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嫣批了一领雪白的狐狸皮披风,毛皮丰厚却不臃肿,下了马车,道:“怎么,公子也在?”
“是…”负责这边的奴仆赶紧道,然而又说不出别的什么。
陈嫣也没有多说什么,抬脚便往院中走。
颜异这边是听到了外面开门的动静了的,不过他没有往陈嫣身上想。
这所城中小院虽然平常没有主人,但却是随时等着主人过来的,所以平常该准备的东西一样也不差。一些存货消耗完毕了也会有人过来补充——或许就是送东西的马车呢。
却没有想到不一会儿,有人推开了图书室这边的门。一瞬间寒风吹了进来,因为屋子里本身很暖和,有火炕,也有炉子,这一阵突然而至的寒风倒是不冷,反而带来冷冽的清新空气,让原本昏昏欲睡的氛围清醒起来。
门口坐着的小僮仆瞠目结舌:“刘女郎…?”有点儿不敢相信!
颜异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怔怔地看着门口。
披着白狐狸披风的少女带着一身寒气,踏雪而来。今天是圆月,再加上又下了雪,从他的角度来看,外面竟然还要比室内更亮一点。这种清冷的光洒在少女身后,仿佛整个人裹了起来。
她不是世间人,而是雪中仙。
随时要羽化而登仙去。
汉时重巫鬼,重神仙,多得是各种成仙的传闻。颜异自己是儒门子弟,从小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但看着门口的女郎,忽然就想起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了。
她和他都不说话,有一瞬间的静谧。还是陈嫣忽然一笑,打破了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道:“你也在啊…”
“我也在…”颜异依旧看着陈嫣,只是目光从一开始的怔然,变成了温和。眨了两下眼睛,道:“这就要走了…”
既然陈嫣来了,这个时间点必然是要留宿的,虽然他们两人各有休息间,但她再留在这里就不太好了。
这个时候还不到宵禁时,他正好赶得及回去。
陈嫣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此时回去恐怕撞上宵禁…”
才说了这一句陈嫣就觉得没意思了,先不说宵禁的时间对方比她清楚的的多,就算对方不知道,又或者确实会撞上宵禁…她又是真的因为宵禁才说这话的吗?
顿了顿,陈嫣状似无意地道:“秉烛夜游,赏雪观花拜月,正是佳时…昭明,留下来吧。”
昭明是颜异的字,陈嫣虽然知道,但很少去叫。
“敢不从命。”颜异似乎一瞬间就明白了陈嫣的意思,眼睛里的神色更温和了,仿佛揉碎了漫天星光,有了星光盈盈。包容了陈嫣突然的出格想法,完全顺从了她的意思。
门被重新关上了,陈嫣摘下披风,旁边婢女拿了下去。婢女,或者小僮仆,每个人眼观鼻鼻观心,保持了沉默,就好像他们不存在一样。
陈嫣在门口换了室内的软鞋,走了过去。看到了书桌上的书籍,是一部《道原》,这是黄老学派重要经典,传说中黄帝所作。至于是不是,这就众说纷纭了。
颜异是儒门子弟没错,不过黄老自从开国就流行了起来,一向是政坛主流,其他诸子百家子弟了解了解也不算奇怪。更何况黄帝名下的几本著作都是讲治国的,有志于此的学子确实该学学。
而颜异,身为复圣嫡传,这个年纪就出来从政了,必然是实干派。不介意学派,读读黄老之学的书籍再正常不过。
“我打扰昭明功课了?”陈嫣垂着头,低声道。
颜异依旧站着,比陈嫣高了不少,这时正好能看到陈嫣的头顶——他知道陈嫣并不是温婉的性格,她有主意又独立,但又不是强悍,和时下女郎截然不同。此时陈嫣如此却显得非常温婉,让他心中更软。
“未曾。”颜异轻轻地道。
陈嫣低着头去看那一部《道原》,旁边还有颜异新做的笔记——显得她真的对这个很有兴趣一样!
其实她听很多人讲过《道原》了,这种特殊的时刻,是不可能有什么兴趣的。
看了几眼,扔下了竹简,然后抬头,正好撞进对方的眼睛里。
“昭明继续做功课罢!”说了之后见颜异依旧不动,只是看她。陈嫣忽然起了玩心,伸手去拉颜异宽大的衣袖。
力气并不大,但随着陈嫣用力,颜异真的随她走了几步,最终站回了书案后。
陈嫣吃吃地笑了起来:“呀!昭明好乖啊…”
声音压的很低,就好像是含在嘴里说出来的。颜异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说什么,依旧只是看着陈嫣,只是耳朵偷偷地红了一点点。
陈嫣双手按在了颜异的肩上:“你用功罢!我准备准备,一会儿赏雪观花拜月…”
只是微微用力而已,颜异顺着她的力气重新坐了下来。
颜异重新开始读书,陈嫣则是左右看了看,吩咐人准备呆会儿院中赏雪观花的事情,院子里有两株冬梅,正好最近开花了。虽然不是什么名品,但经过修剪之后姿态很好看,也有可观之处。
下人去准备去了,陈嫣左右看看,打开了一旁立着的青铜香炉,里面香料还没有燃尽,不过也差不多了。想了想,她打开了自己的香囊,里面放了一些合香,撒了进去,不一会儿新的香气就散了出来。
陈嫣自己夏天不爱让人薰衣服,嫌不清爽,但冬天却没有这个毛病…香香的也不错啊!这香气正是她平常熏衣服的香气——她冬天肯用香,却有自己的规矩,同一时段内只用一种香,怕用的香多了,味道变杂,反而不好。
颜异眉头动了动,显然是注意到香气的变化了。陈嫣笑着坐在他对面。伸出手撩起袖子给他看:“新换的‘澄香’,好不容易合出来的,昭明觉得味道佳吗?”
这种香气很特别,甜甜软软里面又带了一丝清冽。被忽然而至的香气扑了一脸,饶是颜异向来专心,也没办法读书了。不过他也没有因此有什么不满…怎么可能不满呢。
他只是看着陈嫣:“甚佳。”
陈嫣回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倒是自己先撑不住了。满脸通红道:“不打扰昭明读书了!”
说完这话自顾自地走开了。
颜异只是笑笑,显然已经清楚了少女心思,便继续低下头读书,仿佛很认真的样子。
陈嫣抿了抿嘴唇,见颜异这个样子,轻轻’哼‘了一声。又看了看四周,让人拿了一把剪刀来。
图书室内点的很亮堂——这是陈嫣的吩咐,晚上如果有人读书,是决不让吝惜灯油蜡烛的!之前她送了很多蜡烛到这边来,此时正好用上了。
蜡烛烧的久了就要剪剪灯花、烛芯什么的,不然就不明亮了。
但此时的人很少有用蜡烛的…应该说接近于无,所以婢女也没想过还有这种活儿。
陈嫣看到了,也没有吩咐别人去做,而是自己跪坐在灯台旁,一个一个地剪灯花——室内放了很多灯台,但大多集中在书案附近,陈嫣在这里剪灯花,自然离颜异就近了。
一开始陈嫣还只是没事找事做,但这种活儿就是这样,一旦开始做,就不由自主认真了起来,不一会儿就专注了进去。
颜异抬起头看陈嫣的时候,她根本没意识到颜异正在看她,依旧在认真修剪灯烛。
颜异也注意到了,陈嫣修剪过的灯烛都比之前亮堂了一些。
这种细琐的活一般都有人做,根本轮不到陈嫣来。陈嫣忽然做这个,颜异一时根本分不开神。
灯光下看美人,昏黄的烛光洒在人脸上,原本脸上的雪白没有了,仿佛是古时留下的帛画。时间长了,泛出古旧的黄色,是另外一种动人。
喉咙滚了滚,颜异低着头,伸手拉了拉陈嫣的衣袖:“不用做这些,让别人做。”
陈嫣并没有get到他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就快做完了了,是扰到你做功课了么?唔…挡着烛光了?”
陈嫣调整了一下角度——她本来就不会伺候人,剪灯花的时候当然不会注意到要绕到烛光另一边,免得遮挡到颜异。
颜异却摇了摇头,手依旧拉着陈嫣的衣袖。
他知道这个年轻女郎并没有意识到,意识到她自己有多么珍贵。像她这样的女郎,无论做什么都是很贵很贵的!她给他剪灯花,拨亮一室灯火,这在她自己看来只是小事,甚至会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但是在其他人,并不是那么回事。
有的是人愿意为了她笑一笑就奉上价值连城的宝物——颜异只是很少和女郎们接触而已,但他不傻!知道什么样的女郎受人喜欢。
而她现在,什么都不要,为了别人剪灯花…这种动人已经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了。
陈嫣并没有用力挣开的意思,所以袖子依旧留在了颜异手中。好一会儿,她扯了扯袖子,发现还是挣不开。
她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大概是少女心作祟,就是忍不住装模作样。抬起头,期期艾艾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呀…怎么扯着袖子呢…不用功了吗?书还未读完呢!”
颜异不说话,依旧拉着她的袖子,甚至‘变本加厉’,借着宽大袖子的掩护,抓住了陈嫣的手——力道很轻很轻的,如果陈嫣想要挣脱,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陈嫣连一丝力气也没有用,于是颜异就一清二楚了。
看到颜异眼睛里‘了然’的笑意,陈嫣睁大了眼睛,整整齐齐的一口米粒牙轻轻咬住了嘴唇…她才不要就这样认输呢!
小小的手在颜异手中动了动,颜异松开手,但对方并没有很快离开,而是轻轻挠了挠。
看到颜异的神色总算变了,陈嫣乘胜追击,离颜异更近了。非常装模作样地道:“公子…莫要与婢妾玩闹…”
仿佛是大家公子与身边伺候的婢女一样…大家公子与身边贴身侍奉的婢女大多是有暧昧关系的,这本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一般来说,家中主母这样安排,必然就是默许的。
就像阿珠阿梅,被安排到了颜异身边,颜异也清楚自己母亲的意思。
但颜异从来自持,没有与婢女‘玩闹’过,所以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完全是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在家时也有胆子大的婢女有过暗示,然而他都只作看不见来着。
此时陈嫣如此‘装模作样’,颜异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袖子下这次总算牢牢抓住了陈嫣的手。
“玩闹是如何…?”
第237章 摽有梅(1)
“翁主那边如何了?”宋飞熊窝在暖桌旁, 动也不动,专注地撕掉橘子上的白色筋络。
天气冷, 室内有暖炕是挺好的,但这到底是公元前的暖炕, 而不是暖气, 效果上肯定是多有不足的。所以陈嫣让人烧炭炉, 上面放桌子, 然后搭被褥上去。这是南方冬天很常见的装备, 也没有什么难度,但对于拯救怕冷星人真的很有用!!
要说坏处, 大概就是习惯了这种温暖之后,就容易被种在暖桌旁, 根本不愿意动一动。
陈嫣很喜欢冬天的时候窝在暖桌旁, 和朋友聊聊天, 玩玩鼓捣出来的桌游。冬天日短, 一天很容易就混过去了。
偶尔不那么悠闲, 陈嫣也会和下手们搞炉边谈话,说说过去一年的工作总结, 谈谈未来一年的工作安排。很多事情就是在这样略带悠闲的头脑风暴中决定的, 虽然事后肯定还要经过一系列的完善…
往年这种场景都发生在长安, 毕竟陈嫣一般在常年过冬。后来陈嫣离开了长安,就落到了栌山庄园这边——这边本来就是她的大本营,很多核心人物没去过长安,却来过这里, 炉边谈话更加盛行了,甚至从原本一种可有可无的闲谈,真正变成了一种工作。
然而今年大家都准备炉边谈话了,没想到临到这时,陈嫣人不在栌山庄园这边了。
放在平常宋飞熊是绝对不愿意和桑弘羊同桌的,但没办法,桑弘羊前些日子派人给陈嫣送东西去了。宋飞熊打听过了,送东西的人就在今日回到庄园,到时候肯定有陈嫣那边的信。
所以不管桑弘羊脸色何等难看,反正她是蹭过来了…她是笃定的,桑弘羊总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无缘无故就赶她走不是!
事实也是如此,正好坐在她对面,正在翻看信件,以及陈嫣送回来礼物的桑弘羊是很不爽她来着,但也没有开门送客。
“翁主在红溪山庄,一切都好。”说到这里,桑弘羊顿了顿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不过今岁是肯定不回不夜了。”
两人自从相识之后很少有这种相对‘平心静气’的相处了,宋飞熊小姐姐抿了抿嘴唇,抱怨道:“不过是去琅玡散散心而已,原本的打算是避暑,如今却到了飞雪时…琅玡郡有什么绊住了翁主?”
只能说,平常会抱怨对方的两个人之所以能够‘平心静气’,是因为有了共同抱怨的对象——他们并不十分清楚陈嫣在东莞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只要用脑子稍微分析就知道了,必定是有事发生的…
这牵扯住了两人的注意力。
桑弘羊很快翻阅完了信件,又看了看礼物。其实礼物没有多大看头,以陈嫣的身家,她送什么都不稀奇。而以桑弘羊的情况,收到什么礼物都可以坦然处之。
放下这些东西,桑弘羊忽然道:“我打算去一趟东莞县…我感觉不太好,翁主一定在东莞县遇上什么事了。”
陈嫣的来信和平常貌似没什么两样,她人在长安的时候,又或者在海外的时候,都给桑弘羊这边写过信。写信的内容一如既往,说说自己的现状,问桑弘羊以及大本营这边其他人的好,最多再谈些生意上的事情。
但是最近的一些信桑弘羊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真要让桑弘羊说哪里不对劲他其实也说不出来,但就是不对劲!或许是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一种感觉?
就像一个人如果心情低落,就算心中故作雀跃,也会在不经意间让熟悉的人感到哪里有违和。
桑弘羊可以说是陈嫣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朋友,反之亦然,两个人的默契、信任度不用多说!如果说有一场考验是需要把命交给别人,两个人也是能互相交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