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勾栏。”卓煜道,“听戏的。”
殷渺渺来了兴趣:“能去吗?”
“有何不可。”卓煜牵了她的袖子,“随我来。”
勾栏与寻常酒楼茶楼都不相同,周围都被木板密密围拢起来,独留一扇门进出。进了楼里,就有人来兜售座位牌,青、白、红三色分别代表了下中上三等坐席。
卓煜买了两个红色木牌,领着殷渺渺往二楼的位置去,那里正面戏台,是最佳的坐席。
坐定后,又有童子端来茶水点心,还贴心地赠了两张纸榜,上书今日的戏目与戏角的名字。
殷渺渺不认得这里的文字,遂问:“今天唱的是什么戏?”
卓煜顿了顿,道:“寻仙记。”
殷渺渺怔住了。
不多时,戏开了场。
故事一开头就是男主角进京赶考但名落孙山,男主角嘛,当然不会因为才学不够而落榜(那还有什么好写的!)。而是因为那次科举舞弊严重,五千雪花银能买一份答案,一身傲骨的男主角不愿意同流合污,只能被刷。
成绩出来后,男主角先痛骂官场险恶奸人当道,骂完没办法,收拾包袱回家。就在回家途中的某一日,他在湖边偶遇芙蕖仙子出游,仙子之美,不是凡人能够想象,男主角从未见过如此仙姿绰约之人(??),对芙蕖仙子一见钟情,写了一首诗诉情衷。
仙子对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十分欣赏,两人交谈几句后,顺理成章地春风一度了。
第二天,仙子离开了,留下男主角在河畔徘徊泪流。
“啊,姐姐——你千里凌波乘云去,徒留我涕泪徊肠难舍离,纵我金榜题名春风意,怎比仙乡一夜罗帷里?玉京迢迢人难去,一朵芙蓉相思寄。”
戏台上的小生清秀可人,嗓音清澈婉转,唱到动情处更是泪沾衣襟,极富感染力。
连卓煜都被触动心肠,不由侧头望了一眼殷渺渺,心道,戏中情是虚幻,他的邂逅却是真真实实的——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仙人,因为受伤失忆才堕入凡间,那么,未来她是否会像那芙蕖仙子一般,终会因仙凡有别而离开?
故事还在继续。
男主角在湖畔等了好几天,仙子都没有再回来,而之前落第的事又让他对官场灰了心,于是,男主角决定放弃官途,一心修道。
于是,他踏访名山大川,想要寻找成仙的机缘。一次机缘巧合,他救了女配角——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精,向她询问该如何才能成仙,狐狸却劝他放弃:
“公子呀,这登仙之路不好走,走不完的青山十万重,渡不了的碧波没尽头。天台四万八千丈,垒的寸寸是白骨。如此艰途,问什么蓬莱何处?不若红尘且住,你同我,朝与暮。”
然而,男主角还是坚定地拒绝了,因为他不仅是在求道,也是在找初恋情人,狐狸精没有办法,给他指了条路,让他去爬九万九千丈的云梯,传闻能爬到最上面,就能得到仙人点化,飞升成仙。
男主角就去了,爬到九万八千丈的时候突然力竭,险些摔下云梯,就在这时狐狸出现救了他一命,自己却不幸跌落身亡。知道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狐狸不放心自己一直跟着他,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最后,他爬上了云梯,飞升成仙,在瑶池边与芙蕖仙子重逢,只是那个风情万种的狐狸精,终究是不会回来了。
殷渺渺被这既视感极强的故事惊到了,没想到这个年代也会有狐狸和玫瑰,白莲花和朱砂痣的故事,不禁道:“写这出戏的人可真有意思。若是你,你是会选和狐狸双宿双飞,还是执意去寻找仙子?”
卓煜沉吟片刻,幽幽道:“他对仙子一见倾心,对狐狸不过爱怜罢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只是……”
“只是?”
“只是,仙子对他是否是同一种心情呢?”卓煜轻轻道,“若是她当初不曾离开,效仿董永七仙女之缘,该有多好。”
殷渺渺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只羡鸳鸯不羡仙,对吗?”
“成仙就一定好吗?”卓煜问,“归尘子的所作所为,可不见得是仙家气度,照样贪恋痴嗔,如此,与凡间又有何区别?”
殷渺渺沉默了。
“渺渺,我想你留在这里,荣华富贵也好,名利权势也罢,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你想要修道,我不拦你,我给你修道观、立生祠,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想办法。若你我能有孩子,我便把这江山交到他手中;若是个女孩儿,会难一点,不过我可以将大儿过继,她成我唯一的血脉,旁人想反对也难。”
嘈杂的勾栏里,咿呀的胡琴里,卓煜的声音清晰地字字可闻:“假如这样,你可愿意为我留下?”
殷渺渺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是一个何等慎重的承诺,卓煜不是一个昏庸的帝王,这绝对不是他一时冲动,而是反复思量后的结果。
世间不会有比这更美更打动人的诺言了,一生荣华,一生挚爱,只要她点头,她这一生直到尽头,都是喜乐无忧。
不能长生又如何呢?修道之人难道人人都能飞升吗?恐怕未必吧,那前途莫测的修真界里,照样有艰难险阻,坎坷磨难,在那里,她只不过是个刚刚起步的弱者,但在这里,她已经得到了一切。
前世历经波折才有的富贵,现在已经有了,前世从未得到的爱人,如今也有了,她还要奢求什么呢?
这是唾手可得的幸福,那是无法预计的前途,怎样抉择一目了然。一个“好”字到了嘴边,差一点点就要吐出来了。
可是,终究没有。
她并没有马上答应:“让我想一想吧。”
“好,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你的答案。”卓煜微笑道,“等一辈子也不要紧,真要是那样,倒是个不错的答案。”
殷渺渺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想得可真美。”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兴许心想成真了呢。”
殷渺渺不想正面回应,顾左言他:“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卓煜不敢多言,唯恐使她难做,顺坡下驴:“好,现在正好去看灯。”
夜幕四合,街上的百姓不减反增,每逢节日,城中都是不设宵禁的,是难得可以松快玩耍的日子。两旁的树梢上都挂满了花神灯,遥遥望去,像一条蜿蜒起伏的烛龙。
桥墩下,有年轻女子结伴在树上挂锦囊,一个个精美的荷包里藏着的都是一颗颗雀跃的芳心。
殷渺渺驻足观赏,卓煜瞧了,心中一动:“你要不要?”
“好啊。”
两人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个牡丹锦囊,卓煜执笔在彩纸上写下心愿,卷成一卷塞了进去。
殷渺渺只看见了十四个字,料想是两句诗:“你写了什么?”
“不告诉你。”卓煜将锦囊高高挂在树梢上。
殷渺渺瞪他:“你当心我摘下来看。”
“你又不识凡间的字。”卓煜好整以暇,一点不怕。
殷渺渺哪能被他骗到,威胁道:“我可以让别人看,你说不说?不说就把你丢在宫外,我自己回去了。”
“好好好,告诉你就是了。”他说得无可奈何似的,眼眸却深深望着她,“人生有限情无限,花朝月夜长相见。”
很久很久以后,殷渺渺再想起这件事,发觉那竟然是她漫漫仙途中唯一一次动摇。
长生,风月,终须一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长作说:
先做注解,“人生有限情无限……”一句出自晏殊;文中的戏词都是我瞎写的,纯属杜撰,不要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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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昨天提出的种种感想,我做了一点修补,增加了前文渺渺对小卓的情感描写,剧情没有做任何改动,所以不看也可以,但我建议大家回13章补个车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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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更新顺便捋了一下渺渺的感情变化,小卓是察觉到喜欢后就决心求娶,然后一往而深,渺渺的感情比他慢一点,因为她经历过太多了,直到现在,她对他的感情才变得特别起来,因为他们对彼此无所求,只是单纯的喜欢。以前小卓遇到的女人,都对帝王有所求,渺渺从前的情人也一样,可是现在,小卓夺回了皇位,对她好是没有目的的,渺渺无所谓富贵权势,她也是冲着小卓这个人。
我觉得这一段恋情可以被算作初恋,不考虑别的,只是因为喜欢,很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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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在想,人修道可能是有很多原因,如果原本的日子过得很惨,修道是唯一出路的话,有朝一日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会不会放弃呢?修真是很苦的啊,是我我就会,所以我就安排了这段剧情,什么都有了,还是选择离开的话,她就再也不会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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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失忆到而今,已有几月的时间,但殷渺渺还是头一回这般渴望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踏上这条路,想知道自己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还是“大道三千,吾往矣”?这个问题困扰着殷渺渺,在她还不自知时,已然成了她修行最大的瓶颈。
她的伤势渐愈,对于法术的运用也愈发得心应手,但是灵气一遍遍运转,总有什么在阻塞着她。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修行出了岔子,特地翻看了自己的笔记,在“进阶”的词条下,过去的她明明白白写着这么一段话。
15、进阶:丹田的灵气积攒到一定程度是量变引起质变,同时与心境有关,玄之又玄,没有具体公式,据说顿悟能有奇效(然而我并没有过qaq),进阶时,会有屏障破碎之感(类似糖果咬碎的感觉)
殷渺渺思来想去,认为是心境的问题,因此改了作息,每天早晚打坐一个时辰,其余的时间不再闷在白露宫中,而是选择出去走走。
呃……她所谓的出去走走不是逛逛宫里的几个花园,而是御风而行,到宫外走走。
春耕农忙,田间都是耕作的农夫,午间时分,便有农妇挎了篮子,送饭送水,远远望去,让人想起那耳熟能详的戏文。
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是不是有几分道理呢?
她的失忆,究竟是意外,还是遇见了什么事,心灰意冷之下,甘愿忘记一切,来到凡人界做个凡人,重头开始?
殷渺渺站在杏花树下,花随风落,洒了她满身。她拈起一片花瓣细瞧,世间万物,枯荣有数,连星球都有毁灭的那一日,人为什么要追求长生呢。
所有的故事里,不老不死都是一出悲剧,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就算与天同寿,意义又何在?
答应卓煜,她就能补偿前世的自己,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多好呀。
可为什么迟迟都不能真正下定决心呢?她到底在犹豫什么。
殷渺渺想不到答案,只好日复一日出宫散心,希望能得到某些启示。也是巧了,卓煜吩咐过不准人打搅她静修,甜儿等人不敢违背,一连多日都不曾发觉她不在宫内。
直到这一天,卓煜提早结束政务来了白露宫,进屋没有见着她的踪迹,惊得魂飞魄散。
甜儿等人说不清她是何时离去的,吓得跪了一地:“陛下恕罪!”
“朕让你们照顾皇后,你们却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卓煜罕见地大发雷霆,把茶盘中的杯盏摔了个粉碎,“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陛下饶命。”甜儿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卓煜心慌意乱:“皇后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之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甜儿哆嗦着:“回、回陛下的话,娘娘和平常一样说是想休息一下,让奴婢们下去,其余、其余不曾说什么。”
卓煜咬紧牙关:“滚!”
几个宫婢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卓煜颓然摔坐在椅中,明明垫着柔软的靠垫,他却如坐针毡,不断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试图寻找她并没有离开的蛛丝马迹。
看,她什么都没有说,连书信也无,戴过的簪环随意放在梳妆台上,杯中的茶只饮了一半,寝殿中还留有她的许多痕迹,哪里像是要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