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没有做,他甚至没有给慕明棠留下任何纪念。他们之间没有孩子,没有血脉牵绊,一旦他死了,他的痕迹就彻底从慕明棠的人生中消散了。
谢玄辰怎么能甘心,他就是黄泉路上,也不会安宁的。
所以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在令人窒息的香味中硬是撑了过来,找到香味源头,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皇帝这次是真的动了杀机,孤注一掷,可想而知他准备了多么浓的药。在皇帝看来,这次必然是万无一失的。其实依谢玄辰自己说,他也觉得这个局万无一失。
能在最后关头生生守住最后一丝理智,谢玄辰自己都觉得意外。
谢玄辰一闭眼就能想到当时的情形,以及之前许多个相似的、痛苦绝望的日日夜夜。都说人在临死关头才能知道什么最重要,谢玄辰就发现,他还有许多的遗憾。
慕明棠缓慢地按摩穴位,她只觉得谢玄辰十分安静地闭目养神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你说我们未来第一个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慕明棠一下子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他看着安安静静的,脑子里是如何跳跃到如此遥远的话题。慕明棠有些尴尬,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吧。”
“不早了。”谢玄辰忽然睁开眼,定定看着慕明棠。慕明棠本来就心虚,见他睁开眼,下意识地要收回手。
谢玄辰却一把握住,牢牢锁在掌心。
“我一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故而从没有执着地想要什么东西。可是今天我发现,我有。”
慕明棠抽手抽不回来,莫名不敢和他对视:“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我有遗憾,也有执念。人生无常,恒有一死,如果我明日便死了,我并无怨言,但是会很遗憾。”谢玄辰眼睛明亮,光芒灼灼,灯光下浮光跃动,让人一时不敢逼视,“我会遗憾明明我想要的一直就在身边,可是我却总是困于从前的思维里,一直没有迈出这一步。也会遗憾许多话我得靠偷听才能得知,却从未和你当面求证过。”
谢玄辰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慕明棠:“如果从这个角度,你会遗憾吗?”
这是几个月前,萧思懿问她的问题。萧思懿问她嫁人后有没有遗憾,慕明棠回答都不。现在谢玄辰也问她,会遗憾吗。
慕明棠沉默了,她之前一直不好意思说,就这样含混着拖过去。她想反正日子还长,她会有一辈子和谢玄辰在一起,为什么要着急呢。
但如果真如谢玄辰所说,他将在明天离开,慕明棠必然终生都无法释怀。
慕明棠也想通了,她一直是一个很通透的人,人生在世,面子气节都是虚物,活得好才重要。没必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也没必要对感情顾左右而言他,耽误彼此的时间。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慕明棠想明白后,微微点了下头。
“如果是你,我会。”
谢玄辰听到这句话终于安心了,果然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他就该早一点主动出击,要不然浪费了多少时间。
慕明棠亲眼看到谢玄辰眼睛骤然发亮,仿佛星辰在他眼中爆炸,有一种燃烧的美丽。慕明棠每日和谢玄辰朝夕相对,按道理已经看习惯了这张脸,可是今日他一往直前,展露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强势和执着,竟然让人不敢逼视。
慕明棠还是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微微撇开脸。谢玄辰觉得自己满血复活,头也不疼了,说话也不虚了,甚至还有种立刻做一些夫妻之间该做之事的冲动。他好歹按捺住自己脑子里叫嚣的念头,试探地问:“那我们,以后就按夫妻相处?”
慕明棠听完后沉默了一下,看向谢玄辰的眼神忽然不对劲了:“那你之前,一直把我当什么?”
谢玄辰立刻想给刚才的自己一巴掌,都说了人不能太飘,他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谢玄辰知道这是道送命题,他不敢直接回答,拐着弯试图补救:“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不再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玩闹,而是以成年夫妻的模式相处。”
慕明棠听完更生气了,压抑着怒火问:“你竟然一直觉得我们在过家家?”
谢玄辰有点想放弃了,他就不应该说话,他安安静静地坐享其成不好吗?谢玄辰还在试图自救:“我并不是不认真的意思,我从头到尾都很认真很严肃地对待我们的婚约。在我心中唯有两样事不可侵犯,一是大邺的领土,二,便是我们的婚姻。”
慕明棠脸色略微缓和些了,谢玄辰悄悄松了口气,那一瞬间又嘴贱了:“你既然同意,那就是默认我们的夫妻生活了吧。”
谢玄辰口中的夫妻生活是指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慕明棠脸腾地红了,一瞬间很想骂眼前这个人。他到底有没有情调,两人刚刚确定心意,这么温馨浪漫的时刻,他竟然提那种事?
慕明棠没有说话,谢玄辰对自己的真实处境一无所知,还在自言自语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既然你也同意,那我们来定下时间吧。”
谢玄辰是一个做事情非常有规划的人,凡事一定要细化量化,空泛的概念是不行的,一定要明确到具体时间。
慕明棠深吸一口气,看在他是个病号的份上,尽量温柔地说:“滚!”
作者有话要说:谢玄辰:一个在死亡线上反复跳跃,被拉走了都能自己爬回来的男人。
第94章 圆房
第二天,静斋的五位太医就接到消息,谢玄辰昨天回来,直接叫了一个江湖郎中诊脉。
没人知道这个郎中来自哪里,师承何处,又是为什么了入了谢玄辰的眼,被谢玄辰如此信任。甚至听说,这个郎中神神道道的,不太像个正经学医之人,相比之下更像个算命先生。
五位太医得知后各有各的心情,张太医先前偷偷给谢玄辰看过病,对此一声不吭,只装自己耳背听不清同僚们说话,自己一转头又回去看医书去了。然而剩下几个人就不太高兴,谢玄辰宁愿唤一个江湖骗子诊脉都不叫他们,明显是打他们脸。
皇帝送了五个太医来给谢玄辰看病,他们五人都明白来安王府是养老的,不必当真治病。然而他们消极怠工可以,谢玄辰另寻其他郎中,就不行。
为首的吴太医很有资历,在太医局中也有人脉,平时颇为自得。他觉得自己有脸面,在主子跟前也说得上话。就比方安王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捡了个野路子回来,吴太医就要说道说道。
吴太医正了衣冠,立即要来玉麟堂和谢玄辰进言。慕明棠和谢玄辰正在用膳,隐约听到外面响起说话声。
慕明棠问:“怎么了?”
丫鬟进来,匆匆给两人行了个礼,低头道:“回禀王爷、王妃,吴太医求见。”
慕明棠一时半会都没想起来吴太医是谁:“他是……”
“陛下送到静斋,专门为王爷诊平安脉的五位太医之首。”
慕明棠这才“哦”了一声,原来是他们。慕明棠也奇怪了,这群人吃空饷不干事,慕明棠没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这位怎么还敢主动往上凑呢?
慕明棠今日空闲,索性也想看看这群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放下碗筷,在旁边的银盆里洗了手,说道:“让他进来吧。”
“是。”
吴太医走进来后,立刻高声作揖道:“微臣参见安王,安王妃。”
谢玄辰眼角都懒得扫,还是慕明棠好歹给老人家面子,温声道:“起来吧。”
吴太医立刻便站起来了。他拢着袖子,说道:“听闻昨日安王不舒服,叫了人过来请脉?”
谢玄辰极细微地,挑了下眉毛。
慕明棠心里叹气,谢玄辰本来就不是个好性,这群人为什么还要挑战谢玄辰的耐心呢?敢对谢玄辰指手画脚,这得活的多不耐烦啊。
慕明棠一直对行医济世之人抱有好感,即便吴太医从来没有认真给谢玄辰诊过脉,她也不太想落一个老太医的颜面。她试图把吴太医请走:“吴太医消息灵通,昨天王爷从宫里回来后突然不舒服,就近请了一位郎中过来。如今王爷已经好了,吴太医不必担心,尽可回去了。”
慕明棠摆明了送客,吴太医却不肯。他今日过来存了教导年轻人的心,如今还没说呢,他怎么肯回去。
“论理王爷王妃为尊,你们亲近谁,信任谁,微臣无权置喙。但是轻信小人要不得,那个游医不过是个半路出家、来路不明的野路子罢了,说不定医术都没学会多少,就出来招摇撞骗。王爷和王妃或许是一时心急,所以才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住,但是要知道行医没有三四十年的积累根本信不得,王爷不能……”
吴太医一通倚老卖老,夸夸其谈,正说得起劲呢,突然发现室内无人说话,落针可闻。吴太医莫名觉得发寒,剩下的话不知不觉咽到了肚子里。
吴太医见周围所有人都紧紧低着头,噤若寒蝉,连慕明棠都别开了眼睛,不再看他。唯有谢玄辰注视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见他停下,还问:“怎么不说了?我不能如何?”
吴太医默默吞了吞口水:“微臣并非想指点王爷如何行事,只是行医要找靠得住的,年轻的、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信不得。”
谢玄辰轻轻笑了一下,说:“好啊,既然你医术传承自正统,年纪又大,留在我府上给我看病岂不是委屈了你?你回去收拾行李吧,我的王府用不着你了。”
吴太医一听就急了,嚷嚷道:“王爷,我可是被圣上钦点的主治太医,王爷这是想抗旨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谢玄辰本来就心情不好,听到这个老东西还敢搬出皇帝来,顿时笑了:“好。我原本还想给你留面子,让你自己走出去。现在看来,你是一定给脸不要脸了。”
谢玄辰说完,些微笑意顿时转成冰锋,冷声道:“把他和他的一切东西,都扔出去。”
吴太医吓了一跳,立刻大喊大叫,谢玄辰嫌吵,眼神越发不善:“再吵,扔出去的就是你的尸体了。”
吴太医的声音顿时像被掐断了一样。吴太医知道,谢玄辰这话不是说说而已。
他真的能干出来。
很快吴太医就被扔出去了的,当真是“扔”。他被架到门外,紧接着他的行李劈头盖脸落下来,引来路人指指点点,狼狈极了。
吴太医的事仿佛一个开头,很快,安王府内不断有人被扔出来。谢玄辰懒得一个个点名,直接列了个名单,让人贴到王府门楼上。名单上的人要么滚,要么死,自己选一个。
名单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锅,纷纷嚷嚷自己忠心耿耿,安王如此发落太过武断云云。然而他们嚷嚷地再响,也不敢当真去谢玄辰面前说。
谢玄辰对吴太医的话依然历历在耳,自己走,好歹能活着出去,再不走,就是尸体出去了。
安王府清人一事在京城中引起很大的风波,五个太医全部被清走,王府下人,也被清理了一半出去。而这些人中很多都是和宫里有关系的,谢玄辰这样做到底是针对谁,一目了然。
谢玄辰丝毫不掩饰他对皇帝的恶意。
再结合昨日谢玄辰突然离场,回府后就召了私养的郎中,皇帝听太监说了什么后脸色大变,以及宫中莫名调动的禁卫军……
种种迹象串联起来,幕后真相,其实一点都不难猜。
皇帝和谢玄辰昨日过招,说不好谁赢谁输,但是显然,这两人彻底闹崩了。
如今谢玄辰光明正大把皇帝的人赶了出来,此后,安王府就是铁桶一片了。而谢玄辰也终于再不掩饰,公开地、高调地每日习武,积极和外界联络。
仅是一场中秋宴,风云突变,山雨欲来。
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谢玄辰开始喝药调理身体,并且特别防备入口的东西。他到底是防着谁,昭然若揭。
皇帝是九五之尊,掌握着全朝官员的荣辱兴衰,而谢玄辰也有军功、名声做依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邺朝这一摊基业毕竟是谢玄辰、谢毅父子打下来的,谢玄辰历经三朝,邺朝半数江山都来自他之手。若是他活着,他的影响力,远超谢瑞这个外来人。
所以皇帝一直对谢玄辰供着捧着,予取予求,处处装好叔叔,只盼着谢玄辰赶紧死。唯有谢玄辰死了,这个天下才真正归于皇帝。
皇帝所有的算计都隐藏在暗处,绝不敢公开围攻谢玄辰。如果皇帝直接派禁卫军围剿王府,谢玄辰也没辙,但是皇帝的名声,以及他继位的可信度,便彻底毁了。
所以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如今被一个王爷兼晚辈叫板,除了僵持对峙,竟也无计可施。朝堂中人对此噤若寒蝉,皇帝他们惹不起,谢玄辰,也惹不起。
两位巨头开战,其他人别去凑热闹。要不然,老大和老二打架,他们俩不会有事,最后老三和老四都没了。
皇帝这几日闹心极了,这是他最担心的局面,他为此防备了许多年,中间不知道付出多少努力。如今,还是发生了。
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谢玄辰非但知道了发病的原因,甚至可以摆脱这种控制。他依然好好活着,武力智力双双在线,军中根基深厚,名声远震内外,当着全天下和所有建始旧臣的面,公开和皇帝争皇位。
简直,是最坏的情况了。
皇帝彻夜不眠了好几天,最后终于勉强想出一个对策。还留在府里赋闲的谢玄济忽然发现,自己被父皇重用了,非但能接触到政务,而且直接调入中枢帮忙。
皇帝要扶持谢玄济,对抗谢玄辰
。他想展示给天下人,皇位并不是非谢玄辰不可,他的儿子中,也会很出色的继承人。
其实皇帝本来不太满意谢玄济,可是他扒拉了半天,发现就谢玄济还能看。自己生的儿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皇帝开始大力提拔谢玄济,不断给他最好的资源,最优秀的政治班子,想在短期内迅速将谢玄济包装起来,以此来对抗谢玄辰。
和安王府仅仅一墙之隔的晋王府,几乎在众人的亲眼见证之下,飞快热闹起来。
蒋明薇忍气吞声一年半,如今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她看着自家车水马龙,喧嚣声从早到晚不断,她心里存着些得意和痛快,故意很烦恼地说:“听说二哥还在养病,我们府中整日忙个不停,该不会吵到二哥静养吧?”
丫鬟听到,说:“这并非王妃之错,安王和安王妃都是明白人,想来不会怪罪到王妃身上的。”
蒋明薇装模作样松了口气,叹道:“那就好。”
事实上,蒋明薇,还真是想太多了。
谢玄济和谢玄辰虽然是邻居,但不幸的是谢玄辰地盘大了好几倍,中间还隔着一个广阔的花园、一泓内湖。谢玄辰和慕明棠这边的动静传到蒋明薇耳朵里轻轻松松,可是蒋明薇想吵到慕明棠两人,还挺难的。
安王府分中东西三路,仅东路花园都比晋王府整个面积都大了,而慕明棠和谢玄辰住在中路玉麟堂,外面的声音等闲传不过来。蒋明薇的担忧,委实太把自己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