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空同样下着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一片片下来,落在地上砰砰有声,放眼望去,三丈以外就是白茫茫的雪帘子,遮天蔽日,认不清方向。
听灵叹了口气,懊恼地想:又是这样!又要找地方了。飘雪城的隐蔽性是好,可连自己人都要坑。
她烦躁地腹诽了半天,仍旧老老实实地放出了兽囊里的小白鼠。这是一只七阶妖兽,双目已经退化,但名曰“雪路子”,是雪地里最好的引路者——它可以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带领修士找到掩埋在雪下几丈深的兽洞或是植物,使人免受风餐露宿,被埋雪下的痛苦。
“小白,去找这个。”她给小白鼠闻了一株特殊的草药。这种草药性喜温热湿润,不耐严寒,很难在本地生存,她先前特地在去寒鸦堡的路线上种了七株,以阵法温养守护,作为雪天的路标。
小白鼠闻了闻药草的气味,就知道是要去找这种植物了。它一个猛子扎进雪堆里,嗖嗖嗖就跑远了。
雪面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小沟,听灵赶忙跟上,雪太大,一不留神就会掩盖住痕迹。
她在大雪里跋涉了数天。
开始尚可,然而没过多久,心中便疑窦丛生:照理说应该没那么远,怎么还没到,难不成是走岔了?狐疑了半个时辰,小白鼠窜了出来,吱吱乱叫,意思是“找到了”。
听灵心头微松,继而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涌上了心头,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此念一起,她就立刻站住了,警惕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出引起自己不安的蛛丝马迹。
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雪依旧很大,她看不清路,别人肯定也看不清,要凭借肉眼跟踪她绝对不可能。那么,是她身上有什么引人追踪之物吗?
神识迅速扫遍全身,衣袖袍角,鞋底发间,一处也不放过。
没有,除了藏在隐蔽处的暗器,什么也没有。
不是有人跟踪她,那是有人在此地埋伏?
她屏住了呼吸,身化轻烟,与纷扬的雪花融为了一体。
天地一片寂静,没有异响,没有呼吸,犹如洪荒初始,世间只余她一人。
不,没有人埋伏。怪哉!明明很安全,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汗毛都竖了起来,胳膊上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不能再往前了。她的直觉这么告诉她,身体因为看不见的危机而战栗。
听灵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就算什么端倪也没有,她也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
必须离开这里!
有什么不对劲!
危险!非常危险!!
*
殷渺渺可惜极了,差一点点,听灵真人就能带着她找到寒鸦堡了。
但她感觉到了不对劲,及时刹住了车,只透露了飘雪城这么一个大致的方位,具体怎么进去,里面有什么秘密,一概不曾挖掘到。
唉!果然以她现在的能力,想要用催眠迷惑同境界的修士太勉强了。
不久,神识到了临界点。毕竟要做成这样的幻境,必须一边引诱对方的记忆浮现,一边再以记忆的碎片编织出栩栩如生的幻境,操作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见好就收吧。她想着,收回了手中的纨扇。
而后,不出一刻钟,听灵醒了。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家客栈,窗前的盆栽、厚重的窗幔、简单半旧的桌椅,以及……窗外天空未曾散去的黑沙暴。
霎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幻境。
居然是个幻境,还是个用心极其险恶的幻境。
没有逼问,没有严刑,有的只是引导,是她自己在带领对方寻找寒鸦堡,是她的记忆给予了她线索。
听灵倒吸了口冷气,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殷渺渺与她四目相对,发现听灵真人其实长了一双非常大的凤眼,只是平时都是眯着看人而已,这会儿瞪圆了,眼眸里的警惕与灵动就再也遮挡不住,一见就知是个玲珑心肠的人。
她笑了,搬了把椅子坐到她面前:“你醒了?”
听灵习惯性地垂下眼睑,视线放散,眼瞳看起来就没了焦点,空落落雾蒙蒙的:“何必呢?你与寒鸦堡的缘分已尽,强求不来。”
“别装了。”殷渺渺说,“寒鸦堡的规则,都是骗人的吧。”
听灵幽幽叹了口气,欲说还休。
殷渺渺很有兴致地看着她继续装,慢悠悠道:“我本来对寒鸦堡只是怀疑,它虽然有很多古怪的地方,但说是遗迹洞府也不算错,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有往骗局的方向想。”
说真的,前段时间她想来想去,都把寒鸦堡的内情圈定在阴谋的范围内,只不过所图不明罢了。
直到她遇见听灵真人,确认她和寒鸦堡有关联。然后她发现,自己可能走入了思维的误区,许多明显的迹象就放在眼前,她一叶障目,没串联起来而已。
事情不是从进入寒鸦堡开始推论的,而是要从四块令符和听灵真人开始。
开始,人们以为是听灵真人“占卜”出了令符的位置,随后大家才找到令符,握住了进入寒鸦堡的钥匙。其实错了,是听灵真人以及她的同伴——她应该有个同伴,否则许多事凭借她一人之力无法做到——一手安排的。
真相应该是他们提前藏好了令符,再让听灵真人装神弄鬼,假作占卜,把他们引去了寒鸦堡。
但这不算是一个阴谋,因为去的人是随机的,里面的人也是死于争斗,像他们一行人,最后还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那么,寒鸦堡的目的是什么呢?从结果去倒推,死的人随机,所以不是报仇,有人得到了功法或是奖励,但是谁好端端的绕弯子给人送好处?也可以排除传承。
最后就剩下当时的不解之谜了。
尸首。
准确地说,是储物袋。尸体好找,杀人就行,真正被掩盖起来的是跟随尸体一起消失的储物袋,或者说……财物!
寒鸦堡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局,而其目的,是坐观鹬蚌相争,最后收渔翁之利。
与柳州其他层出不穷的骗局不同的是,这个骗局更宏大,更真实,更隐蔽,更持续。
换到前世,有个熟悉的名词。
庞氏骗局。
殷渺渺抚掌赞叹:“我真是小看了你们,没想到有人敢做出这样的事,佩服佩服。”
听灵的面色有点微妙,好一会儿说:“君何意?我不解。”
殷渺渺对这个骗局十分赞赏,不介意好好夸奖下:“整个寒鸦堡的布局都是被精心设计过的,每一关都在用各种方式逼迫进来的人彼此斗争抢夺,血祭、缠人藤、十个名额、延寿丹的年份……皆是如此。而且,设计的人洞悉人心,第一层就有流珠草一类的宝物,人们以为上面会有更好的,在只取一物的规则下,就算看到了也鲜少有人会动手去取,如此,成本就大大降低了。”
修士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亲眼见到好东西,少有人会贸然动手,但要是真的准备什么极品宝物,成本就太高了,万一被人夺取,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只准备中上等的好东西,却放在第一层,营造出后面还有更好的假象,成本低廉不说,还不容易被人拿走,四舍五入就是空手套白狼。
“另一个高明之处,是你们放走了烈城主。”
庞氏骗局最大的特色是什么?是一开始会给老顾客好处,后面的人见到了实打实的利益,才会疯狂地投入自己的钱,以期能有高利率的回报。
烈城主就是那个老顾客。
他应该不是听灵的同伙,却是活生生的招牌,无意中帮她诱骗了别人入局。要是当时他们选择了自相残杀,那么,想必最后也会有一个人“胜出”,得到还说得过去的奖励(烈城主说了,第四层最凶残,第五层反而温和了),最后活着离开,成为骗局的第二个老顾客,不自知地成了帮凶。
“第三层的悟道关也很高明,我们悟出了新法术才能算过关,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我们悟出的新法术,会成为后来人的‘奖励’,而我们的奖励,自然也是前人留下的结果了,你说对吗?”
她已经把前因后果和所有细节都想明白了,五层关卡环环相扣不提,最初的四块令符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它们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地方,也就在四个不同的势力范围内,就算是一方得到了“预言”,寻找途中也难免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如此,就能请更多的肥羊入瓮了。
人越多,阵营越复杂,在寒鸦堡里就越有可能拔刀相向,同时,也大大减弱了被怀疑的可能性。等到肥鱼两败俱伤,渔翁就能轻轻松松地收网了。
可以说,设下寒鸦堡骗局的幕后主使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以最小的代价,博取了最高的利益。
第310章
“让我数一数,这次进来的人不少,其他人不算,四大城主、盐帮堂主、城主之子,全都是身家丰厚的人。只可惜我们没死,要不然那颗延寿丹就能收回了。”
殷渺渺替他们惋惜似的,对听灵摇了摇头:“现在好了,算算看,你们好像还亏了吧,毕竟重画恶鬼纹需要不少火离砂,延寿丹更是有价无市。”
她说得条理分明,听灵知道再装下去没意思了,心念电转,改变思路,先是装作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样子,然后是“你肯定是在骗人怎么会有这样清奇的事情呢”,最后变成“不不我不信我不听天哪信仰崩塌了”。
表情瞬息万变不说,口中还要喃喃地念台词:“怎么可能……不、不会……”
“看来你是不想承认了。”殷渺渺遗憾地说,“那我就只能搜魂了。”
听灵一点都没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能编织出这等幻境的人,必然对神魂类的法术十分精通,她的小秘密多了去了,绝对不能暴露:“不,不行!”
她说着,眼眶里充盈了泪珠,面色苍白,瑟瑟发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受人之托……道友,你放过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殷渺渺失笑,要是真有什么阴谋也就罢了,如果只是个骗局,她还真没打算杀了听灵真人——他们又没有被骗,反而得了些好处,且这里又没有什么经济犯罪,杀人的都不是他们,难道还要为死掉的人报仇吗?
不过,想归想,她口中却厉声问:“你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是谁指使你的?”
“我不知道,我是受人之托,我什么都不知道。”听灵摇身一变,从世外高人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小白兔,桃腮带雨,“你有什么怨什么仇,都去找他好了,和我没有关系。”
殷渺渺心中一动:“你愿意带我们去寒鸦堡?”
“我……”
电光石火间,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脑海,虽转瞬即逝,但听灵心跳如雷,蠢蠢欲动:他们想去寒鸦堡,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她很笃定自己不会被杀,因为名门大派的修士,尤其是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并不像散修一样喜欢斩草除根,有种奇怪的“道义”存于他们心中,桎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没有伤害过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就没有理由取她性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计就计呢?
他们四个人出身名门,与柳州的势力毫无干系,不用担心是受人指使,实力也远胜多数修士。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原则,只要给一个铲奸除恶的理由,他们就会不求回报地帮助她!
她激动地浑身发抖,天赐良机,一定要好好把握。
“我愿意。”听灵仰起面孔,眼睛眨也不眨,满是诚恳,好若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我都是被逼的,真的,我也是没有办法……”
殷渺渺并不相信她的惺惺作态,听灵真人的真实性格显然与她表现出来的大相径庭,然而她无意追究,就事论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
“就凭我也是受害者!”听灵脱口道,“寒鸦堡本来是父亲留给我的!”
这倒真是出乎殷渺渺的预料:“你父亲?”
“我姓曲。”她面上的惊慌之色褪去,不自觉地挺起腰背,似乎在为这个姓氏自豪,不过很快,沮丧与恨意就弥漫上清秀的面庞,贝齿死死咬住嘴唇,眼睑下垂,睫毛微微颤动,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必然有难以启齿的苦衷。
一个曲字就足以解释很多问题了,如若还要追根究底,未免太不近人情。殷渺渺想着,却依旧明知故问:“曲之扬是你的父亲?”
听灵,或者说,曲听灵沉默了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殷渺渺笑了:“你不是说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说了你就信吗?”曲听灵反问。
“不信。”她道,“不过你可以说,我会听。”
曲听灵牵了牵嘴角,似想嘲讽,但又忍住了,双唇紧闭,满是话虽出口却仍旧没有想好的犹豫。