然一心想要改变命运、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但真的怎么迈出那关键的一步,他其实是没有太好的想法的。这不仅仅需要他自己努力,也需要极大的机遇!
而现在,这个机遇就摆在他面前了,他当然不会放开!
胡毋生枯树皮一样的脸并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之所以会选公孙弘,也是因为合适的人里面只有他肯定不会拒绝!
胡毋生虽然年岁很大了,但精神头很好,脑子一直都是清楚的。对于这个常常来自己这里请教学问的儒生,他早就看的透透的了!
此人虽然治儒学,但很难说得上是儒学的信徒。对于此人来说,儒学也只是他实现抱负的工具之一而已。
换做某些儒生,或许会因为公孙弘的态度而气愤!但胡毋生是什么人呢?他如今已经是个今日脱鞋,明日不知能不能再穿的老人家,经历过多少事多少人?这个世界上他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已经很少很少了!
这个世界上诸子百家都有自己的狂热信徒,这些人看上去能为了自己的学术去死!但更多的人只是看起来算个信徒,实际上是当初巧合学了某个学派的知识而已。真正来说,他们并不忠诚。
如果每一个人都要追究其真心如何,学术界恐怕都要乱套!
所以胡毋生开始‘求迹不求心’,只要行为上完全符合,那么内心就不需要去多想了!话说回来,真的装了一辈子,那又和真的有什么两样呢?
到了胡毋生这个年纪,早就学会了不去纠结,转而更加豁达地看待这些问题。
他觉得公孙弘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只是锥藏袋中,无人得知而已!如今就是一个好机会——那位翁主想要找一个有才干、有耐心的老师,公孙弘恰好合适!并且可能由此获得自己想要的机遇。
各得其所。
于是等到陈嫣下午再次上门的时候就见到了公孙弘,由胡毋生亲自介绍。
“这位是菑川公孙季,和老朽一般也是治《公羊》的。且早些年通读过杂学,才干出众,翁主可愿拜其为老师?”
陈嫣过去从没听说过‘公孙季’这么个人,但并不妨碍她相信胡毋生的眼光和信誉。所以没有什么犹豫的,立刻道:“有公孙先生这样的大学问家做老师,嫣自然喜之不胜!”
公孙弘有什么名声?最多就是在菑川地方和临淄儒生圈子里有那么一点儿名气而已。对于这位久居长安的贵女来说,应该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名字才对!
也就是这个时候,公孙弘意识到,自己这个女学生可能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