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的政治传统就不是这样,自古以来就不是!讲究的是制衡,是妥协,是商量着来!
颜异不是政治小白,只要陈嫣点透,自然也是能够明白意思的。
陈嫣不说也就算了,一旦说起这些就一时刹不住车,开始以此时已有的一些国家评论起政治来——其实就是嘴炮!倒不是说她多有政治素养,只是后世那么个资讯大爆炸的年代,人人都能是政论家,个个谈论起中南海、白宫、唐宁街、红场都是了如指掌。处在那么个时代,她肚子里肯定是有些货的。
另外,她这辈子与长安实在是太熟了,与长安宫廷中的人更熟!
帝王之道?她听过一个君王给另一个君王上课,亲眼见证过帝王手段!那些政治上的尔虞我诈,朝堂中的你来我往…对于别人来说仿佛是雾里看花一样的事情,她却是切切实实观看、评论!
她若是无心关注这些那也就算了,就像她的大姐,从小跟在祖母身边,祖母的手腕用得着怀疑?后来自己又当了皇后,更接近权力中心了…然而她的心不在这些事上,所以她的政治素养并不会比一名普通的贵女高到哪里去。
但陈嫣偏偏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有着更成熟的思想与眼光,那些东西她下意识地记在了心里。
她以为只是过眼云烟,对她的人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影响这种事又怎么说得好?很多时候不知不觉就被影响了,谁都不知道多年以前的一次不经意,会在未来引起多大的风浪!
所以这些东西在安静的冬天逐步积累,即使陈嫣看起来真的没有地方使用。而在今天,偶尔的闲谈,就不知不觉地带出来了。
政治上的事情,宣室殿内的博弈,对于有心人来说总能说出个一二三。要知道此时的读书人除了少数打算做学者的,大多都想要做官(很多人装作不想做官的样子,实际上只要天子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去请,就没有不来的…华夏读书人就是这样,都梦想着‘致君尧舜’呢!)。
有这样的念头,关注一些国家大事、政治事件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人私下里评论、指点江山都是有的…颜异也曾在游学时见过同辈,甚至师长们说起这些。当时还未觉得有什么,最多就是觉得这些同辈有些空泛了,真正去做事恐怕不是这样。
现如今他从最低的小官吏做起,一开始也是碰壁很多的…他开始真正理解什么是踏实做事,什么又是空谈误事。想谁都会,做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仅仅是想的话,佷容易出现过想当然的问题。
现在想想,当年那些同辈们夸夸其谈的东西,真心仿佛井底之蛙所言——一个人的经历与处境决定了眼界。
如果颜异知道‘皇帝的金扁担’这一笑话,相关的形容应该更准确。
可是陈嫣所言是完全不一样的,非要说的话就是‘大气’了,丝毫不像没有经历的人所说的一些空泛大话!其中气度、气象,不是一个路数。
陈嫣说的简单随意,但听的人颜异却觉得许多只言片语都让他受益匪浅。
“…‘自由即奴役,战争即和平,无知即力量’,”陈嫣忽然提及了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1984》中的名句,这对于她来说只是脱口而出的句子。这就像是生活在现代的人,偶尔会说一两句深刻的名言,其中并无区别。
但听在颜异的耳朵里,却仿佛惊雷一样…无他,此时也有政治方面的书籍,还很多,可是这些书籍即使是再尖刻的,也多少留了一些余地,这大概是古人最后一点点委婉。
而后世之人议论政治的时候就要直截了当的多了,其中的刻薄与直接、敏锐与力度,不是古人所能比的。
虽然说过于尖刻是真,但对于懂得其中意思的人来说,震撼也是加倍的!
这是直接扯去表面光鲜的外衣,将政治中不好和很不好的东西赤.裸裸地展示给人看…不美却真实,真实让人心中发寒,又忍不住被吸引。
陈嫣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如常,气息平稳,反衬着这样‘惊世骇俗’的发言,反而显示出一种刻骨的冷漠与尊严——什么东西做到极致了都是吸引人的。
第234章 木瓜(8)
华夏有很多传承很久的节日…这些几日或多或少都和上古时期的农业活动有关…虽然在后世农业活动的含义逐渐褪色, 后来赋予的一些含义后来居上成为主流。
这诸多节日当中, 重阳节就是一个典型。
当然了, 就在还没有命名为重阳节…准确地说,此时根本没有一个普遍的称呼, 登高节、九月节、‘大火’等等都是民间称呼!
甚至于此时的重阳节也不一定是九月初九这个‘重九之日’举行, 只大概在九月中旬左右而已。
这在古代是收获之后的日子,每当这个时候人们就会祭祀天地祖先, 感谢丰收!并且祈求明年也能如此。
既然是这么个日子,精确日期也就很难了。毕竟农业生产活动么,推迟、提前几日什么的,实在不算什么。
庆祝丰收一向是农业活动中很重要的一环,相应的, 这个节日也就变得很重要了。到了西汉,已经普及民间。而在普及的过程中, 很多别的含义也附加其上。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 九月这个节日只是祭祀祖先神明, 感谢丰收而已。但对于一些有闲情逸致的人来说就完全不是这样了——插茱萸这种活动似乎还没有,但登高的习俗已经诞生了。
在这一日登山,算是普遍活动。
登高并不是为了望远,为了怀念故乡什么的。这个登高其实是为了‘辞青’,在这一个节日之后, 天地之间青色就要消失殆尽, 草木芳华全都要谢幕, 万物轮回进入新的阶段。
这和三月上巳节、清明节的踏青遥相呼应, 一个是为了‘迎青’,一个是为了‘辞青’嘛!
时光过得飞快,似乎前几日还在周山中避暑,转眼间暑气消退,似乎一夜之间天气就寒凉了起来呢…
“公子今日要去登高啊…”一边准备着东西,阿珠还有些絮叨,她没有直说出来,但一旁的阿梅知道,她也想去。不只是为了尽量亲近公子,也是整日呆在家中,想要出去透透气。
不过这次公子依旧只带僮仆,并不打算带婢女…
正说着呢,小僮仆就走了进来——他一会儿就要和公子一起出门登山了,这一趟是来接收东西的。
“还未收毕?”他有些惊讶了,毕竟他的印象中阿珠阿梅并不是如此低效的人,两人一惯做事利落来着。
阿梅摇摇头:“非,昨日便备好,只是为防有所遗漏,今日再察看一回而已。”说着将打开了的大包小包重新装好,道:“就是这些了,是送至马车上吗?”
小僮仆点了点头,然后三人一起抱着这些东西,一次性送到了马车上。
阿珠放好了东西,忍不住道:“这登山…到时刘女郎的排场一定大,武士开道,侍女趋奉…公子真不带我与阿梅姐姐去么?”
是的,他们也知道,这次登山活动不同过去,同路的人可不是颜异在县府的同僚…而是‘刘女郎’。即使知道在这件事上两人没有任何的发言机会,可事到如今,还是有些意难平啊!
小僮仆侧过头看了一眼阿珠,目光中洞悉一切的样子让阿珠下意识躲了躲。见她有些心虚了,小僮仆本来准备说的话也就咽了下去——到底彼此时间共事这么久,也算是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事情能够体体面面的,而不必弄得一塌糊涂。
说得明白一些,阿珠真的是担心自家公子排场不够,想要一起跟着去的吗?当然不是!人家‘刘女郎’的排场就摆在那里,确实是大!别说公子如今在外做县令,就算是在家中的时候,也不可能摆这样的排场(事实上,就算是颜家长辈们,也无人能排场大到这地步)。
难道会因为多带了两个婢女就把场子找回来?
就是想跟着公子出门而已!
本来想跟着公子出门也不算什么,整日呆在家里也气闷,想要出去玩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事实上,提前和公子打好招呼,阿珠阿梅就算是想出门,公子也是会允许的。
非要今日跟着出去,其实就是有着自己的小心思而已!
之前暑日最盛的时候,在周山阿珠阿梅还是见到了‘刘女郎’…没的说的,刘女郎的风姿气度足够压倒一切了。虽然依旧不知道刘女郎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但她是大家之女,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也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心中格外失落吧!
一方面,理智上知道要认输,本来公子对于她们而言就是天上之人,现在有了这样一位站在身边也十分和谐的女郎,根本不可能再有她们的地方。但另一方面,情感上又怎么愿意认输呢?
对于她们而言,有些事情甚至还没有开始呢!此时只要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她们就很难真的接受此事——阴暗一些说,阿珠阿梅甚至希望换个人,随便什么人也好,就是别是这位刘女郎…其他平庸一些的女郎至少让她们有相争的心,至少不会将公子的目光抓的那样紧!
其他人看不出公子的不同,她们能看不出吗?爱慕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最敏锐的时候,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一览无余…公子看起来永远是平静的,或目视前方,或低垂着眸子,但她们知道,其实他一直看着那位‘刘女郎’。
到了时间,马车便出发了,阿珠闷闷地站在檐下,抬着头开着天上的云彩。见阿梅还能平心静气地收拾院子,忍不住道:“阿梅姐姐倒是镇定…”
说了半句又觉得没意思,拿这话去刺阿梅又算什么呢?稍稍换了语气,自嘲道:“不似我,心神始终静不下来。”
阿梅往常这个时候都会安慰一两句,这次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依旧收拾院子——她心中其实也乱,比起阿珠来,她的失落只多不少。只不过心乱之余,她比阿珠稍微想的多一些。
最初见过那位‘刘女郎’,自惭形秽算是轻的,立刻没有了相争之心。但事后,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她渐渐有了别的思绪——那位刘女郎实在不一般。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了,那位刘女郎确实不一般,一般人家也养不出那样的女孩。但阿梅的重点并不是这个,而是…事情没有那样简单,那位‘刘女郎’比以往她知道的任何一个女郎都要特殊。
如果是那些女郎,此时应已忙着谈婚论嫁了!
阿梅不见得清楚‘刘女郎’到底是什么人,但她知道这不正常,这很不正常。因为这件事的发展本身就不正常,这个时候再用正常的发展去推测就是一件不那么正确的事情了。
阿梅也不希望那位刘女郎能和公子在一起。
陈嫣这边和阿珠阿梅想的不一样,根本没带几个人…只带了两名婢女而已,那些保护她、照顾她的人都被她留在了红溪庄园。因为轻车简从,而且红溪庄园本就在城外,离松山比较近——松山就是她和颜异相约登高的那座山。
所以陈嫣来得比较早,颜异来的时候她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公子怎么才来啊…”虽然是责备的话,但只要不傻,都能听出话里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
准确的说,颜异虽然来得比陈嫣迟,但其实并没有迟到,陈嫣又怎么会生气呢?非要说这样的话,只是小姑娘的小心思而已。
颜异却怔了怔,看了一眼陈嫣的衣裙…并不是青碧色。
陈嫣今天穿的并不繁复,毕竟是登山,穿的太繁复了那是受罪!但漂亮还是要漂亮的,女孩子谁不爱穿的漂漂亮亮?像她下.身就系着一条胭脂红的纱罗裙,比较特别的是层层叠叠的,有一种浅浅烟雾的感觉。
这是陈嫣名下的织室研究出来的新种类布料,又轻又软,染出来之后如同霞光,又如同烟雾,今年一出现在市场上立刻就成了新宠。
陈嫣还穿了一双千层底的鞋子…这个时代的鞋子,软底鞋不耐磨,而且太薄,基本只能在室内穿。厚底鞋则都是硬底,拿木头之类的材料做的,穿久了就很不舒服。千层底是陈嫣所能想到的、最适合弄出来的鞋子了。
但真的把这种鞋子搞出来却很晚,因为要用面粉做浆糊…但这个时代是没有面粉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小麦可以磨粉。或者有的人意识到,可磨的很粗糙——面粉可不是磨一次就够了,古代的加工条件下,面粉得磨一次又一次,才能变得细腻。
弄出面粉这件事,本身挺麻烦的,因为得先弄出专门的磨子…但硬要说的话,其实也麻烦的有限。更何况陈嫣手下有人,就算麻烦,也不是麻烦的她啊!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陈嫣不敢贸然改变人们的饮食结构,害怕因此招来祸端——这里面涉及到很多人的利益,真的去弄,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在陈嫣的计划中,这种关系到粮食安全的事情,她得等到蓬莱岛开发到一定规模之后才会去做…毕竟那个时候她就能眼见风声不对,随时跑路了。
是的,她就有这么怂!
另外,这件事肯定要和刘彻说…这可是关系到粮食结构重大变革的事!倒不是说其中能赚多少钱,而是粮食问题向来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古代农业社会之下更是如此。如果没有政府在其中发挥定海神针的作用,陈嫣担心最后会闹出大乱子。
她近几年是无法和刘彻沟通这种事的,至于什么时候能有所改变,她实在也不知道。只希望事情都能往好的方向发展吧!也幸亏蓬莱岛的开发才起了一个头,这使得陈嫣还不用立刻考虑和刘彻沟通此事。
就像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去就假装天下无事了…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啊!果然至理名言!
虽然不能大规模推广面粉,但后来陈嫣逐渐独立之后也想通了,她只是私下弄一点儿面粉而已,问题不大。
她也不担心面粉被有心人知道后传扬出去,最终打乱了她的计划…说实在的,如果推广面粉真的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她反倒能从梦里笑醒来了!
这个时代无论是技术还是别的什么,普及起来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刻意去做这件事尚且如此,放任事情自然而然发展,那就更难了,几十年、数百年这都算是短暂的了!
实际上古代有很多非常好用的技术直到近现代都没有完成普及,只在一部分地区推广——虽然是一个国家,但华夏实在是太大了,中原地区和边缘地区,完全是两个世界。
有了面粉,陈嫣除了私下用来做一些吃的,熬浆糊自然也就被提上了日程。
中间经历了这样那样的麻烦,但不管怎样,陈嫣在最后得到了一双真正的千层底!穿起来十分舒适、方便的千层底…只有下雨的时候不好穿。
今天要登山,一般人肯定穿木屐!木屐鞋底虽然硬,但结实、耐磨,防滑性能也很好,在此时登山穿是很合适的。但陈嫣受不了脚趾头、脚后跟,甚至小腿都绷得难受的那种滋味,当然是穿千层底的!
自从有了这种鞋子,类似登山这种户外活动,陈嫣都更有积极性了!
“惭愧…”颜异并没有反对陈嫣的话,认错速度非常快。
陈嫣眨了眨眼,走了两步,和他并肩站着。十分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烦死了…认错认的这么快…你又没错,明明是我在戏弄你——认错这么快,好像我真的成了坏人一样。”
婊里婊气的。
但此时的人显然没有婊里婊气这个概念…颜异平常见过的女郎,既有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也有热情大胆的民间女子,格外娇柔的女子也不是没有,但路数和陈嫣也不一样。
将戏弄如此光明正大、如此爱娇的说出来,这是以前没有的。
说实话,颜异并不喜欢和脾气不好的女郎打交道,或者说没人愿意和脾气坏的人打交道,只不过有人能容忍下来而已。但陈嫣这样的‘无理取闹’‘恶人先告状’,明明是她戏弄人在先,最后自己却像受害者一样抱怨,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
反而心里说不出来的柔软。
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好,通通不能更加称心如意了。
“不是坏人。”颜异轻轻说道。
这话其实很简单,但陈嫣就是一下脸红起来…觉得之前婊里婊气的自己真的超级讨人厌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