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制和吏制改革很是顺利,萧逸如愿裁撤了一批冗寮冗官,对发放粮饷的标准和军中升迁也制定了新的标准规定。
本来这些事萧逸不会对她说,只是外公的人找上了门责怪楚璇探听消息不力,她才知晓。
是尚仪局那个曾教过楚璇规矩的老宫女林姑姑。
所谓责骂不过是一番陈词滥调,先是拿了她的父母家人乃至于她自己的安慰好一顿恫吓,巴掌打完了再给个甜枣,又是一顿安抚,说梁王殿下挂念她,也很担心她在宫中的处境,若是大业能早日得成,楚璇也能早些跟家人团聚。
这些话最初听时还有些感动,可听得多了便觉连心都有些麻木了。
她在这幽幽深宫里艰辛挣扎,伴着深不可测的君王,没有亲人庇护,甚至连真正可信任、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那所勾画出来的美丽图景,在她看来十分虚幻,如飘摇在云间不可触摸的烟雾,离她太过遥远了。
但这些她丝毫都不能表现出来,她给林姑姑塞了几颗金锞子,央求林姑姑尽量多的向外公诉说她的难处,并十分诚恳地道她已经尽力了。
林姑姑收了金子,表情和缓了许多,又说了些安抚的话才走,只是临走时把坠儿叫出去说了许久的话。
楚璇担心她要唆使坠儿干什么,等在殿里想等着坠儿回来仔细地问一问,可恰这时内直司的人来了,说是辇舆仪仗已备好,皇帝陛下正往端华门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再盘问坠儿些什么,只有稍理妆容,上了备好的辇舆。
此去骊山,萧逸以清静休养为名,亲自给楚璇划定了随行的宫女内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把坠儿划在了随行名单之外。
楚璇隐隐觉得不对劲儿,这些日子她待坠儿甚是亲厚,时常摒退众人独留她在身边,萧逸就撞上了好几回,为何明知如此,还不让坠儿跟着她……
这份疑惑存在心间,她自然不敢明着问萧逸,却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名目把坠儿留在身边,便只有依从着皇帝陛下的圣意,暂把她留在宫里。
骊山行宫建在山峦深处,青峰叠嶂,林木蓊郁,安顿下确觉得比在太极宫里更幽静清凉。
萧逸素来畏热,因而内侍早在兴庆殿里备好了冰鉴和碎冰,专供皇帝陛下消暑。
可萧逸却让他们都撤了。
南窗下置了一张绣榻,萧逸斜倚着锦垫,拿了本奏折在看,不时抬眼瞟一瞟在殿中四处晃悠,不停打量的楚璇,唇角微勾,流露出温隽的笑意。
楚璇上蹿下跳地撒完了欢,也新奇够了,慢踱着步坐到萧逸身边,颇为好奇道:“我刚见他们把冰鉴撤出去,为什么啊?思弈你不是最怕热的吗?”
萧逸手里的那方奏折正看到要紧处,凝目深思,头也没抬,只随口道:“朕是怕热,可你这小身板最受不得寒,若是一昧贪凉,岂不是容易伤着你的身子。”
“啊!原来小舅舅是在心疼我啊。”
离了那四面红墙的幽深宫闱,楚璇直觉扣在身上的枷锁除了,说话做事愈加随行,不自觉流露出些小女儿家的天真娇俏。
她也不管萧逸是不是正陷在政务里,无暇搭理她,只凑到他跟前,用那只滑凉柔腻的小手握住他,神秘兮兮道:“我不是身子骨不好,我这叫冰肌玉骨。”
她嗓音绵柔,呵气如兰,那凑近的娇面上更含着媚极惑人的笑,如绽放明灿的花朵,开在身畔,悠然含香。
萧逸微有痴愣,随即笑了笑,难得坐怀不乱地把她的小爪子移开,调笑道:“是谁总抱怨朕不会怜香惜玉,说自己身上又累又疼,这会儿倒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着,要来勾引朕了?”
楚璇一回想前几夜的惨烈战况,仍心有余悸,忙讪讪地挪了挪身子,坐得离萧逸远些,嘟囔道:“如此幽静美丽的景致,您竟然只能想得到床榻上那些事,真是俗,太俗了。”
萧逸眉宇微扬,扔了奏折倾身要过来抓她,楚璇伶俐地一偏身子,堪堪躲了过去。
两人正闹作一团,高显仁进来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楚璇,躬身道:“陛下,孙校尉来了。”
萧逸脸上的笑容微敛,朝高显仁摆了摆手,高显仁会意,碎步退了下去。
“璇儿,这骊山还有几处好景致,让值守的内侍带你到处去逛逛,等天黑了回来,咱们一同用膳。”
萧逸不这样说,楚璇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在进宫之前,外公特意把这位孙校尉从内臣百官里提溜出来,把他挖了个底透。
大周朝堂之上,能在御前行走,可得天子单独召见的孙校尉,除了校事府的孙玄礼,再没有第二人。
校事府是专为君王监视百官,探听操办幽秘事的署寮,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可楚璇能从外公话中语气听出来,这是让外公深为忌惮的存在。
外公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萧逸一旦召见孙玄礼,不管楚璇能不能探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都该立刻向他汇报。
可……她如今在骊山上,坠儿又不在身边,此处地势险峻,守卫森严,又不像宫里遍布着外公的眼线,来往消息甚是艰难,该如何才能把信儿递到山下?
楚璇掐了一朵凌霄花轻搔着自己的下巴,任清风迎面吹来,撩起衣袂翩跹,若有所思道:“他会不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正跟在她身后卖力介绍骊山景致的内侍一愣,茫然道:“什么主意?”
楚璇摇了摇头,只说想自己再逛逛,不要他跟着了。
她领着冉冉往竹林深处走,颇为警惕地环顾过四周,确定了无人窥视,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把我带到了骊山行宫,会不会就是不想我递消息给外公?”
冉冉敛眉思索了一番,忖道:“兴许是,可……陛下近来也没有大动作啊,有什么是他不想让梁王知道的?”
楚璇也百思难得其解,若是前些日子,萧逸忙着张罗兵马制和吏制改革,涉及一些机密事恐让外公提前知道了而失去先机。可如今这些要紧事都过去了,正是休沐避暑的悠闲时节,怎么反倒弄得神秘起来。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可忽有一瞬,又突然想起了坠儿。
那并不是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仿佛清风入窍,只是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夹杂着些许不祥的预感,想得久了竟会生出几分悚意,不知觉间手心里黏黏的腻了层冷汗。
这又是毫无根据,很没有道理的。
难道单凭萧逸把坠儿划在了随行名单之外,就认定他要对坠儿下手么,这也太荒诞了。
楚璇狠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摇出脑外。
夜间的膳食甚是精巧,乳酿鱼和甑糕做得很好,楚璇拿筷尖蘸了汤汁伸出舌头舔,舔了几下,突听萧逸道:“你这么个吃饭法啊?”
她猛然回过神来,刚才只顾着想心事去了,也没正经吃,生怕被萧逸看出什么,忙夹了块鱼肉搁嘴里,眼珠转了转,问:“思弈,咱们什么时候回宫啊?”
萧逸拿起锦帕拭了拭嘴角,抬眼看她,唇角微勾:“怎么了?呆够了?”
楚璇一怔,斟酌了一番,倏尔笑开:“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说罢,低头开始夹碗里的甑糕。
萧逸却将筷箸搁下了,他紧凝着楚璇,“那你告诉朕,喜欢骊山吗?”
她心里存着事,日夜忐忑,哪里顾得上喜欢或不喜欢,听萧逸这样问,只随口敷衍道:“喜欢,这里景色很好。”
萧逸幽然一笑:“既然你喜欢,那咱们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山间幽静,岁月飞逝,短短几天,朝堂中据说已堆集了如山的奏折等着萧逸批阅,纵然不舍,他也不得不带着楚璇启程回銮。
回了太极宫,楚璇耐着性子送萧逸回宣室殿,又陪他用了午膳,趁他召见朝臣,飞快地赶回了长秋殿。
殿中很安静,宫人们各司其职,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正等着楚璇回来一样。
她长舒了口气,随口吩咐道:“让坠儿来见我。”
近前的宫女面面相觑,推了个年岁稍长些的出来,仔细斟酌着回道:“皇帝陛下恩旨,放一批年纪大了的宫女归家,坠儿正在此列。”
楚璇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静默了许久,才道:“可坠儿今年才十五岁。”
那宫女垂眉敛目,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念她伺候娘娘尽心,特也将她放了出去。”
楚璇想了想,缓声道:“我要些事想找尚仪局的人来问问,那里有位林姑姑,资历深,办事也牢靠,你去将她请过来。”
那宫女站着未动,以平波无煦的声调道:“林姑姑也在放还宫女之列。”
楚璇静静地看着这宫女,她微垂臻首,态度恭谨,只一板一眼地回话,再无多余的表情。缄然片刻,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好了,本宫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鞠礼告退。
待她们走了,冉冉不无忧色地凑过来,小声问:“陛下会把她们送去哪里啊?难不成是严刑逼供了吗?”
楚璇呆呆地坐着,倏尔,轻轻摇了摇头,冉冉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楚璇却不再说话,独自到窗前站着,看着阶前落花坠影,就这么站了一下午。
夜间,萧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依旧在日落时分到了长秋殿,兴致颇足地吩咐膳房备好他和楚璇都爱吃的膳食,抓住楚璇的手想把她揽入怀中。
楚璇一反常态,把手自他掌心里抽了出来,轻轻将他推开。
萧逸目中的柔情融光微冷,看着满是疏离的楚璇,却也没有强求,只负着袖子坐回榻席上,喟然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朕真希望能与你一辈子都在骊山上,起码那里远离尘世纷扰,安安静静,我们可做自己。”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那里之所以是一方净土,不过是有赖于陛下不常驾临罢了,若是陛下去得多了,那里也就是下一个太极宫,总会有人往上面动心思的。”
萧逸笑了:“璇儿,你跟朕说过那些话,只有这句最好听。虽然听着让人觉得心里难过,可朕知道,这是句实话。”
楚璇垂眸默了默,蓦地,抬头仰看他,轻声道:“小舅舅,你放我出宫吧。”
萧逸掩在阔袖下的手微颤了颤,但声音却是一惯的平静,带了丝丝的疏冷:“去哪里?”
“哪里都行,若是……怕我丢了皇家颜面,把我关在庵堂里了此一生也可以。只要放我出宫,外公……”他就不会再往她的身边派人,她也不必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枉死。
枉死……这样说也不对,萧逸也算不得是滥杀了无辜,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
萧逸品着她的欲言又止,好似没听懂,故意追问:“你外公如何?”
楚璇低了头,不再言语。
她就算再迟钝,再不会看人眉高眼低,也看出萧逸是动怒了。
两人各自静默了许久,萧逸上前一步,捏住了楚璇的手腕,他薄唇噙笑,眉眼微弯,如从前待她的那般温儒柔隽,连声音也是和风细雨的:“璇儿,朕待你不好吗?”
楚璇睫宇轻颤,低着头未作声。
“不,你心里清楚,朕对你很好,甚至好到纵容你的地步,所以你才敢这么来践踏朕的心。”
说罢,他把楚璇的手腕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沉酽,暗月寂寂。
萧逸回了宣室殿,对着烛光独自坐了半个时辰,倏地扬声把高显仁叫了进来,让传侯恒苑来见他。
高显仁踯躅道:“这个时辰了……宫门已经落钥……”
萧逸眼睛发红地盯着他:“落钥怎么了?朕要见老师,宫禁挡得住吗?”
吓得高显仁慌忙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侯恒苑就来了。
这深更半夜,天子急召,他只当出了什么要紧事,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就来了。
萧逸上来劲,风风火火地要见老师,可当老师来了,他却安静下来,默了许久,才道:“老师,朕想把楚晏的身份告诉璇儿。”
侯恒苑上了年纪,又遇惊慌,反应略显迟钝,怔了怔,凛声道:“不行。”
“可他们是父女,只要璇儿知道了她父亲是朕的人,她就不会在朕和梁王之间徘徊不定了,她会试着来相信朕,总有一天她会……”
“陛下!”侯恒苑霍然打断他的话,也顾不上君臣之礼,殿前失仪,神色冷峻地道:“可她是自幼长在梁王府的,她心里在想什么谁又能知道?能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吗?”
萧逸搁在龙案上的手紧攥成拳,颤颤发抖。
侯恒苑瞧着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放缓了声调道:“陛下也知道此事关乎重大,不然不会找臣来商量。您若是心里难受,若是走不出来,就想想徐慕,他可连难受的机会都没有了。”
萧逸慢慢地低头弯腰,直把前额抵在龙案上,趴着缄默了许久,倏地抬头,道:“那你们也得管管朕的死活啊,这日子朕过不下去了,太难受了……”话到尾,夹杂了细微的哽咽。
侯恒苑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天子,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