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长风叹了口气。
幻境里的故事按部就班地展开着。柳絮得了君长风的话,死了心,再也没有逾越一步,闭关苦修几十年,以为能够忘记。
然而并不能。
近在咫尺,求之不得,柳絮愈发痛苦,更不要说彻底放下。
君长风亦然,看着柳絮日益痛苦憔悴,渐渐起了愧疚之心,心想兴许是自己昔年没有好好教导的缘故,才使得她行差踏错,做不到从此不管不顾。恰逢有秘境开启,他面上冷淡,私底下却替她争取到了试炼的名额。
“我会争气,替师父长脸。”临行前,柳絮来辞别,强颜欢笑,“师父不用为我担心。”
君长风轻叹一声,意有所指:“你懂事了就好。”
柳絮离开了。
君长风突然说:“现实里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瑶桃已经发现了柳絮的事,对她下过几次手,给她下毒,又用幻术让她在试炼选拔中失败。我看不过去,与她争执过数次,皆不欢而散。”
慕天光微微蹙起眉,虽说修真界实力为尊,高阶修士做事全凭喜好,但瑶桃这般陷害一个晚辈,亦让他觉得不妥。不过,柳絮对君长风的情愫亦是乱伦大罪,且纠缠至今,日久弥深,已然成了一团乱麻,辨不清是非曲直。
“曾经有人指责我,说瑶桃会这样疯狂,是因为我从没有尽到夫婿的责任,没有给她安全感。后来又包庇柳絮,不顾瑶桃的感受,会有后来的结局,都是我的错。”
君长风口吻平静,似在说旁人的事:“可是,柳絮是我门下弟子,即便有了别样的心思,然不曾弑师叛门,未与魔道勾结,我岂能因此就将她逐出师门?但我要是没有这么做,后来的事就难以避免,终成死局。”
后来,试炼之地出了意外,进入的弟子不能离开,事态严重,宗门派他去处理此事。
在试炼之地,发生了极其惊险的事,他欲救门下数千弟子,已有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打算。危急关头,他打开通行门,勒令所有弟子立即离去。
他不知道,柳絮没有走,躲藏在一旁,救了奄奄一息的他。
二人在试炼之地被困了近百年。
就是这一百年里,他的心意变了。
在这个轮回里,殷渺渺扮演的瑶桃什么也不做,试炼之地的事却无法避免,派去的自然还是君长风。
该遇到的事,一样不落得发生了。
他的心里有了涟漪阵阵,不复从前的古井无波。
君长风不奇怪,故事里的“他”就是他自己,同样的事情必然会再次发生,一如过去数不清的轮回。
就在这个时候,铜镜里的瑶桃苏醒了。
第201章
瑶桃“看到”了剧情的发展,痛骂扮演自己的殷渺渺:“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你为什么不替我报仇?你为什么不替我夺回长风?为什么?为什么??”
殷渺渺正在翻着一本幻术相关的书,闻言讶然:“你是谁啊?”
“我是谁?你扮演我,还要问我是谁?”瑶桃冷笑。
殷渺渺不紧不慢道:“什么扮演不扮演的,我是瑶桃,你是什么人,怎么躲在我的镜子里?”
“愚蠢!”她骂,“你居然没有发现这是个幻境,你不过是个傀儡。”
殷渺渺假装听不懂:“什么幻境,什么傀儡,你是什么人?若不回答,我就把你打到魂飞魄散。”
瑶桃嗤笑:“蠢货,这里是我的幻境,你在我的掌控之中。听着,你现在过去把那个贱人杀了,我决不允许她和长风在一起,去,杀了她!杀了那个贱人!”
说到柳絮的时候,她咬牙切齿,面孔扭曲,浑然是个恶鬼。
殷渺渺好奇地问:“我不听会怎么样?”
“你若不依我,就只好生生世世困在这个幻境里,永世不得超生!”瑶桃癫狂地大笑了起来,“你要是不想死,最好乖乖完成我的心愿。”
殷渺渺点了点头:“那好吧,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杀了那个贱人!”瑶桃声音尖利。
“然后呢?”
“然后、然后抢回我的长风,让他永远只爱我一个人。不不,他背叛我,我要他付出代价……我要他后悔!”瑶桃话语混乱,颠三倒四。
殷渺渺微微一笑,心中的把握又多了几成:“抢回长风的心不难。可是要是这样,他喜欢的人是我还是你啊?”
瑶桃想也不想:“当然是我。”
“你的脸是假的,性格是我的,就算他回心转意,爱的人也是我,而不是你。”殷渺渺笑了笑,“就算是这样,也觉得心满意足吗?”
瑶桃目眦欲裂:“你、你也要和我抢长风吗?”
“是你要我做的。”
瑶桃冷笑:“我要你帮我夺回长风,不是叫你去抢他!你敢和我争他,我就杀了你。”
“你说‘夺回’。”殷渺渺问,“你觉得他是属于你的吗?”
“他是我的夫婿!”
殷渺渺平静道:“但就算我替你夺回了他,他爱的是我,不是你瑶桃,这与爱柳絮有什么分别?他就是不爱你,你为什么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瑶桃凄然地尖叫起来:“他不爱我只是因为我长得没有那个贱人好看。”
“如果君长风以貌取人,他就不会喜欢柳絮,而是喜欢你们那个第一美人了。”殷渺渺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她的幻想,“柳絮比她,长相可远远不如。”
“他要是对我没有感情,为什么要把我从凡间带走?”瑶桃一个字也不信,“他对我是有感情的,我们三百年的夫妻,从凡间到修真界,从未变过。”
殷渺渺合上书,如她所愿:“那好,我们就去问问他到底爱不爱瑶桃。”
她说做就做,起身朝君长风的住所走去。
*
此时的君长风在与柳絮说话。
柳絮跪在地上,额头碰地:“徒儿已经申请退出宗门,前往分宗修行,未能事先告知,请师父赎罪。”
他们所在的是一方地界的大宗门,其下有依附的小门派若干,有的只是每年上供若干灵石,有的却会成为其分宗,由宗门派人过去打理。后者为了避免人诟病吞并,仍旧会保留原本宗门的名称,名义上来说,离开宗门前往分宗,就算是离开了本门。
而偏僻的门派资源少,通常被分配到其他小宗门的人会被视作流放,申请的要么是养老,要么就是得罪了大人物避难,像柳絮这样主动离开的实为少数。
但君长风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他的心情不复从前,亦无资格多做置喙,唯有缄默。
柳絮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道:“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给师父带来了困扰,可我只是不甘心。师父教我修真修本心,我遵从了自我的心意,为什么又是错的呢?我只是想喜欢师父而已,为什么不可以?
“这个世界容得下杀妻杀友证道的人,容得下杀人夺宝的人,容得下因仇恨灭人满门的人,为什么唯独容不下徒弟喜欢师父?这有什么错?”
君长风终于开了口:“此为不伦。”
“伦理?何谓伦理?修士既然超脱凡尘,又有什么伦理可言?”柳絮直起身,质问道,“凡间有的国家视叔嫂为乱伦,而有的国家又是兄终弟及,兄嫂会成为弟弟的妻妾,修真界里,抢夺旁人道侣之事时有发生,难道就是符合伦理的吗?”
君长风出自凡间,三纲五常刻入骨髓,哪里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住口!”
柳絮深吸了口气,压下激动的情绪:“是弟子失言了。”停顿了会儿,又道,“在秘境里我说过,此后不会再给师父添麻烦……我离开以后,可能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如此,师父可以放心了。”她垂下眼眸,强忍着热泪,慢慢又叩首,“这么多年来,承蒙师父教诲爱护,弟子却为了一己之私……是弟子不孝,弟子不求您的原谅。”
君长风没有说话。
柳絮红着眼眶,艰涩道:“今后,我这个不孝之徒不能再侍奉师父身边了。下一回师父收徒……不要收我这样的了。”
君长风握紧了五指,不忍地撇开了目光,淡淡道:“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受了委屈也不会回来,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要再做师父的徒弟。”说到这里,柳絮自嘲道,“我真是太狼心狗肺了,对吗?可是师父,我真的不想再做你的徒弟,太痛苦了……我所求不多,只想今生今世,可以堂堂正正地喜欢一个人,就好像那些爱慕您的普通女修一样。”
“就算被人耻笑也没有关系,就算被人辱骂也无所谓,就算为此死了,我也甘之如饴。”柳絮伏身叩首,“您的教诲,我会一直铭记于心,日后在外也定当勤加修炼,绝不懈怠。”
“请您保重。”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君长风有片刻的茫然,似乎想不通事情缘何至此,但又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可以一直隐瞒自己的感情,而柳絮离开了他,慢慢就能放下了。
要是能在铸成大错以前了断,未尝不是好事。
*
君长风对慕天光道:“你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慕天光道:“不知。”
“瑶瑶知道了絮儿要离开的事,很清楚她一旦离开宗门,就和我再无师徒之名。”君长风淡淡道,“她以为,我就要和絮儿在一起了。”
这是压垮瑶桃的最后一根稻草。
“絮儿不走,我和她都痛苦,絮儿离开,瑶瑶生了心魔。”隔着遥远的时空,君长风看着昔年的自己,轻声叹息。
*
柳絮离开后不久,殷渺渺就来了。
(故事里的)君长风大为意外,近百年来,瑶桃很少来找他:“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找你。”殷渺渺望着他,单刀直入,“你和柳絮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爱我吗?”
君长风怔住了。
殷渺渺凝视着他:“从前的你可能回答不上,现在的你呢?爱或不爱,你分辨得出来,告诉我实话。”
“我……”君长风踟蹰不能答。
殷渺渺问:“那我换个方式问你:昔年你与我成婚,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因为喜欢我?你入了仙门尚且惦记着我与爹娘,是对我有情,还是责任使然?三百年来,爱慕你的女修无数,你仍旧与我维持婚盟,是始终爱我,还是别有原因?”
这几个问题,是瑶桃说服自己的借口,亦是她迟迟堪不破的迷障。
君长风沉默了。
良久,他艰难地开了口:“你是知县之女,不顾门第,如约下嫁君家,为我爹娘养老送终,我……我心中一直十分感激。”
瑶桃如遭雷击,不肯相信:“他骗人!他说谎!他就是被那个贱人勾引了!他只是不肯承认自己负心!”
“所以,你对我未曾有爱。”殷渺渺充耳不闻,“是我容貌不够美丽?抑或是不够体贴温柔?与柳絮相比,为什么爱她不爱我?”
“非容貌之故,也不是你不够好,只是……”君长风叹息道,“是我负你。”
“何谓辜负?你不过是爱上了别人。”殷渺渺微微笑了笑,“只是,既然另有所爱,为何不与我和离呢?”
“瑶瑶,你怎么了?”没有谁比君长风更清楚瑶桃的爱意了,她为了他几乎走火入魔,怎么会主动提出和离?
殷渺渺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上了别人,自然就该与我和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瑶桃从“我不信”的癫狂中回过神来,怒道:“和离?我不允许!我是他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替爹娘养老送终,乃是不出之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