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退一步说,这件事真有什么不妥的,也轮不到她这个小婢女说话。
理论上说,离开了天子、长公主的嫣翁主,只有她自己能决定自己的事!
和陈嫣这里的轻描淡写不一样,桑弘羊与家中老父亲的谈判就是一场拉锯战了!
“收拾收拾行李,过几日就回洛阳!”发现留在临淄也没什么用的桑家家主吩咐仆从们。
这时候桑弘羊立刻大声道:“否!阿翁,否!吾愿拜公孙先生为师!”
桑家家主奇怪了,皱着眉头道:“谁是公孙先生?”
公孙弘在自己的圈子里确实有一定的名气,但以整个临淄儒生圈子来说,又只是平平了。这些日子桑家家主考虑的都是临淄名士,眼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姓公孙的!
桑弘羊只能解释道:“公孙先生乃不夜翁主之师,前些日子在胡毋生家宅之中已经见过了!”
桑家家主记忆力很好,他这一说立刻就全想起来了!但是想起来之后,下意识就皱了皱眉:“那个公孙季?不成不成,临淄未曾有过此人大名!若是让这样一个儒生为师,还不如回洛阳访得一位老师。”
桑弘羊在陈嫣面前的时候是个小孩子样,但实际上他是完全的小孩子吗?当然不是!
古人普遍早熟,这是由生活环境不同造成的。桑弘羊的家族也很庞大,关系出了名的不简单,他看起来没心没肺,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他才总能那么敏锐,看事情近乎一针见血!
此时,他是为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脑子转的飞快!也比任何时候都能抓住关键点!
对于父亲所说的,他立刻道:“此事要害并不在公孙先生,而在不夜翁主!”
“嗯?”老父亲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如果陈嫣换成是她妈馆陶公主,桑家家主可能反应地更快一些,因为在这个时代权力和财富相勾连实在是太常见了,简直就像是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绝对!
而陈嫣就不一样了,她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就算身上的光环再多,也很难将她直接和‘权力’挂钩。
桑弘羊思路清晰,这个时候的他如果被陈嫣看到,一定会发现她以为的头发要飞起来的‘孩子’,眼睛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沉静,敏锐地要超过她见过的那些政坛老手…只能说,能成长为大佬不是没有理由的,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显示了。
“阿翁以为公孙先生为何要做不夜翁主的老师?”
儿子这个问题并不难,但桑家家主确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名士有几个愿意给陈嫣当‘家庭教师’啊!陈嫣是个女孩子这已经很破坏规矩了,再加上明明是老师,反而得跟着一个学生跑,说出去都成为笑话了!
说不定有人要觉得这是在跪舔权贵了…
好叭,其实学者为了从政,跪舔权贵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人家没有做的正大光明,成为证据确凿的事情啊!按照政客的观念看,四舍五入这就是没做过!
而在这种情况下,公孙弘愿意给陈嫣做老师,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是为了钱!第二,是为了权!二者居其一,再不然兼而有之。
说实在的,单纯地为了钱的话不太可能。主要是此时的学者风气就是这样,大家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抱负的。而且人家公孙弘再没有名气,那也是相对而言,真要去追究,人家也算是个‘士’了。若只是单纯地想要寻个生计,早几年就应该找到类似的出路,给有钱人家孩子做老师才对!
既然早几年没有,现在做了,那必然说明不夜翁主是不一样的。
“公孙季所图甚大!”桑家家主自然立刻能想通其中的关键所在。而念头一旦通达,他也明白儿子的意思了。
但他依旧觉得不怎么靠谱,皱着眉头道:“那位公孙先生不见得肯此时收徒,再者说了公孙先生如今不比其他士人,也不能自己想收徒便收徒罢?”
一般的老师收学生,那肯定是他自己的事!但这种家庭教师就是另一回事了!
设想一下,自家找的一个住家家教,有一天带了一个孩子回来,介绍说是自己新收徒弟,以后跟着你家孩子一起读书了——这是什么骚操作!立刻就要被人喷的吧!
话说到了这里,桑弘羊笑了起来…他很清楚,自己的说法已经说服了父亲,父亲现在只是还有一点儿疑虑而已!而打消父亲的疑虑再简单不过了,只要说清楚今天发生的事就好!
“阿翁无需烦扰此事,今日会提起拜公孙先生为师,本就事出有因!”说着便叫来白日出门时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僮仆和‘保镖’。
让他们将自己白天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有什么漏掉的,桑弘羊就在一边补充。到了最后,才对老父亲笑着道:“只待阿翁登门一趟,便此事成矣!”
第67章 击鼓(4)
临近夏日之时天时便越发难以预测了,明明白日看着还好, 傍晚不到一场雨便下了下来。本来轻松赶路的一行人立时狼狈起来, 催车赶马, 好不容易赶到了最近的落雁亭驿站,立刻便有一个期门武士去拍门!
落雁亭地处曲成县附近,这里有个落雁坡, 落雁亭由此得名。
秦汉时期的亭是地方小机构, 主要管理地方治安,不过也兼管邮传驿站的事儿。曲成县因为有盐官的关系, 往来于此的官员和过路旅客都不少——所以驿站往往都是满员的。
此时天色已暗,还突如其来下了雨, 驿站比往常更忙!陡然有人敲门,因为雨声和嘈杂声甚至有些听不见了!但随着敲门声越大,驿站的人也不可能真的装听不见!
要知道驿站这种地方最容易见到三教九流!一般的过路商人, 得罪了就得罪了,就算他再有钱, 这一片只要不是他的地头, 能把驿站中的人怎么样呢?但若过路的是王公贵族、大官儿, 呵呵。大家都是一个系统里的, 真是想怎么整死就怎么整死!
所以不管怎么样, 就算是看人下菜,那也得先看到人再说啊!
驿站的驿丁才打开驿站大门就吓了一大跳, 几乎腿软!门口站着的是两个甲胄俱全的武士, 看那精气神就不一般!驿丁在驿站也做了好些年的事了, 曾见过一些豪强人家带家丁、武士出门,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今次所见!
更何况门户开的大一些,见到的更多就能知道了,后面还有好长一队的人!车队、武士…这可不是什么大官出门的排场,分明是皇家才有的气派!说不得就是哪位刘氏宗亲!
驿丁一面笑脸迎人,一面心里嘀咕,真有贵人会这个时间跑到曲成县来么?
这个时候场面已经不是驿丁能应付的了,立刻对着驿站里头大声道:“亭长!贵人来了哩!”
亭长本来在给驿站内另外几个客人做服务…呃,这是为了赏钱。都知道亭长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官儿,平日里也没什么钱,真想维持还算过得去的生计,那就得想办法从过路客身上捞小费了。
听到驿丁这样叫,落雁亭亭长首先不是高兴又来了肥羊,而是无比为难起来——驿站现在可没有什么空房间了!若是来人是个过路行商,又或者赴任经过的小官儿之类,那倒是容易塞进去。
可若是贵人,至少也得腾出几间干干净净的房间来安置吧!
落雁亭驿站因为守着曲成县已经算是规模比较大的驿站了,但驿站就是驿站,总部可能修建出豪强庄园的规模吧!
有限的大小实在再难以容纳一位贵人了——贵人出门总不可能是一个人吧,随从都是一大堆的!
此时来这么个贵人,如何安置?安置不下了,贵人就要发难。可若是为了安置贵人将其他入住的客人赶出去…那又不得罪人了吗?
‘生意不好’的时候令人烦忧,如今生意好过头了则是更令人烦忧!
不过真正见到门外的排场的时候落雁亭亭长反而没有这样的烦忧了,立刻满脸堆笑,躬身迎道:“贵人请进、请进——还不快去准备热水!”
看看这队武士,虽然规模不大,但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再看看车队中隐约出现的几个宦官模样的人,亭长的脑袋停转了!但是就算是停转了他也知道现在该如何做——招待好贵人!这绝对不是能够得罪的人…至于驿站里原本的客人,和现在这位客人已经没有可比性了!
这样大的地位差距反而让亭长不再为难,选择做的无比迅速。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之前的客人里面并没有本地豪强,也没有赴任路上的大官,属于那种可以得罪的人!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驿站吵闹起来——原本已经住下的客人自然不愿被赶走!此时还在下雨呢!而且明明是他们先到的!
被派来做赶人之事的驿丁倒也光棍,指着外头便道:“若真是有法子,驿站也不会赶人。诸位只看一眼外头就知道了,来了个了不得的贵人,谁敢得罪?诸位有骨气,自去与贵人讨屋子住,如何?”
还真有人不信邪,打算去说。但人还没到门口呢,先见到了甲胄俱全的武士,以及数个进进出出的宫人!对于他们来说,宦官因为服饰的关系比较好认,宫女则是稍有见识的才能辨别。而一旦认出这个,谁还敢上前说话?一个个都灰溜溜地回去收拾铺盖去了。
陈嫣端坐在輜车之中,虽隔的有些远,但也察觉到了驿站的喧闹。之前只急着赶路,没有去想这事儿,现在已经到了驿站了,经过这么一提醒,自然明白过来。
对身边的婢女利低声道:“你去外面说我的意思,请此处的亭长勿要驱赶驿站其他人。驿站的厅堂至少能暂时留人…另,若是客人中有女眷的,留下几间房间。”
陈嫣是不可能将落雁亭驿站的房间让给其他人,就算她能够住在这辆防水防风的輜车中,身边的人怎么办?再者说了,以傅母益为首的身边人根本不可能让她在车里休息!
简单来说,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是普通小老百姓的那个陈嫣了!
但让她眼睁睁地看着驿站中其他客人被赶出去,那也很难接受!
实际上若不是这场雨阻了道,今天他们就能赶到曲成县县城的!也就不用在很难容纳下陈嫣一行的驿站住下了。陈嫣他们都放弃这个时间赶到曲成县城了,其他人自然更不可能!
此时去了县城,县城城门早就关了!
留在驿站平常招待吃饭的大堂,虽然条件差了一些,但至少不用淋雨。真要想休息,打铺盖睡地铺也不是做不到——此时的气温而言,倒也不用担心着凉。
陈嫣因为自己到来,驿站只能赶客的关系有些心虚。就算尽可能地做了补救,也只能说是打了人说声对不起…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反正她是这么想的。
不过驿站的人却不这么想,亭长得知了消息,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真要将其他人全都推到风雨里,也实在说不过去!就怕这是一个不讲道理,直接让他赶人的贵人。现在看来,至少今天是不会闹出什么风波了。
果然,不会将人赶出驿站,以及为女眷们留下来两间房的话一出,原本已经认命的客人也松了口气。
至少不用出去淋雨了,那可是有着风寒的风险!而现在的情况,最坏不过是在大堂坐上一晚而已,这又死不了人。若是不在意他人目光,在大堂角落打个地铺,也是可以的。
宫人们进进出出,就是为了将驿站中的房间略作打理。他们的手脚是很快的,等到陈嫣的輜车驶进了驿站的院子里,有人立刻用伞盖和厚布来接,保证陈嫣不会因为中间两步路而淋到雨!
陈嫣叹气地看了一眼此时的伞盖,就是那种电视剧里皇家出行仪仗的玩意儿,真心没什么用。
考虑考虑研究个雨伞出来吧……
等到陈嫣安置好了,接下来自然就是公孙弘这个翁主老师,以及他的家人了。等到住进舒适的房间,这才打听起原本的客人是怎么处理的,听到宦官说明了情况,公孙弘满意地点点头。
“翁主有仁德之心,这是好事。”
那小宦官也笑了起来:“翁主最是心善,在宫里的时候大家伙儿都想侍奉翁主呢!”
这话只能信一半,有的人确实是因为陈嫣出了名的好性格想要调到她身边做事。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有个好主子,生存几率真心是要翻倍的!但有的人则是冲着陈嫣身上的那一层光环才来的!
谁都知道不夜翁主是天子最宠爱的,宫里的人谁不晓得跟红踩白?眼见得不夜翁主红,自然想着依附她!
等到公孙弘这一堆忙完,桑弘羊这才被接出来——他的身份是翁主老师的另一名弟子,地位肯定是比仆人要高的多的,属于主人那一级别。但在几个主人那里又是最低的,所以……
不过桑弘羊自己不是很在意这个,反正他也没淋雨、没受累的。反而在其他人忙忙碌碌的时候,他能够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个小小驿站里的众生相!这可比跟着家人一起出门有意思多了!
桑弘羊虽然是在大商人家庭长大,但不同于自己的兄弟,他没怎么跟着出过门。最远的一次也就是这次和父亲从洛阳到临淄了,而实际上一路上他什么都没机会见识!
然而峰回路转,谁能想到现在的他已经踏上去往东海之滨的路了呢!
侍奉陈嫣的婢女和宫人自然不会对桑弘羊太过殷勤,他的屋子基本打理了一下就退出去了,剩下的只能桑弘羊自己解决。
不过这也不是问题,桑弘羊说服了父亲拜公孙弘为老师,跟着陈嫣离开了临淄,踏上了去往不夜县的路途。桑家家主自然不可能让儿子光一个人,所以桑弘羊身边是跟了一个乳母,两个僮仆的。没有跟更多的人,那还是考虑到桑弘羊的特殊处境!
他本是跟着老师求学的,总不好身边时时簇拥着众多奴仆罢!
另外,还给桑弘羊留了一笔钱,让他打点陈嫣身边的人以及自己开销。甚至再三叮嘱,若是钱有不够的,立刻传信回家中,洛阳自然有钱送来。
此时也不用桑弘羊这个小公子动手,乳母和僮仆先忙碌起来。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僮仆忍不住抱怨起来:“公子何必要吃这个苦!若是随家上回洛阳,此刻怕是已经高床软枕,安稳休息了!”
“住嘴!”旁边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僮仆狠狠瞪了小的那个一眼,严厉道:“你知道个甚!这不过是行路而已,有什么难的?说到行路幸苦,家上年轻时商队赶不上驿站,露宿野外都是有的,现在还有驿站好房舍住,你有什么不满?”
之所以这样严厉地教训人,除了说出来的理由,其实还有没说出来的——这样的话要是被人听了去,那可怎么得了!而且就算这次没被人听去,这小子说顺了嘴总是容易有下一次的。长此以往,被人听到也就是迟早的事儿了。
只不过这个理由现在人多口杂的不好说,这也有被人听到的风险。
桑弘羊趴在窗边看雨,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两个僮仆之间的争执。只不过在转头的时候道:“豹,说完了?”
豹正是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僮仆,此时正好说完,听到桑弘羊发问,立刻道:“公子,已经训话了!”
桑弘羊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觉得没什么意思,正要吩咐多点几盏灯火,翻翻白日陈嫣给他出的算学题——这是最近旅途闲暇时两人的游戏,互相给对方出算学题。
让桑弘羊觉得挫败的是,大多数他冥思苦想出来的题目陈嫣都能迅速解出来。就算偶有解不出的,也不是陈嫣不知道解法,而是不能弄懂题目所致。而陈嫣出给他的题目就不是这样了,解出来的次数少的可怜!
而且桑弘羊自己有理由怀疑,那解出来的几次都是陈嫣故意的,故意出了容易的题目,为的是安慰安慰始终答不出问题的他……
按照桑弘羊的吩咐,僮仆正要去取行李中的灯油,却有两个宦官抬着热水进来了。朝桑弘羊拱拱手:“桑公子,驿站万事不方便,只能如此了…公子请便罢!”
说着便退了出去。
驿站的招待水平自然比不上陈嫣之前落脚的那些地方,不过桑弘羊本身就不挑剔!他是生在大富之家没错,但很能随遇而安。此时也不觉得各种不方便是什么大事,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呢!
宦官送来的热水不多不少,想来陈嫣这一行此次能分到热水的人也没有几个,他能分到已经很不错了,肯定是陈嫣特别叮嘱过的!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桑弘羊不止搞清楚了陈嫣的性格,也弄清楚了她身边人的一些特点。
大多是宫廷中人,傲气的不得了,除了陈嫣,看到其他人时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