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损害是可以接受的,反正陈嫣名下要用到铜的产业很多,那些铜矿也不会浪费,会拿去制作别的商品——这是海外的铜矿,国内的铜矿估计会收归国有。
再者说了,在陈嫣的概念里,从发行钱币上赚钱,这本来就是国家才能做的事情。从一开始铸币,她就抱着随时可能停止的想法,从来没想过这个生意能做多久!
然而,接下来桑弘羊的话打破了陈嫣的美好幻想。
“改革币制…陛下想弄一种‘白金’…”
虽然不明白‘白金’是个什么玩意儿,但陈嫣一下就没劲了…至少她知道这肯定不会是五铢钱。
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桑弘羊说‘白金’的事情,陈嫣的神色慢慢从失望变得严肃起来…这个‘白金’问题很大啊!
桑弘羊也注意到了陈嫣的脸色变化,有些奇怪:“我本以为‘算缗’之事是大事,这‘白金’只是反而不算什么。如今看你脸色,竟是反过来了?”
“算缗事大?”陈嫣反问,然后自己点了点头:“确实事大,但千万穷苦百姓哭,不如商人哭!而且说的自私些,这把火也燎不着我们!到时市面上行情不好,我们反而能做更多事!只要熬过这一阵,集团只会更大更强!”
“我过去懒得说这个,只是因为这样变强总是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但事实确实如此。”
陈嫣的声音微微拔高:“可白金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个‘白金’并不是后世的那种贵金属,而是银锡合金!
大众印象中,白银似乎是古代货币,黄金则介乎于货币和非货币之间——有的时候充作货币,但有的时候又兼任了别的角色。
但事实是相反的,黄金是实打实的货币,白银是不是货币却得打上问号!
至少在很长时间里,华夏这块土地的王朝实行的都是金铜复合本位,都没有白银什么事!
之所以觉得白银是货币,完全是受明清这两个离现代最近的王朝的影响。
譬如唐朝时已经有巨大的银铤了,但是这玩意儿并不是钱,而是地方给中央的赋税…普通人不能把银子当钱花。
汉代更明显了,在大众眼中,银和铁、锡这些金属没有什么两样,最多就是它稀有一些,所以稍显贵重。但是用它做货币?大家是没有想过的。就像大家没想过用铁、锡做货币一样——事实证明,漫长的时光里,大家什么都会尝试,所以日后缺钱的时候真的有铁钱。至于锡钱虽然没有,但往铜里多多地掺铅锡却是国家情况糟糕时的一种流行。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至少现阶段,使用银锡合金做货币,这着实有些超前。
而如果只是超前,陈嫣不会说什么…这种做法相当于给市场凭空注入了一大笔钱,毕竟此前的白银和锡都不算货币的——刘彻之所以会选中白银,大概是因为之前积攒了一堆白银,但除了做一些器物,又不知道还有什么用,就想到了用这个来做钱。至于为什么掺活一些锡进去,或许是为了省银子。
银子这个时候不算钱,但也比较贵重。
而学过经济常识的都应该知道,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通货膨胀。
这种违背规律的通货膨胀当然是很糟糕的事情,但相比起另一个问题,却是不算什么了。
陈嫣过去生活的时代,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在通货膨胀,通货紧缩的国家也有,但公认的,通货紧缩是比通货膨胀更糟糕的存在!而且适度的通货膨胀对国家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能刺激消费什么的。
所以,陈嫣对通货膨胀并没有那么大的畏惧。
有很多国家通货膨胀的厉害,也过来了…只要不像津巴布韦这种国家,通货膨胀到国家金融体系崩溃,就还好。
陈嫣真正觉得有问题的是新货币‘白金’的价值,就像白鹿币一样,完全不符合实际价值的币值是不行的!
后世当然不会强调币值与货币的实际价值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印纸币了,货币只是价值符号,背后绑定的是一个国家的信用。如果不能保证这张纸买到相应的商品,国家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现在的货币还没有条件走到那一步,一方面是经济水平大不到,另一方面是政治等方面的问题——印出来的花花绿绿的纸片就可以当钱花,这个时候的政府会失去理智的!
就算能控制住乱印钞的手,该印多少钱也是一个大问题!
后世印钞规模是和经济体的规模挂钩的,后世能够统计这些,现在有这个能力吗啊?就算有这个能力,又要花费多大的代价才能做到?
这些事实在是太复杂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货币还是老老实实地和贵金属价值绑定吧!
而按照长安那边的设想,‘白金’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具体情况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白金的币值会远远超过本身的价值。
和白鹿币不一样,‘白金’作为一种金属,始终是有一定价值的,所以真的向外推广,也不是完全推广不下去。就算推广不下去,朝廷也可以强制摊派,比如朝廷找商人收购东西,直接就用白金支付。
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朝廷想要推广白金,那就总有办法!
这个流通一旦开始,就是不可逆的了!因为拿到白金的人肯定不会想要白金砸在守礼,所以得花出去!
老百姓知道白金是天子推行的货币,就和铜钱一样,心里就少了一重戒备。再加上这确实是金属,白银还挺贵的呢!接受就更不成障碍了。至于说白金的币值比实际价格高出很多,这真不是普通小老百姓能够感知的。
真正说起来,铜钱的币值也高出了它的实际价值,如果不是这样,铸币又怎么能够赚钱呢?只不过,这里头的赚头相对而言少一些,这还得抵消铸币成本,以及其中的犯罪风险——在日后铸币收归国有之后,私人铸币急剧减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而银锡合金呢,银子是贵金属,不少人是知道的,锡比较便宜,这大家也知道。币值比实际价值高,但高多少,很多人是糊里糊涂的!再加上银锡合金的比例做调节,这里头操作的空间就更大了。
也就是说,‘白金’确实可以推广开。
但问题的关键是,银锡合金的币值比实际价值高出太多…到时候私人铸币怎么办?
这可不是铜钱私人铸币那么简单了,铜钱的单个币值不大。而且成本和最终的价值就摆在那里,赚的是多,但比起单个币值就不算低的‘白金’,那又差的远了!
一旦‘白金’的私人铸币开始,就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只是朝廷放‘白金’进来,通货膨胀还在控制之中,大家都放‘白金’进来,不止会让原本朝廷该赚的钱被另外的人赚走,养肥一批商人、豪强和贵族,还会让通货膨胀达到一个不可控的地步!
市场混乱,最后崩溃也不是不可能啊!
陈嫣在其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甚至觉得不寒而栗。
是的,她的生意会受到影响!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说到底,集团的体量大,本身经营又非常健康,即便是寒冬也能熬过去!更别提集团在海外有很多利益相关,国内情况差的时候,海外的情况还是好的。
所以,即使她拥有规模庞大的雇员,也不会说让这些雇员生活无着。
她想到的是为此买单的、经济最脆弱的底层老百姓。
陈嫣将其中利害说来,桑弘羊认真听着,眉头也越来越紧:“此事…此事确实难以收场!”
他抬头看向陈嫣,陈嫣的神态显然是非常纠结的——陈嫣这个时候都恨死刘彻了!她觉得这就是老刘家的传统艺能,时不时地就要在经济领域来个骚操作!这么多年了,自家这方面的水平到底怎么样,难道心里还没个数吗?
就这样了,还想在这方面搞事情!
陈嫣纠结就纠结于,她不可能站在干岸上看着这一切发生!和一些无知无觉的人不同,她明明知道这会带来多大的问题,知道可能流毒多少年…要她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做,这怎么可能呢。
然而,陈嫣要去改变这件事,这也是很难的…这是天子的决定,也经过了朝堂讨论——有不少朝臣觉得‘白金’很荒谬,不能说皇上你说这值这么多,它就真值这么多啊!但这些人觉得荒谬没用,反对这个决定的人得到了警告和惩罚,剩下的人也就安静了下来。
说不定陈嫣现在和桑弘羊说话这会儿功夫,白金就已经作为货币推行开了。
“你打算如何?”桑弘羊显然也意识到了陈嫣的困局。
她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如果她人在长安,说不定真的能说服天子改变主意——痛陈利害之后。毕竟刘彻是想要钱,而不是想要赚到一笔钱之后,搞烂这个国家的经济生活。
但现在的问题是,她能回长安吗?当初她之所以会离开长安,本来就是因为长安暂时不能呆了。
她不可能一直呆在海外,可现在显然不到她可以回去的时候。
陈嫣微微闭上眼睛:
“我不知…我想我该往长安传信才是…”
第381章 终南(7)
长安,似乎永远都是这样。
歌舞升平、太平盛世。
其实这只是错觉而已, 且不说回首当年, 这里曾历经秦末战争的战火, 就说如今, 所谓的平静也只是浮于表面而已——这里其实是帝国最激烈、最动荡、最危险, 也是最让人有来无回的地方。
只是这一切引而不发, 外来者很难看明白而已。
“这歌舞简直不能看了!罢了, 让这些乐伎退下罢!”陈娇歪在主位的大大软靠上,摆了摆手。
身边的婢女立刻会意,让刚刚还在表演的人都退下。
乐声、舞蹈声营造出来的仙人世界立刻消失,都是训练好的,所以没有一点儿拖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退的干干净净,于是大殿之内,清净了。
“给我捶捶腿吧。”
又有一个年纪比较小的婢女上前,跪在陈娇脚边, 有技巧地给她揉揉捏捏捶捶。
揉捏地舒服了,再加上室内燃的香温温甜甜的, 有一种柔软的感觉,陈娇竟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身边的人很有眼色,贴身婢女立刻去取来薄毯为她盖上,以防她着凉。
就在这时, 有一婢女急匆匆地入内, 贴身婢女在屏风外拦住她, 压低了声音道:“休得上前!夫人已经睡下了,这时进去怎好!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等夫人休息够了再说!”
陈娇不再是皇后之后,退居永华殿,关于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问题…似乎怎么称呼都不太好。无法,最后永华殿上下也只能浑叫‘夫人’了。
来的婢女却是满脸急切:“我自然知道不应打扰夫人,只是这回不同!是嫣翁主的信!”
听到‘嫣翁主’三个字,原本拦她的贴身婢女就迟疑了。
这个时候屏风内传来响动:“是什么事?”
陈娇本来就不是真的睡着了,这个时候一点儿响动都能让她清醒过来。两个婢女在屏风外对话,就算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也不可能完全听不到…陈娇在曾经的宫廷生活中多少锻炼出了一些敏感度。
贴身婢女走进屏风内:“夫人,是嫣翁主的信。”
陈娇本来还有些怠惰的,这个时候一下就彻底恢复了精神,坐直了身体,伸手道:“阿嫣的信?快拿来我看!”
一封薄薄的信呈送进来,陈娇接过一旁婢女递过来的裁纸刀——随着白纸成为普及的书写工具,裁纸刀也成为了很寻常的文具,无论贫穷富有,都会用它。最多就是没钱的士子用普通的,拿一个小竹片也能裁纸,有钱人用名贵的,金刀银刀,上面还能镶珠钉宝。
裁开信封,里面倒出薄薄两页信纸,陈娇抱怨道:“好不容易送封信来,该多写些才是!”
她自己禁锢在了长安的小小天地,虽然也不是特别遗憾,但有的时候她也会羡慕陈嫣可以满世界乱跑。陈嫣送信回来,经常会在信里提及自己游历天下,包括海外的一些奇事、趣事。
别看陈娇整日就是吃喝玩乐,在别人看来真正是神仙般的日子,但这种日子过久了也就是那么回事…陈嫣的信对于她来说,也算是解闷了。
抱怨归抱怨,展开信阅读的速度却是一点儿也不慢的。然而随着阅读信件往下,陈娇的眉毛抬了抬,读到最后,神色里有了一种很复杂的东西,身边即使是常年伴着她的贴身婢女也看不懂。
看过信之后,陈娇将信重新装回信封,良久,唤来人道:“将这封信送到宫中去。”
她没有说这封信给谁,但是送到宫中去,还能给谁呢?就算陈娇对刘彻长期没什么好态度,刘彻也是陈娇在宫中唯一会联系的人了。
陈娇将陈嫣写给她的信送给刘彻,这个操作是身边的人看不懂的,过去她也没有这样做过,大家都很奇怪…但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大家都不是傻的,他们可都是宫里出来的人精,再不然也是在永华殿做事很久了,明白奴婢的本分这是最基本的。
不要好奇,不要多话。
在信件呈送入宫之后,陈娇觉得殿内呆着气闷,便让人准备车驾,要去郊外踏青散步。
春天草地河边是很美的,能有闲情来游玩的也都是富贵闲人,没有明显的标记,陈娇在其中并不明显。看着草地上有不少青年男女,陈娇忽然间就笑了。
既是因为这些青年男女,也不是…她是想到了陈嫣的那封信,她很好奇刘彻的反应。
说到更直白一些,她好奇…他是不是会…认输?
宫里的很多消息瞒不住陈娇,就像永华殿的消息一般也瞒不住宫里一样。陈娇如今并不住在未央宫了,但她曾经是椒房殿的主人,未央宫的女主人,甚至是天下的女主人!她身边的人,多与宫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也算是历史遗留问题。
所以说,刘彻当初在邢夫人的曲台殿,提及曾经‘素面朝天’的典故一事,陈娇也是知道的。陈娇甚至知道,这件事传遍整个未央宫之后,表面上未央宫波澜不惊,其实不少人差点儿咬碎一口银牙!
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