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于陈嫣…他某种程度上已经‘认命’,宁愿接受心知肚明的虚伪,也好过抓不住她的手。
这对于刘彻来说,可以说是罕见了。毕竟他少年时就继承大统,这些年走过来有风波,但总体而言也是顺风顺水的,根本没有受到什么挫折…再加上先天性格刚烈,他何时这样无力,这样妥协过了。
想当年,多少旧臣不统一对匈奴改变策略,从和亲改为打出去!但是他初初等位,皇位还没有坐热,谈不上稳固,这就敢出手了!不管身边的人怎么劝都不管用。
由此可见秉性。
刘彻站起身来,围绕着眼前这扇屏风转了几圈:“这是宫中旧物了吧?”
宫里的东西,除了每年翻新的,定然还有一些老东西,按照季节时年摆设。摆的久了,就会被收归库房,偶尔想起来又被换出来。眼前这扇屏风,工艺十分精细,用料也是最好的,堪称是工艺精品。
也如刘彻所说,并不是新的,看起来是有些年头。只是这年头无损它的价值,反而显得更有历史了。
刘彻看着这个,忽然笑了起来:“韩让,你来看这儿!”
韩让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刘彻所指的地方看,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屏风上的图案有修补过的痕迹。
“这扇屏风在太子宫摆设过…也不知怎么挪到这儿来了…”一般来说,分属各宫的东西都是收在各宫的库房中,没有去到其他宫室的道理。不过有些终究是特别的,比如太子宫中所用,如果是太子爱物,太子登基之后带到天子宫室之中,那也是合情合理。
“当时在宫中上课,朕与韩嫣不小心撒了墨点上去…”刘彻正在时间的长河里回忆曾经,“本无什么大事,一扇屏风而已,拿去少府,或修或换而已…阿嫣却有了兴致。花了两日闲暇时的功夫,墨点之上补了图。”
其实这种技法称不上完美,至少没有少府专门修理的匠人来的高明,但当时的刘彻没有一点儿嫌弃。这倒不是当时的他就爱上陈嫣了,当时的陈嫣还是个真正的孩子呢!不过不能否认,那个时候刘彻就觉得陈嫣很好了。
有的时候也会想,为什么未来给他当皇后的不是阿嫣。阿嫣年纪是还小,但是孩子长大是很快的,而她,总会长大。
惠帝当年不是还娶过姐姐的女儿为皇后么,当时皇后张嫣又才多大?
只是这种念头很短,就一闪而过而已,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事哪里来的如果呢。
对于当时的刘彻来说,陈嫣很有意思,就是有意思…具体很难形容,但这种印象是日常接触中一言一行积累出来的印象。包括陈嫣在那里修补一扇屏风,他原本觉得这种事不必费心,让少府的人,或者宫人去做就行了。
这些人中间有的是专门做这个,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动手。
但是陈嫣却说,‘做这个,本就不是因为这个非得我来做,有多重要,最后能有多大所得…无非是日常趣味’。
陈嫣说的趣味,刘彻也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她就爱摆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里面有大家认为很雅的东西,比如乐、书,也有大家觉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不因外界评价而改变自己的取向,她是真的为了娱己在做那些事。
“若是由少府工匠修补,必定能够天衣无缝…”刘彻轻轻拂过屏风上的痕迹。
韩让低声道:“工匠所为,到底失了灵气。如不夜翁主之灵气,工匠哪能相比呢。”
这话半真半假,既有韩让揣度天子心意,说陈嫣好话的意思。也有他真的这样认为的意思…在宫中,韩让有机会见天下最好的东西,对于这些物件的评判,当然有他的权威。
华夏国画分为两个大类,一个是工笔,另一个是写意。在现代,受国际市场的影响,工笔接受度是高于写意的。但是在传统中,写意一直被捧的很高,工笔一般不能相提并论。
之所以有这个传统,是因为在华夏文化中,工笔那种精细、拟真,很多时候被认为是匠气。画画的本质并不在于‘像’…很多人觉得,如果是在中国古代画油画(那种很像的,而不是各种现代前卫的流派),会非常受人追捧。
这对,也不对。逼真如相片的画作,对于古人来说,肯定是非常有意义的,达官贵人不少人会很想要。但是,艺术评价就是另一回事了。
古人画画,向来觉得画的太假了,这是骗人,骗了别人,画的太像了,也是着相,这也是骗人,骗的是自己…可以说是非常麻烦了。
陈嫣对于屏风的修补也多少有这个意思…或许没有工匠那样精细还原,但其中的灵气,却又是工匠所不能及的——她没有用专门的配方和技法洗去墨点,然后补上图案,最后恢复原状。就是考虑墨点的分布,新添了图上去…
刘彻听了韩让这句恭维,也是轻轻笑了一声:“灵气,确实是灵气,阿嫣身上的灵气是少见的…但是韩嫣也这样说。”
这句话说完,又是沉默半晌。刘彻觉得自己真是太爱联想了,似乎随便什么就能联想到当年和陈嫣的一些旧事…他知道为什么,因为就在这两日,陈嫣已经抵达长安。
而就在刚刚,陈嫣已经递了信进宫,想要拜见他这个表兄。
原本刘彻想的是,这次陈嫣回来,他非得让她好看,晾一晾她!至少不能让她轻松过关!如果不这样做,她未免太轻松了——想想他吧,在关于她的事上可以说是丢尽了脸面,被逼着认输!
然而,他终究做不了这个决定。
“她有时将面子看的不值一钱,该舍弃的时候就舍弃,不能因此改变一丝一毫的心意。有时又极爱面子,别人轻视她,恐怕面上不好看…”当时陈嫣的求见送来,刘彻原本的想法立刻就消失了。
“罢了…我与她一个小女郎一般见识做什么…准了,让她来就是了!”
这话像是解释给身边的人听的,但身边的人都是宫人,说的更明白一些,就是奴婢!这些人哪需要天子去解释什么!到底,他就是自己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非得说服自己不可…他怎么能让她受别人的轻视呢…
从小陈嫣就受尽了他人‘尊贵’,父皇在时不用说了。父皇临去了,不放心,特意交代了他,让他照顾她——这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孩子’会生活不好吗?根本不至于!当时太皇太后尚在,大长公主一脉依旧风光呢!
或者说,就算太皇太后不再了,陈嫣本身的身份、血统摆在那里,又哪里会吃苦头呢!
父皇非得交代他那一句,是因为这个孩子从小得他眷顾,尊贵过头了…这样的尊贵,父皇愿意给,自然无旁人置喙的余地。但是这带来了一个结果,日后父皇不在了,陈嫣的日子就可能走下坡路。
其实她的日子依旧好过的很,但是对于父皇来说,他最疼爱的孩子不能自由自在地活在世上,骄傲地看每一个人,绝没有一点点委屈…这就不够,这就不能让他安心…他实在是舍不得!
刘彻有的时候会觉得是不是父皇冥冥之中安排了一切…现在的他心态与父皇如出一辙。
他不能,或者说舍不得见她那样狼狈,那样被人轻视。
他这里只要压一压陈嫣,让外界以为他如今不待见陈嫣了,回头就会有很多曾经觉得她太过风光的人跳到她头上去。刘彻知道陈嫣自己应该能应付这些,但他实在不愿意,连想想都不愿意。
刘彻是在第二天的下午见到陈嫣的…这一天是要上朝的,而整个朝会期间,他都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这一点,几个离他比较近的近侍都看出来了。近侍之中有韩让这样的宦官,跟在刘彻身边的时间足够长,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也有一些人,比如说新任的侍中,如果是新得看重,之前未曾在长安履足,就有可能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朝会之后,刘彻回了自己的宫室…他以为自己能稍微淡然一些的,然而,到底不能够。
在无数次压抑住想要在殿外张望的想法之后,总算有宦官来禀…陈嫣已经入宫了。
又过了一会儿,这期间,时间并不长,只是刘彻自己觉得时间很长…陈嫣忽然就这样来了。
在刘彻神思不属,脑子里各种念头乱冒,又像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殿外传来禀报声。
“陛下,不夜翁主已至!”
“…宣…”刘彻的声音很干涩,他自己都不能解释自己怎么了。
“宣不夜翁主!”宦官的声音朝外传去…其实如果是以前,陈嫣进宫来见刘彻,,根本不必这么麻烦,她有宫籍,进宫本就是不必提前申请的。而来到陈嫣这里,谁敢拦,谁会拦?天子默许的,连通传也不必。
刘彻似乎意识到了这种不同,心里的情绪更加晦涩难辨了。他直觉是不喜欢这种不同的,这样好像在告诉他,终于,陈嫣也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分别了。
天子、称孤道寡、孤家寡人…他就连最后一点儿慰藉也要消失不见了——抓不住的,终究是抓不住了。
这个念头看似很多,但在刘彻的脑子里出现、发生,其实也就是很短的一瞬间。
很快,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殿门口,站着朝他看了看,然后所有的念头消失——不恭敬,当然不恭敬。来者一点儿觐见天子的规矩与稳重也没有,她拎起裙子,站在那儿,似乎是想跨过大殿的门槛。
但看到大殿正中站着的他,又停了下来。歪歪头看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就笑了。
“陛下!”
刘彻注视着这个鲜妍明媚的女子…这确实是陈嫣,真的是陈嫣,而不是回忆中的、梦中的一个倩影。相比起任何一次虚无缥缈,真实的她都要更好。
时光在这个女郎身上似乎格外偏爱,以至于没有什么时光流逝的痕迹…若不是因为孩子的那种稚弱实在是过了那个时间就没有了,说她是十五六,也是有人信的——眉宇中的那种鲜活少艾,实在是少年人才有的东西。
时光将所有人都不断地向后抛,过去的,再也不能回头…唯独对她,将她留在了永恒的原地,是最好的样子,也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在没有见到陈嫣之前,刘彻是有一种想见又不想见的情绪的…这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这种情绪,第一次陈嫣奔出长安之后再回来,刘彻也有过。说白了,他明明知道人都是会变的,却又不愿意陈嫣改变。
上一次,陈嫣没有变…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那样的运气——说实话,他自己并不看好,要知道这回来,陈嫣连孩子都有了,还能如过去一样吗!
而看到陈嫣之后,他终于是明白了…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生来就不会改变,陈嫣就是其中一个。
她会在时光和命运的爱护中永永远远。
“你还知道回来?”刘彻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甚至带有某种无情的意思。他问他:“你还敢回来?朕说不追究你了,你就相信了?”
眼前的女郎显然没有被他吓住,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
“怎么不敢回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大胆肆意,明明胆子小的很,遇到事就逃出长安,逃出他能掌控的范围,但是有的时候分明是胆大的很的!
而刘彻,刘彻又能说什么呢…他很清楚,让他回答的话,终究只能说声‘不能’了。
他怎么可能杀了她呢。
第384章 终南(10)
韩嫣求见天子, 天子真的让他进宫…这是他从未料到的。
看着巍峨雄壮的未央宫, 韩嫣一阵恍惚, 他实在已经太久没有接近这里了——曾经的他, 出入宫禁无忌,人人都说他是‘王孙公子’, 天子跟前真正的红人!虽没有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官职,但天子信任他,这就超过所有了。
只是一切的起始与结束一样,都轻而易举。这种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不夜翁主曾经在课后说的。‘眼见得他起高楼, 眼见得他楼塌了’之句, 世事无常流转,本就是如此。而关于这些, 不夜翁主似乎很早就洞悉到了,而他明明年纪比她大了好些, 却是不通的。
或者说, 当时的他委实春风得意了一些, 就算知道这话中道理不错, 却很难真正有所体会,并因此约束自身。
韩嫣是当今天子少年时的伴读,在朝堂上并没有太过正式的官职…曾经的那些官职, 也只是公侯子弟常有的虚职。他的虚职很体面, 远超一个侯府庶孙的体面, 那是因为他是太子的伴读, 太子成为天子之后,自然水涨船高。
在他最好的时候,天子很信任他…或许没有将什么大事交代给他,但是没有人怀疑,只要他想办实事,想要进入朝堂,一条顺遂大道就会向他敞开大门——这是当然的,他是实打实的天子心腹,天子总有一些事情得是他这样的人去办才能放心!
当时的他多风光,就连外出狩猎,弹弓用的弹丸都是金子…惹来满城围观。
王孙公子的名头大的很呢!
后来…后来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他以为自己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行事大胆到了极点,再也没有曾经的谨小慎微。当然了,他所谓的‘谨小慎微’也很有水分,他小时候并不是在长安长大的,来到长安之后很快成为刘彻的伴读。有了太子伴读的身份作为凭仗,在家中也无人敢小看了。
这样的他,也就是在刘彻面前才能说有些谨慎。
等到后来,身边奉承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一丝谨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出入掖庭无忌,甚至和宫女有了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在他看来,他从未有沾染后妃,找的宫女也不存在于刘彻有过关联。如此,只不过是小事而已,天子也不会怪罪。
是的,一开始天子是没有怪罪,怪罪他的人是太后…太后愤怒于他的作为,执意要严惩。因为他平常的肆意,竟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他求情。天子虽然不想杀他,却也不可能为了他与太后对着干。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清醒过来,对了,天子是信任他,他也能凭借着少年时伴读生涯,获得其他人绝对没有的优待,甚至对天子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是也就是如此了,他对于当今天子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无可替代之人。
为了他和太后对峙到头大,到精疲力竭…这是不可能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其实和其他的幸臣也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一条猎犬而已…而他过去竟然还看不起那些幸臣,觉得自己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其实有什么不一样呢,都是犬彘一般,最多就是毛色更鲜亮,更讨主人喜欢而已。
可要是主人家中有人不喜欢,主人也不可能为了一犬彘和家中人相争。
就算是人缘再差的人也会有两个好朋友,韩嫣为人大方,自然也有几个人这个时候还愿意给他通风报信。当他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赐死的时候,求生欲激发了他,他疯了一样寻找求活之道…他想办法托人带给了天子一封信,又让人从他宅中带了一些东西,和信一起送进宫。
这个时候认错其实是没用的,他还有什么错没认呢?
他最大的优势是认识天子多年,曾经有很长时间内,除了刘彻身边的宦官宫女,他就是他身边每天和他一起时间最长的人。而那些宦官宫女,天子对他们少有多看一眼的,陪地再久,也和案上的摆设差不多。
那个时候天子年纪还很小,有一些王子皇孙的贵气与凉薄,但总体上而言,还是有些真心意的!而不像成为天子之后,时间越久越是万事万物不放在心上。若说做皇帝的人还有几分真心,大多就是少年时代的余泽了。
任何人在少时,都是要真诚热烈的多的。
韩嫣明白,这就是他的求活之道,以情活之!
但他没有多提自己曾经如何如何侍奉天子,这些东西已经说过了,但依旧不能打动天子…最终在信中他说的都是年少时的事情,故事里面有天子,有他,也有不夜翁主。
那个时候的不夜翁主奔出长安一年多了,他因为与天子亲近,所以多少知道一些事情的始末。同时他也很清楚,天子有多喜欢不夜翁主…那可不是对待一般后妃有的喜爱!具体的,韩嫣也无法形容,只能说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见过的那些平民夫妻。
看着不夜翁主的天子,至少在某一刻是接近普通人的。
他回忆了很多那个时候有不夜翁主在的事情,琐碎无比,他不怕琐碎,他知道看信的人也不会觉得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