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要把白露宫带走。
“我死以后,你多半是要完成你父亲的意愿,替贵妃追封的。”他弯了弯唇,笑意凉薄,他的儿子顾念他在位,不敢追封贵妃为皇后,可是他死了,一个尊位总是少不了的。
皇帝鬓边有了汗:“孙儿万万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死都死了,还能拦着你不成?”他淡淡道,“皇后的位置,她是早就不要了,只是贵妃……呵,也罢,你要封就封吧,埋得远远的,别叫我瞧见,活着的时候是给你父亲脸面,死了就别来烦我了。”
皇帝哭笑不得,恭敬地应下了:“是。”
沉默了会儿,卓煜又道:“我死以后,神女祠怕是要就此荒废了。”
当年,有个后妃被归尘子玷污,不得已,只好一死。她问为何错在归尘子,却要那个女人自尽?他回答说,世道如此。
她就没有再说。
他不知错在何处,后来时时想起,慢慢揣摩出了些许她的心意。
于是,二十年后,他以皇后修道有成为名,为她建了神女祠。
神女祠里收下了许多被抛弃的女婴、失贞不洁的未婚女、为夫休弃的下堂妇,他勒令她们侍奉神女“赎罪”,从内库拨了钱财,供养她们直到终老。
即便身为帝王,也有改变不了的世道。
他能做的,便是在世道之下,给那些女人一条活路。
如此,她会满意吗?会不会高兴呢?
只可惜人力有穷时,他是会死的,不能永永远远地替她留下这一方净土。
他做到了今生能做的一切,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能了。
卓煜轻轻地叹息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有些累了。
耳畔响起被压抑的哭声。
真奇怪,平时他们喊得再响也听不见,现在却耳聪目明得很。
“陛下。”他又听见了,不过这个声音耳熟又陌生,仿佛是阔别许久的故人。霎时间,无数往事争先恐后地涌上了心头,历历在目,好若就是昨夜才发生的事。
记得月下初见,你娉娉袅袅,宛若山中精魅;记得一路相送,你处处照料,我谑樊姬之德;记得白露宫里,恩爱又缠绵,恍若温柔梦乡;记得花朝月夜,共听寻仙记,叹过仙路难走……
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陛下!”
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弯起了唇角:原来真的是你,你来接我了吗?
“卓煜。”她哽咽着,轻轻说,“永别了。”
永别了,渺渺。
他想着,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荏苒七十年,巫山梦已觉。
山陵自此崩,尘缘永断绝。
第227章
半年后。
飞舟降落在了陌洲的“小天义城”,也就是曹飞当年献出的曹城。
城池不大,但十分热闹,街道上店铺林立,生意很是兴隆,修士来来去去,脸上带着一股蓬勃向上的活力,与昔日的苦闷压抑大不相同。在贯穿城池的主道上,有着各大门派在此设立的驻点,为的是每隔十年轮流来此收徒,闲暇时候也做些生意。
丹心门卖丹药,御兽山卖骑兽(季家的生意肯定受到了冲击),仁心书院开书铺,三大门派什么都沾点儿。
殷渺渺寻到了自家门派的标识,出示了令牌,顺利地在门派的据点里住了下来。没过多久,一个曹姓的修士前来拜见,他是曹家的人,曹氏一族离开陌洲时,他因为家中妻小在此,不愿离去,故而留在了天义城里,接应后来从冲霄宗赶来的修士。
“见过两位前辈。”曹修士恭身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殷渺渺笑了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不敢。”曹修士的态度十分谦卑,整个曹家都是依附于翠石峰,他虽然留在了陌洲,可也凭借着殷渺渺的关系混了个不错的职位,得到了不少资源,故而她一来,他马上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赶了过来,“不知前辈此次来陌洲,可是有什么吩咐?”
殷渺渺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对于魏家的矿石,你知道多少?”
曹修士略一思索:“不知前辈是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你且说来。”
曹修士详细地说了起来:“魏家是大约在三百多年前起家的,凭借的便是陌洲西北处的三条矿脉:一为灵矿,产灵石,二为铁矿,产铁精,三为玉矿,产玉石。其中又以玉石为佳,以此制成的玉瓶玉匣,可以很好地封存丹药或其他灵植的药性,很快在陌洲名声大噪,而魏家也以此成为了陌洲的四大家族之一。”
“就是这样?”殷渺渺思忖道,“他们家,没有像谢家封灵毒一样的东西吗?”
曹修士想了想,说道:“那倒是没有,魏家地处偏远,与其他三族关系平平,不像季家喜欢开万兽大会那么张扬,也不像谢家行事狠辣,大家对他们所知甚少。”
“没有什么传闻吗?”
曹修士犹豫了下:“传闻的话……倒是有那么几个说法,只是全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殷渺渺道:“不要紧,你说。”
“前辈应该也知道,四大家族当权的时候,我们小家族和散修生活不易,有的不得不依附于四大家族,有的干脆就湮灭了。不过,就算谢氏狠辣,依附于他们的人,也比投靠魏家的多不少。”说到这里,曹修士不由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进了魏家矿洞的人,没有谁离开过。”
殷渺渺心中一动:“死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
殷渺渺点点头,沉吟少时,问道:“谢家落败以后,剩下的人去了何处?”
“谢家名声不佳,大部分人都离开了陌洲,只有少数旁支还在。”曹修士生长在曹城,对于城中的事极为了解,“前辈可是想找什么人?”
殷渺渺道:“当年谢廖联姻,不知道廖家的那个女修可还在此处?”
曹修士面露讶色:“原来廖道友真的与前辈相识,她一直在城中。”
“哦,她说认识我?”
曹修士听出了点弦外之音,迟疑道:“她说是与前辈有旧,因而……”
殷渺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家败了,廖雨带着谢臣俊的孩子想要站稳跟脚,多半是假借与她相识,得到了冲霄宗的庇护:“无妨,她与我的确有过一面之缘,既然你认识她,就麻烦你叫她来见我。”
“是。”
曹修士走后,云潋才道:“师妹不必如此,休息几日再查也不迟。”
殷渺渺笑了笑,宽他心:“师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云潋迟疑着。
“真的不要紧。”殷渺渺深深吐了口气,平静地说,“我只是断了尘缘。”
她从梦里惊醒的刹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尘世的羁绊被斩断了,像是镜台被拂去了蛛丝,像是风筝被扯断了线,解脱了,也永远失去了。
他死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惦记着凡尘了。
那段失忆流落的岁月,彻彻底底地翻过了篇章。
对于修士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飞舟上的日子极其平静,她有足够多的时间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今时今日,她虽然难免怅然怀念,可是理智已经回归,不会再为之影响了。
“我会……”她顿了顿,咽下了喉头的涩意,“我会永远记得他的。”
时间可以带走凡人的寿命,带不走回忆。
只要她一直记着他,他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至少,在她心里,他永远都在。
足够了。
*
廖雨是个乖觉的人,听了曹修士的传话,隔日便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拜见。
多年不见,她的城府未有半分减弱,面对殷渺渺这个用孩子威胁过她的人,对儿子说的却是:“快来拜见前辈,当年你出生的时候,还是前辈替你接生的呢。”
“见过前辈。”一表人才的少年郎恭敬地行了个礼。
殷渺渺没有迁怒孩子的习惯,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小储物袋作为见面礼:“不必多礼了。”
廖雨暗暗松了口气,知晓自己是走对了路,便对儿子说:“你先出去吧,莫要乱跑。”
“是。”少年乖觉地退下了。
等孩子走了,廖雨才谦卑地说:“多谢前辈不追究往日恩怨。”她依旧筑基修为,如今不得不叫殷渺渺一句“前辈”了。
“往日恩怨已了,不必延及子孙。”殷渺渺平静道,“我找你来,也不是想和你算账,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
廖雨很识相,什么要求也没提:“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关于谢夫人和封灵鱼的事,你知道多少?”殷渺渺示意她坐下,“事无巨细,都向我说一遍。”
廖雨应了句“是”,略略回忆了番,说道:“谢夫人姓梅,是谢家主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说是故人之后。我对梅夫人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深居简出,轻易不会露面,说实话,后来她勾结魏家吞并谢家,实在是出乎很多人的预料,毕竟谢家与魏家一西一东,素无往来。”
停顿了会儿,她放低了声音:“不过,谢家主的确是被梅夫人所杀,为的应该就是水牢里的封灵鱼。”
“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目睹了这件事。”
*
谢家的落败,在外部势力入驻后就初现端倪了。
说到底,一个家族能够强盛的根源就是高阶修士,谢家原本是凭仗着几个金丹修士才能占据大半水域,有了后来的家业。可是各大门派一进来,随随便便派个管事就是金丹修为。
实力不足,底气就不足,哪怕后面谢家还是维持了三十多年的风光,可廖雨能感觉得到,它就是一点点慢慢衰弱了下去。
而且无药可医。
所以,她很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一方面说服廖家主慢慢与谢家保持距离,一方面用自己的积蓄在小天义城买了院子租赁。这两个决定无疑是明智的,谢家落败后,其他谢家的族人只能背井离乡或是隐姓埋名,她却可以带着儿子在小天义城里生活下去。
不过,当时的她并不能确定谢家一定会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谢家主死之前,她都未曾流露过丝毫离心的意向,始终住在谢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